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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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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总兵沉吟片刻,问:“卫所已糜烂到此地步了么?”

昭宁帝没来由的觉得脸颊有些发烧。勇国公道:“赵总兵认为东湖郡主并无此实力?”

赵总兵道:“她自幼在军事上并无长才,论起来还不如她师兄。”

昭宁帝暗自松了口气,道:“小舅舅能把她打下来么?”

赵总兵道:“陛下有钱么?”

昭宁帝:“……”

赵尚书有些生气,对着勇国公不好发作,对着自家侄儿,脸就挂了下来:“张嘴闭嘴就是钱,斯文扫地!”

袁首辅道:“赵总兵神勇,曾逼退蒙古上百里,若是一鼓作气速战速决,又如何?”

赵总兵却是问:“那丫头就想做个文官?”

昭宁帝点头。

赵总兵又问:“不挑官职?”

昭宁帝犹豫了一下,道:“她只说过想做官,不曾提过要做什么官。”

赵总兵奇道:“如此一本万利的事,为何不做?”

赵尚书道:“你胡噌什么?”

赵总兵道:“臣忙赶回京城,怕的是东湖郡主生了异心,想着与之有半师之谊,或能劝解。如今看来,却是朝廷对不住她。一个官职换四个省,还不挑品级,这点子要求都不给,恕臣直言,换谁不恼?”

韦鹏云冷笑:“做臣子的亦敢跟陛下恼么?”

赵总兵亦冷笑:“你不恼,江西正巧少了布政使,你现就去江西做布政使可好?”说毕,瞪了昭宁帝一眼,“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陛下肯听臣下劝解是好事,然天下毕竟是陛下的天下,万事还请陛下自行决断。”

昭宁帝三观都差点裂了,不是说好的要纳谏么?他到底该听谁的啊?

韦鹏云怒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此例一开,封疆大吏个个动了心思,朝廷难道疲于奔命?”

赵总兵嘲讽道:“尔等文臣,给我打下四个省来瞧瞧!”

韦鹏云一噎。

阁臣曹俊朗更实在些,即刻问道:“若是郡主做了官……”顿了顿,“陛下,宗室不得为官……”

昭宁帝:“……”

曹俊朗试探道:“收回郡主,封她做个官?”

严鸿信抽抽嘴角:“郡主位比郡王……拿阁臣去换么?”

赵尚书厌恶的道:“朝廷官职岂能上称称了讨价还价?”

曹俊朗默默道:本来就是上称称了的好不好……

袁首辅叹道:“天下都这副模样了,祖宗家法略改改也无甚要紧。何况东湖郡主又不是宗室,她且没上玉碟呢!”

也算能糊弄过去,曹俊朗又道:“嘶,做了文官,就得办公,她上哪儿坐呢?六部屋子都小,跟男人挤挤挨挨的不大好吧?”此话,就表明了他支持给官,想的是具体方案了。

严鸿信道:“不若给个虚职?也有勋贵子弟为了婚事好看,肯捐个官的。”

曹俊朗弱弱的道:“捐官……肯干么?”

韦鹏云道:“你们竟是都同意要她做官不成?”

曹俊朗道:“不然呢?”尼玛你有钱打吗?勇国公不肯打,赵总兵也不肯打。他才不信九边正经能打蒙古人的兵丁当真打不过,无非不想打罢了。

韦鹏云道:“此例一开,恐成千古笑谈!”

赵总兵十分不客气的道:“过河拆桥,才是千古笑谈!”又对严鸿信道,“救江西于水火之中,你就不谢她一谢?”有功不赏,纯找哗变!文臣就是奇烦!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砍了几个人头拿几等赏银。正经按规矩来,早没今日之事。妈的!闹半天合着是扣着人家该得的不给,怨人家要造反?休说为了家国天下,这么欺负他家娃,当他死了吗?

