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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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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有那么一次,她抬起双眸,

忽然间,她的两颊泛起了奇妙的红晕,

只因我们四目相逢。

——丁尼生《毛黛》(855)

……引人遐想的山岩间,丛林稀疏,果园里却果实累累。沧桑变迁的遗迹依稀可辨。多少年前的崖壁断裂坍塌后,几经风蚀,形成了这片使人赏心悦目的风景区,几可与名闻遐迩的怀特岛相媲美。

——简·奥斯丁《劝导》

莱姆里吉斯和埃克茅斯之间,有一片六英里长的地段向西伸展着,这是英格兰南部最奇特的海边风景区之一。从飞机上看,这片风景区并非多么壮观。在海岸的其他地方,四野往往通到峭壁的边缘,而在这里,田野却在离海岸一英里的地方便消失了。棋格式的绿色、棕色农田不规则地跟阴暗的树林或灌木丛相接。如果飞机飞得很低,我们就可以看到这里的地势高低不平。低处是深深的峡谷,高处是白垩和燧石形成的奇形怪状的悬崖峭壁。这些悬崖峭壁宛如废弃的古堡墙壁,从周围苍翠的树林中拔地而起。从飞机上还可以看到……可是假如我们步行走到这里,我们便会发现,这片外表看来并不重要的原野却非常宽广。有人曾在这里迷了路,几个小时都走不出去。他们摊开地图,查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迷了路,很难相信在这种小地方也会发生迷路的事。假如天气不好,迷路的现象会更严重。

安德克立夫崖实际上是个长约一英里的斜坡,相当陡峭,是古代悬崖经水土不断流失形成的,其中平坦地段很少,难得有人到这儿来游玩。高低不平的坡壁斜对着太阳,上面生长着各种植物,到处是当年造成水土流失的喷泉。因而,这块地方也就成了植物学上的神奇之地。这里长着五月花、圣栎和其他英国罕见的树木。巨大的裂缝中长满了常春藤,蕨类植物长到七、八尺高,花儿比这一带的其他地方早开一个月。夏天,它是这个国家能提供的最近的热带丛林。象其他人迹罕至的地方一样,它也有它的神秘、阴暗和危险——从地理上讲,这样的地方确实为数不多。那里有许多罅隙和大坑,一不小心就会遭殃。有些地方,折断了腿的人即使喊上整整一个星期也不会有人听见。这地方今天虽然神秘莫测,但一百多年以前却比今天好些,不那么冷僻。现在,安德克立夫崖一所农舍也看不到了,而一八六七年那里倒有好几所,里面住着猎人、樵夫和一两个猪倌。獐子总喜欢在十分偏僻的地方生活,它们那时的日子过得肯定不很安宁。现在,安德克立夫崖已完全变成了荒野,农舍的墙壁已经倒塌,上面覆盖着常春藤。往昔的那些小路也不见了,附近也没有公路,唯一剩下的通安德克立夫崖的小路经常无法行走,于是议会便通过法案,把那儿列为国家自然保护区,所以这地方还没有完全丧失其用途。

一八六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查尔斯爬过滨黑湾沿岸的陡峭小路,来到了安德克立夫崖。这儿真是英国的一座伊甸乐园。这个地方的东半部,就叫做康芒岭。

查尔斯喝了点泉水解解渴,用湿手帕擦了擦滚烫的面颊。随后,他认真地向四周瞧着。树叶的沙沙声,花儿的芬芳,茂密的野生植物,娇嫩的蓓蕾,眼前斜坡上的这一切景物使他神魂颠倒。他沉醉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对搞化石研究这门科学居然反感起来。他周围的地面上长着金黄色与淡黄色的白屈菜和樱草花。四周的斜坡上长着雪白、茂密、鲜花盛开的刺李树。葱绿的接骨木树冠遮蔽着长满苔藓的小溪岸边。查尔斯刚才就是在这条小溪旁喝过水。小溪的岸上长着一簇簇麝香蔷薇和酢浆草,这是英国春季最优美的花草。在斜坡上方,他望见的是银莲花的朵朵花冠,再远处是一片深绿色的风玲草叶子。一只啄木鸟在远方的高树上啄出咚咚的响声。几只红肚子灰雀在他头顶上方唧唧喳喳地叫着。一些嚣鴓鸟和柳鸣鸟刚刚飞到树梢上和灌木丛中,在那儿婉转歌唱。查尔斯转过身来,看到蓝色的海潮正在缓缓而退,整个莱姆湾尽收眼底。向远处看去,黄色的切斯尔大坝一望无际,那些悬崖峭壁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小。大坝远方的一端跟英国的直布罗陀海峡——即波兰特海峡——相接。从远处看,海峡象是一片淡灰色的影子揳入蔚蓝色的大海。

历史上只有一种艺术捕捉到过这样的自然景象。那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博蒂切利曾在这样的大地上信步而行,朗萨德②曾在这样的空气中放声歌唱。不管那次文化革命的明确目标和目的是什么,也不管其失败程度和残忍性如何,文艺复兴本质上是文明世界最严酷的一个冬天的终结,它打破了国界的限制,是锁链和束缚的终结。总之,它与查尔斯所处的时代迥然不同。可是不要以为站在那儿的查尔斯对此一窍不通。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时代不满,不适应,也知道自己的局限性。当他深究这一切时,他便更接近了人类的本性——接近了卢梭接近了古代神话中的黄金时代和原始人类。也就是说,他假定人不可能再回到远古时代,他便用这种假定来排除他那个时代对待自然的偏见。他认为自己被文明养娇了,宠坏了,再也不能适应大自然了。而这一点使他感到忧伤——一种又苦又甜的忧伤。他毕竟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因此我们不能苛求他跟我们有同样的认识。其实,即使我们时代有着比那时远为丰富的知识,而且可以借助存在主义哲学来分析事物,我们也不过刚刚开始认识:占有欲与享乐欲是相互抵触的。查尔斯应该对自己说:“只要我现在占有这个,我就是幸福的,”而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那种说法:“因为我不能永久占有这个,所以我很悲伤。”不过,最后还是科学再次占了上风,他开始沿着小溪的燧石层寻找烤钵石。他找到了一块漂亮的扇贝壳化石,但没有找到海刺猬化石。他弯着腰,细心搜寻地面,然后直起身来走了几步,再弯下身去寻找。就这样,他慢慢穿过树林向西走去。有时他停下来用木棍尖端翻过一块看上去象是化石的石头看看,但是往往运气不佳,一无所获。一个小时过去了,对欧内斯蒂娜的义务感压倒了他对化石的贪婪心情。他看了看表,心里嘀咕了一句,转身往放着挎包的地方走去。爬上斜坡后,他来到一条小路上,背对着西斜的太阳,动身向莱姆镇走去。那条小路蜿蜒而上,转到一堵长满常春藤的石墙边,然后分成一些小岔路。他不知该朝哪里走好,犹豫了一下,接着沿一条低处的小路向前走了五十码左右。这条小路藏在峡谷之中。由于天色变暗,峡谷中的小路影影绰绰的。这当儿,他发现另一条支路突然转向他的右方。那条支路爬上一个长满杂草的斜坡,通向海边。他虽然对地势不很清楚,但还是决定走这条小路。他想,沿着这条小路走过去,一定会辨清方向。于是他拨开荆棘(这条小路很少有人走),来到一块绿色的小高地上。

山德罗·博蒂切利(444—50),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

②朗萨德(524—585),法国诗人。

那块小高地颇为宽敞,象高原上的一片牧场。有几只短尾巴野兔窜来窜去,将草坪上稍高一些的杂草啃得一干二净。

查尔斯站在阳光下,小米草和三叶草点缀着草坪,一簇茉莉花绽开笑脸。他走到高地的边缘。

就在高地下面,他看到一个人。

他呆住了,以为自己撞上了一具死尸。其实那是一个女人,躺在地上睡着了。她选的地方很特别。从高地上有一大片草丛垂了下来,高约五英尺,将她遮得严严实实,除非象查尔斯那样走到高地的边缘,否则谁也别想看到她。这小小的天然阳台后面是白垩墙壁,墙壁伸向西南,遮住了冷风,使这块地方成为一个晒太阳的露台。不过这样的露台大概不会有多少人欣赏,因为它的外边是一大片三四十英尺长的极为难看的荆棘丛。荆棘丛的外面是真正的峭壁,伸向海边。