严鸿信家里被王田了……此刻真是有苦说不出,干笑道:“不敢拿朝廷官职做人情。”

赵总兵道:“你们无非说她是女子,我们先算功绩。先前的算学与城墙,上皇已册封郡主,揭过不提。打从郡主起,江西灾后重建,兴修水利,剿匪安民,进京勤王。是个男人,此刻该给什么?给国公够了吗?”

赵尚书咳了一声:“定国公已封。”

赵总兵很不给叔父面子的道:“定国公是定国公,没有她管民政,定国公的兵吃什么?后勤亦是功绩!没得算了前头的,就不算后头的了。他们不是两口子,叔赵尚书只怕也没脸提封了定国公几个字!”

赵总兵虽是侄子,却是本家嫡系,乃赵家族长,官阶是超品,赵尚书倒不好很摆长辈的款儿。被顶了一句,赵尚书也只得道:“她不是男人。”

昭宁帝打圆场道:“就事论事!若是个男人,如此擅民政,调走了陈凤宁,倒可做布政使了。”

赵尚书气不打一处来:“十几岁的布政使?”

昭宁帝笑道:“甘罗十二为相嘛!谁让她能干!”

赵尚书哼了一声,不肯说话了。

赵总兵道:“圣上说二品布政使可当,臣便因其是女子,不合规矩,砍一半的功绩。放她去工部做个屯田清吏司或都水清吏司做个正六品主事,或是户部算账也使得。便是把她在江西所为全算给了徐景昌,算学一道,谁能与之争锋?你们文臣不是讲究唯才是举,怎地到了地头,又改口了?若说她不曾经过科举,那便放出话去,来一场算学大比,她若输了,再敢同朝廷使性子,我便亲去收拾了她!如何?”言外之意,那是他赵总兵的孩儿,由不得外人作践!

众文臣默默道:唯才是举是曹操那奸臣提的!你个文盲!

昭宁帝本就不打算卡着庭芳,只朝臣不许,眼见朝臣要松口的模样,笑道:“她必肯比的。”

众文臣心道:谁特么跟她比算学,作死啊?

文臣武将就没有和气的时候,勇国公见文臣被堵的无话可说,顿时对庭芳心生无限好感,跳出来道:“臣以为,郡主去户部甚好。天下钱粮要紧,陛下人尽其才嘛。”

户部紧排吏部之后,同样是主事,比工部体面多了。韦鹏云气呼呼的瞪着勇国公,瞎捣乱啊不是?

昭宁帝吵了半日,也是有些累了,一锤定音的道:“那便户部吧。”

袁首辅不得不站出来道:“陛下,那是郡主之前的要求……”

韦鹏云道:“她还敢胡乱提要求不成?”

袁首辅道:“为何不敢?她漕运都敢截,正六品就想把人打发了?”下了赌场,三巡过后,谁还跟你压第一轮筹码?当人家这么些天的殚精竭虑不值钱?

赵尚书还想说什么,赵总兵点头道:“袁阁老说的有理。陛下觉得呢?”

昭宁帝沉默了许久,道:“我且想想。”

也不差这一日,袁首辅等人亦要思量,还得同各自幕僚商议一二。看昭宁帝的态度,还是惦念幼年情谊的,说实话,若非庭芳是女眷,大伙儿早想的是如何溜须拍马了。然事到如今,人家用拳头证明自己比男人强,入主朝堂已是铁板钉钉,如何拿捏态度就是重中之重。是男子,谄媚点无妨,是女子分寸就难把握。偏偏天子心腹,不讨好是不成的。能做到阁臣尚书,都不是傻子,所谓实心眼直肠子,多半只是表象罢了。局面已定,见昭宁帝似想留赵总兵叙话,都趁机告辞。

待人走尽后,昭宁帝才委屈的喊:“小舅舅……”

赵总兵认真的道:“臣下无事掀起三分浪,陛下该制止才是,怎地跟着混闹起来?四丫头的脾气旁人不知,陛下竟也不知?她若是个柔顺的,就不敢跟着父亲去大同厮混了。兔子急了还咬人,陛下如此戏弄,她不发飙才怪!”

昭宁帝沉默不语。

赵总兵又道:“不过一个职位,也闹的这样难看,何苦来?安徽卫所兵丁再糜烂,也是两万男丁。活着种田不好么?白白送去死了。”说着叹道,“陛下,您算学不差,怎地就算不清账来?”

良久,昭宁帝才道:“舅舅,你不觉得她太厉害了些么?什么都会,比我还强……”

赵总兵道:“陛下想听实话么?”

昭宁帝道:“舅舅要骂便骂,此话我再不敢同别个说的。原先就被母后骂过了,说她再多智近妖,不也得为我所用。可是舅舅,我真怵她!她真不会挑唆着徐景昌夺权么?她那样厉害,就真不愿君临天下么?”

赵总兵道:“那你还惹她?”

“我不知怎么对她!”

赵总兵道:“先把她弄回京吧。臣与她谈谈,望她给臣留二分颜面。”

昭宁帝道:“若她……不肯呢?”

赵总兵斩钉截铁的道:“杀了她!”

昭宁帝苦笑:“派谁去打啊?舅舅真打不过么?”

赵总兵道:“不想平白消耗国力,还有旁的地方要剿呢。国力衰微,招安之事以后会更多。能用官职换的,就别犹豫。好不好,稳住局面再说。譬如此事,臣等当兵的,最是知道当兵的心思。前线挣命,不就是想着按功封赏么?强夺了人家的功绩,那是结仇。阻人钱财,如杀人父母,都是不共戴天之仇。现便是臣去围剿四丫头,那也是朝廷背叛,师出无名。她自家提出来的要做官,又不说品级,胡乱许一个,她再反,那便是她不厚道,天下人唾弃之。臣说句托大的话,也算看着陛下长大。奉劝陛下一句,凡事先考虑了利弊,再想旁的。朝臣不过为陛下所用,陛下切莫颠倒了伦常。”

昭宁帝茫然道:“乾纲独断,不就是昏君了么?弄坏了天下,我翌日到了地底下,怎么同大哥交代?”

赵总兵酝酿了好久,终是吐出了一句:“陛下,您是真不如庭芳。”

昭宁帝:“……”

赵总兵道:“臣实话实说。”

昭宁帝:“……”求别强调……

赵总兵突然笑出声来:“就那样怕她?”

昭宁帝郁闷的道:“我怂,行了吧。”

“陛下颁旨吧,臣亲去一趟江西。她若从便罢,不从,”赵总兵眼神一凝,“不过顷刻间,就可令她人头落地!”

二百多匹骏马在官道上飞驰!沿途官员一看旗帜,纷纷避让,正是赵总兵一行。已是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南昌之事不宜再拖,海运虽稳,却是不如陆路换马不换人的速度。只赵总兵毕竟不如年轻时候,中途有所休息,抵达南昌时,已是年二十九,即将除夕了。

临近城门,赵总兵收起旗帜。轻甲掩盖在冬日厚重的披风之下,一行人在城外略作修整,才放缓速度往城门去。冬日的城外寻常,入得城内,先是一阵喧嚣的市井之声迎面袭来,接着一股甜香入鼻,城门内的沿街处齐齐整整的两溜小商贩一字排开,卖什么的都有。

蒸锅上冒着腾腾热气,路过的孩童缠着母亲,买了只香甜的大红薯,喜笑颜开的撕开皮,一口咬下!穿着整齐棉衣的妇女,再跟卖胭脂的杀价。隆隆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沿着铁轨前行。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一片安宁繁华景象。赵总兵足足怔了半刻钟,才道:“确有造反之本钱!”比现在的京城,强太多了!

赵总兵从京畿入河南,过湖北至江西。一路破败颓废景象自不必提,江西驿站比别处好些,因是冬日,再看不出旁的。进了南昌城后才知什么是眼花缭乱,一式的店铺分了类别,同类买卖集中在一处。行人尽数靠右边最里侧行走,往外是铁轨,爬满了马车。铁轨外依然是马车道,却是青石板的平地。中间用白石灰画了两条线,分割了两部分,乃是骑马之人行走在其间。

中间没有路人,年节时候竟可骑马飞奔。赵总兵正欲策马,一个腰身笔挺带着木棍的人走来过来,打量了赵总兵几眼:“外地来的吧?”