查尔斯的第一个念头是要抽身走开,免得让那女人看见。他没有看清那是谁。他站在那儿手足无措,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对周围的景物视而不见。他迟疑了一下,准备马上走开,谁知好奇心又驱使他向前挪动了几步。

那女人仰卧着,睡得很香。她的大衣敞开着,露出靛蓝上衣,上衣是棉布做的,领子是白色的。她的脸背着他,右胳膊伸向后面,象小孩子地样弯曲着。胳膊周围的杂草丛中开着一簇银莲花。她那样子十分温柔,可是她躺的姿势叫人不由联想起男女之间的事情。它使查尔斯隐隐约约地回忆起在巴黎的那段生活。有一天黎明,在赛纳河畔的一间卧室里,他看到另一个姑娘也是这么睡着。至于那姑娘姓甚名谁,他现在忘得一干二净,兴许他压根儿就不知道。

他沿高地的弧形边缘走着,来到可以看清那女人面孔的地方。只有这时他才猛地发现,自己撞上的正是法国中尉的女人!她的一些头发已经松散开来,遮住了半边脸。他记得在防波堤上看见她的时候,她的头发好象是深褐色。这时他才看清了,原来她的头发微带红色,而且蓬蓬松松,没有当时每个女人都涂的头油所发出的光泽。她的面容呈褐色,在阳光下看上去几乎是红色的,大概她更注意健康,常晒阳光,对当时把苍白、倦怠的面容视为美貌的风尚不以为然。她的鼻梁挺直,眉毛粗浓……他看不清她的嘴巴呈什么形状。不知怎么,他感到很烦恼,因为那地方很难找到一个适当的角度来观察她。

对于这次意外的相遇,他感到精神恍惚,只是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同时,他心里也充满一种奇特的感觉。那并非是一种性感,而是一种兄弟情谊或父辈的情谊。他深信,这个可怜的人儿是无辜的,她被社会遗弃是不公正的。他想,她这样孤孤单单正是这种遗弃所造成的恶果。他不能想象,除绝望以外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将她驱逐到这种地方。要知道,在他那个时代,女人都是文静、胆小,不轻易抛头露面,难以进行长久体力活动的。

最后,他走到高地的边缘上,向下看她的面孔。这时,他以前看到过的她那种悲怆的表情完全消失了。在睡梦中,这张脸是温存的,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正当他弯着腰、侧着身细细端详的时候,她醒了。

她猛地抬头向上一望,动作之快使查尔斯已经来不及抽身退避。他窥探别人,被发觉了,但他还不至于因为要摆绅士派头而否认这一点。这当儿,莎拉慌忙站了起来,披好大衣,回过头来望着他。他脱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她默默不语,一直那样惊奇地、慌乱地、略带羞涩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很漂亮,一对眸子黑黑的。

他们就那样站着待了好几秒钟,似乎彼此都不理解。她站在下面,腰以下全被杂草遮住,看上去是那么矮小。她抓住领子,看样子要是他向她走近一步,她就会逃之夭夭似的。

他终于镇定下来,找到了合适的词儿。

“实在太抱歉了。我无意间碰到了您。”说完后,他便掉转身走开了。他没有回头,急急匆匆地回到原路。他来到叉路口,不知该走哪条路,心想刚才应该向她问路。他等了一会儿,看看她是否跟上来。她没有走过来。于是他迈着坚定的步子,在更加陡峻的小路上走起来。

此时,海面上很平静;在晚霞闪耀的黄昏中,到处是一片寂静,只有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哗声。查尔斯并没意识到,在他踌躇不决的几秒钟里,整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精神已烟消云散。当然,我并不认为他走的是一条错误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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