赵总兵点头。

那人又问:“头一回来南昌?”

赵总兵再点头。

那人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纸,扔给赵总兵:“交通规则!违背了要罚款!不肯罚的杖一百!不懂的可咨询路边的交警。”

赵总兵忍不住问:“什么是交警?”

那人指着不远处一个拿着小旗子的人道:“穿那样衣裳的就是交警。交通警察。”

赵总兵又问:“那你呢?”

那人道:“我城管啊!不然那些小商小贩们肯那样老实,不敢过线?”

赵总兵看了看他的身形:“我以为你当兵的。”

那城管顿时垮了脸:“我没选上才做了城管。当兵的饷银比我们多一倍,还有知事教识字。有了军功再考过了文化,就可以当官了。”

赵总兵笑问:“当军官?”

城管道:“看情况吧,也有受伤退役,考过了文化、算术、策论等几科的,去做县令了。”

赵总兵皱眉道:“退役的兵丁当县令?”

“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你是不知道想当县令得考多少回。多半就是去当胥吏了。唉,那题目难的,上考天文下考地理,还有那什么鬼逻辑题,看得人头皮发麻。整个江西的秀才都哭爹喊娘,我们郡主啊……”城管痛苦的摆摆手,“算了,不提也罢,横竖我这种学渣是考不上的,死心了。”

赵总兵今日尽听新词,又问:“学渣是什么”

城管撇嘴道:“学渣就是没文化呗!学霸就是学习好呗!学霸能当官,学渣只能当城管!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说话间,城管突然跳起,大喝一声,“卖烧饼的,你过线了!我警告你,再过一次我要你上黑名单,三日不得出摊!听见没有!”

卖烧饼的小贩陪笑道:“换煤,挪一下推车,不是故意的。”

城管怒道:“过线被马车撞死不管赔,若有损失,还要你一力承担!我嘴巴都喊干了,你特么少给我裹乱!我要被扣了年终奖,我跟你没完!”说着挥着棍子,大步流星的巡视地盘去了。

赵总兵见城管跑远,便信马由缰,学着骑毛驴的女眷往右边靠行,将路中间留给跑马之人。二百个亲兵默默的排着队,一个跟一个,慢悠悠的走着。沿路交警站的笔直,赵总兵心道:虽不是兵丁,却可做预备,如此素质,若有人进攻南昌,这些什么城管交警即刻进入巷战。暗赞一句:好手段!

再仔细看去,比城管交警更强悍的,是整个城池的条理。大路上数条白线,无人敢越雷池;路旁的房屋皆一模一样,比军营还规整。如此潜移默化,稍加训练,便可全民皆兵。赵总兵的眼神复杂,他以为庭芳并无军事长才,看来是他想错了。庭芳比他想的还要强的多的多。怪道昭宁帝那熊孩子怕成那副模样。

一匹马从身边掠过,赵总兵本能的用眼光一扫,那马已绝尘而去。却是在前一个路口,等过了奇怪的灯,又掉头回来,跑了一圈,再从他身边跑过。这回赵总兵听见了一声清亮的口哨,登时反应过来,他居然被调戏了!

南昌的女眷都如此大胆吗?赵总兵深吸一口气,装作没看见,女子一声轻笑:“好俊的儿郎,你打何处来?”

赵总兵目不斜视,直接当其不存在。

女子死皮赖脸的道:“嘿,别害臊啊。在南昌城里看到比我们仪宾还俊的不容易。你叫什么名字?家乡在何处?家里有无妻儿?”

赵总兵唰的一下抽出马刀,抵在女子额头正中:“滚!”

女子控马后退了几步,悻悻然的道:“小气!”见人不好惹,骑马跑了。

亲兵迎上前,低声道:“总兵,这城里很是古怪,莫不是撞客着了?”

赵总兵道:“你想多了。”说毕,不再看城中风景,一拉缰绳,马立刻小跑起来,并入中间跑马的队伍。随众人停在奇怪的灯钱,赵总兵随便抓了个路人问了都指挥使衙门在何处,直奔目的而去。

都指挥使司的牌匾与别处无二,前头却截然不同。巨大的广场,错落有致的种植着树木、装点着山石,其间散落着石头做的桌椅。不远处有个小戏班唱着曲子,周围稀稀拉拉的围着一圈人看戏;孩子们尖叫着疯跑,老人们怡然自得的说着闲话;亦有小摊小贩,圈在白线里卖东西。冬日的阳光温暖着大地,赵总兵停在广场上许久,心念一动:天下何时能皆如此地般安详?

亲兵们跟随一路,不比赵总兵之沉稳,心中都已是惊涛骇浪!他们或是军户,或因生活艰辛从军,在苦寒的大同滚到今日,从不曾见过此间景象。若真有天宫,莫不就是眼前的模样?阳光下的玻璃灯罩反射着剔透的光芒,城内各处活泼的模样,哪里像战乱频发的中原华夏?有一瞬间,亲兵就想留在南昌,生生世世留在南昌,再也不走了!

赵总兵终于走到大门前,一个身着盔甲的兵丁小跑过来问道:“来做什么的?此地乃都指挥使司,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赵总兵下得马来,淡淡的道:“我来传旨。”

兵丁目光锐利的看向赵总兵,此回传旨的同以往不同。浑身气势逼人,似是武将!身后所带领的人亦身强体壮,兵丁低下头,拱手道:“官爷稍等,待小的进去禀告郡主。”

赵总兵点点头。

兵丁又行一礼,小跑往门口去。突然,赵总兵眼睛一眯,城墙上有动静!几个亲兵迅速围城一圈,领头的人道:“总兵!有机关!”

赵总兵退后几步,灵敏的耳朵听到了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很多匹马……

须臾,马匹的声音静了下来,又出来一个兵丁道:“官爷,里头请。”

赵总兵把缰绳扔给亲兵,就要往里头去。亲兵伸手拦住,低声道:“总兵!恐有埋伏!”

赵总兵没说话,他脱下御寒的披风,露出精致的轻甲。腰间一把刀,看着就不凡。都指挥使司的兵丁稍怔了怔,就见他大步流星的往内走。赶紧小跑跟上,想要问话,却是迫于威势,有些问不出来。

穿过大门,赵总兵用余光快速的扫过周遭,确实有埋伏。方才墙上看到的机关,应该是通信专用,一旦发现有可疑的危险,院内便开始布局防守。赵总兵的左手不自觉的摸了摸刀柄,外松内紧,戒备森严。如果庭芳不肯接受朝廷的条件,他有把握杀了庭芳,但他大概也回不去了。

赵总兵放缓了脚步,让跟在后面小跑的兵丁往前头带路。整个院落寂静无声,直到走到一个宽敞的院落,兵丁才停下:“官爷稍等,小人去请郡主。”

赵总兵的心不住的下沉,接旨按规矩来说,是得开中门摆香案跪迎的。明知有圣旨来,连武装都可轻易布好,就是不摆香案,让颁旨的官员等在院中。他虽未报名姓,庭芳却太嚣张!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赵总兵全神戒备,面上却显的更放松了。万全防守中诛杀头目,若不能一击毙命,就再无机会。而庭芳遇袭,便与朝廷也再无何解的可能。他必须仗着熟人的身份,降低庭芳的戒心。

不多时,亦是一身轻甲的庭芳从屋内走出,见了赵总兵,呆了一下,喃喃的喊了一声:“小舅舅?”

赵总兵露出一个微笑:“四丫头,你没忘了我。”

庭芳眼中水光闪过:“七年来不时想起,怎会忘怀?”

赵总兵稍微松了口气,庭芳的封爵比他高,他故意不拜见,就是试探其态度。见庭芳不甚在意,依旧沉稳的道:“天下多事之秋,你们姊妹几个的气,该怄完了吧?”

庭芳敛了神色:“并非我怄气。”

赵总兵道:“陛下也不曾怄气。”

庭芳勾起嘴角:“是么?”

赵总兵道:“若是呢?”

庭芳直视赵总兵:“他许诺我什么?”

赵总兵吐了两个字:“太傅。”

庭芳一僵!太傅!?

赵总兵稍稍调整了姿势,面上笑道:“四丫头,陛下敢呼,你敢应么?”

庭芳没有回答,反问道:“谁的主意?”

赵总兵纵横沙场多年,很是沉的住气,庭芳没拒绝之前,他不会动手。耐心的道:“陛下。”

庭芳笑出声来:“陛下没有这样的心胸。”

“你错了。”赵总兵道,“我提议你去户部或工部做主事,陛下原已答应,却是回到寝宫想了一夜。次日与朝臣说,你曾为他算学上的老师,封做太傅,理所应当。”

庭芳并不相信。

赵总兵笑道:“舅舅没必要骗你,手掌手心都是肉,你们几个吵的,倒叫我左右为难。”

赵总兵越是和气,庭芳心中怀疑就越甚,她平静的道:“只怕陛下是手心,我是手背。”

赵总兵道:“陛下年轻,还不大惯那位置,一时迷糊也是有的。”

庭芳又问:“师兄呢?”

赵总兵道:“诏狱里。”

庭芳抿了抿嘴:“受伤没?”

赵总兵道:“陛下不舍得,不过就在里头暂住罢了。”

庭芳冷笑:“他没蠢到家。”

赵总兵严肃的道:“亏礼废节,谓之不敬!郡主慎言!”

庭芳道:“逮宣帝,匈奴内乱,五单于争立,汉以威德覆之,于是始肯臣服。”言外之意,没有君王气度,休想要人俯首称臣。

赵总兵斜了庭芳一眼:“你师兄受你连累良多。”

庭芳沉默,她与昭宁帝并满朝文武,没有谁欠谁,一切都是博弈,唯有徐景昌,是她背叛。背叛了哪怕她从青楼出来,都没有一丝犹疑愿与她相守一生的徐景昌。不可原谅。

赵总兵道:“你想做文臣,陛下便许你百官之首。固然是虚职,却也是千古未闻。你再不肯退让,我也只好尽臣子之义了。”

庭芳道:“我考虑一下。”

赵总兵道:“为何?”

庭芳道:“常言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师兄勤王之时,我想的是钦天监的九品足以。他第一回颁旨,轻描淡写把我打发了,我想的是不与正经官职,绝不回头。待到他调兵围剿,小舅舅觉得我该如何想呢?”

赵总兵眼神如冰,盯着庭芳,犹豫着是否即刻动手。

庭芳道:“小舅舅,您别怪我贪心。李家失道,民不聊生。复兴南昌,多少人心浮动,我尽数压制,不给他们有趁之机。然您外甥昏招频出,逼的我不得不反抗,就不得不启用有野心之人。这些人愿冲锋陷阵,为的是什么?陛下可想过如何安抚?黄袍加身三请三辞固然是半推半就,然而愿陪着演猴戏的,当真就是闲的发慌么?”

赵总兵无法回答,他不是昭宁帝,许诺不出庭芳跟随者的官职。换了个话题道:“安徽驻军,你怎么打败的?”

庭芳也不隐瞒:“火炮正面攻击,一群废物就三魂散了七魄。梁光启是个忠臣,身先士卒,倒也激起一些士气。只后方空虚,被土匪抄了老巢,补给一断,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赵总兵目光犀利:“哪来的土匪?”

庭芳爽快的承认:“我通知的。”

赵总兵点头:“围魏救赵,兵法学的不错。”

“我被困淮扬之时,洋人火炮袭击,难民四处逃窜,我心疼的直抽抽。”庭芳心中亦是满腹委屈,当着敬重的长辈,眼中渗出泪水,又逼了回去,“到此时,我亦无半分私心。李家不适合坐天下,我来坐。非为一己私利。”庭芳指着东边,“洋人的坚船利炮,被我引去了日本。或两三年,或七八年,他们掉头回转,就陛下这副模样,拿什么抵御?膝盖么?跪地向异族称臣吗?我泱泱华夏,从此低人一等吗?四等的南人,舅舅愿做吗?”

赵总兵未想到此点,看向庭芳,不知如何作答。

“我原不知舅舅亲至。”庭芳平复了情绪,解释了一句,“先前陛下的旨意,不过同我耍赖,我不想搭理。今日怠慢,请舅舅见谅。”

“无妨,我也不曾自报家门。”赵总兵道,“方才你的话,有对陛下说过么?”

庭芳道:“只怕陛下听的耳朵都生茧子了。”

赵总兵点头:“陛下年轻,思虑不周也是有的。”

这便是承认了昭宁帝是个蠢货了,庭芳道:“幸而舅舅不是那愚忠之人。”

赵总兵问:“我若愚忠,你待如何?”

庭芳斩钉截铁的道:“扔出去。”

赵总兵:“……”

庭芳笑了笑:“舅舅要看徐清么?”

赵总兵说了一声好。

庭芳让开一步,对着房门道:“在里间玩耍,舅舅请。”

赵总兵知道一时无法得到答案,从善如流的进门。屋内烧着火盆,用熏笼罩上,十分温暖。罗汉床上一个漂亮的小孩儿坐着聚精会神的玩五颜六色的小木头。看到庭芳进来,伸出两只手:“妈妈,抱!”

庭芳将其抱起,送入赵总兵怀中。赵总兵没带过孩子,登时浑身僵直。庭芳大笑,惹得徐清跟着咯咯笑个不住。

庭芳挠着徐清的下巴道:“这是舅公,叫舅公。”

徐清爽快的喊:“舅公!”

赵总兵笑道:“像你,不像徐景昌。”

庭芳道:“可不是,半点不会长,像他爹爹多好,生的比我好看多了。”

赵总兵把徐清还给庭芳,道:“你什么时候给我答复。”

庭芳道:“明日一早。”

“好。”

庭芳歪着头问:“我若不肯呢?”

赵总兵道:“你会就地扑杀我么?”

庭芳摇头:“不会。”

赵总兵道:“我会带兵来剿匪。”

庭芳叹了口气:“感觉先杀了舅舅比较划算啊。”

赵总兵笑道:“你也可以先动手。”

庭芳跟着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便是亏本,也是无法。再说我也不能如此处置一代豪杰。要打,我们堂堂正正的战场上见真章。”

赵总兵缓缓的道:“你亦为一代豪杰。”

庭芳不作答,唤了人来:“请理国公去客房休息。”

赵总兵离开前,看了眼庭芳:“四丫头,你若是男孩儿就好了。”

庭芳抱着徐清,笑道:“我是女孩儿,又如何?”

赵总兵笑了:“不如何,替你可惜。”

庭芳傲然道:“总有一天,小舅舅再不会有此叹息。”

赵总兵没说话,掀开帘子走人。

进到客房,并无什么华丽装饰。南昌富庶,庭芳却如此勤俭,一举一动皆有法度。亲兵跟上来伺候,赵总兵摆摆手,独子坐在窗边沉思。如若明日庭芳断然拒绝,他真能下的了杀手么?隔着窗子,安静的房间内隐约能听到街头的喧嚣。慈不掌兵,赵总兵此生杀人无数,对着个“外甥女”,没什么手软的理由。可是作为国公,又岂肯轻易割下治国之才的头颅?他信庭芳没有私心,否则不会单放徐景昌带着精锐北伐。然而治世之才,又怎会甘愿匍匐于昭宁帝的脚下?就算昭宁帝是他的外甥,也说不出违心之语。昭宁帝的皇位,实在是朝臣别无它法的妥协。便是他自己,内心深处也不愿对着如此优柔寡断的帝王臣服。

赵总兵透过玻璃窗,看着外头光秃秃的树枝,紧了紧手掌。再是天纵英才,不肯低头,也唯有杀。带来的二百亲兵不可送走,会打草惊蛇,或许只能陪葬。赵总兵希望庭芳能妥协,否则痛失两名大将,燕朝危矣。

安顿好赵总兵,庭芳召集了会议。就同庭芳当时一样,听到太傅二字,众人皆是一呆。本朝没有太师与太保,三公里仅保留了太傅。因此,它是活着的文臣最高荣誉,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首。它通常由最被皇帝信任的阁臣兼任,它通常被称之为帝师,受尽世人敬仰!对许多读书人而言,若此生能做到太傅,死而无憾!

颜飞白的脸色灰白,招安到此等境界,已无人能拒绝。一个女人,做到太傅,新年率百官朝贺,其风光仅次于称帝!称帝不知要打多久,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而太傅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谁愿放弃?可他的付出,就再次打了水漂?庭芳能得太傅,能荫子孙,那他呢?谁又来补偿他的一切?

钱良功杨志初与任邵英三人,齐齐盯着圣旨上的太傅二字,眼神之热烈,似要将精美的圣旨烧出洞来。房知德与周毅等人,完全陷入了迷雾当中。先前还什么都不肯给,怎地一松口,就这样大方了?昭宁帝你能靠谱点吗?

往日七嘴八舌的会议室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钱良功道:“叶阁老也仅为荣禄大夫……”叶家数代以来最高官职,竟是个女人么?叶阁老生前,教的最多的就是庭芳,是早料到今日么?正一品太傅,不可思议!

房知德补了一句:“四轴诰命……”什么时候他才能给他娘挣个诰命呢?

君子墨心中默道:之前说要踩一条路出来,竟是如此之快!乱世出英雄啊……

颜飞白没来由的想象了下徐景昌穿诰命服饰的样子,顿时觉得汗毛直立。

不知不觉,众人都看向庭芳。庭芳显的很淡定,问道:“你们的意见呢?”

钱良功道:“此事,郡主自家做主吧。”

庭芳道:“我若选了太傅,你们可就白忙活了。”

任邵英道:“逼出个太傅,不算亏。”

庭芳有些惊讶:“任先生希望我接受么?”

任邵英道:“郡主请自思量吧。您愿回京,我们就照旧,横竖陛下给了官职,过了年各自赴任;您愿做出一番大事业,我此生难得服几人,郡主当其首,任某誓死相随!”

庭芳郑重点头:“我想想。”

庭芳认真想了一夜。除夕日的太阳冉冉升起,天佑六十一年的最后一天了。几个时辰后,便到了昭宁元年。南昌的冬天阴寒入骨,唯有太阳下能让人感觉到些微舒适。庭芳迎着阳光,登上城墙。才辰时,南昌城内已变得鲜活。小贩的叫卖如同歌谣,带着欢快的节奏,十分悦耳。庭芳定定的看着镀着一层金光的南昌市井图,心中的天平逐渐往一侧倾斜。

赵总兵站在庭芳身后,问:“你在看什么?”

庭芳没回头:“小舅舅起的真早。”

赵总兵问:“想了一夜,如何?”

清晨的微风吹拂着庭芳的长发,阳光照耀下,薄雾慢慢消散。预备过年的市民们在自家门口的树上挂着灯笼和彩绸。看得见的南昌,看不见的九江与淮扬。如果选择做女皇,必然打的生灵涂炭,一切繁华将化作泡影。人死不能复生,再次重建,喜笑颜开的已非今人。

庭芳深吸一口气,望向更远的地方。良久,回头对视赵总兵,掷地有声的道:“如果我臣服,能换万千黎庶之安康,那我一跪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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