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管庭芳叫小四的,大抵只剩下华松个熊老头了。华松待庭芳真心实意,庭芳便拿他当自家长辈,被他截住,忙问:“有事?”
华松道:“我昨晚一宿没睡。”
庭芳翻个白眼:“废话,哪个睡的着。”
华松没好气的道:“呸!你当是为了打仗?我打了一辈子,那点子动静算个球!战场上现睡的都有呢!你当我怎么睡不着?您老人家自个儿算算,多久不曾好好习武了?成日见忙的脚不沾地,通只有早起练一会子,够干嘛使的?你在南昌竟是无人管教了!你师兄也是个不醒事的,往日的明白劲儿尽数丢开手,要他何用?”
庭芳急着去军工厂,拉了华松边走边说:“我又不是同人做耍,这么许多事,实抽不开身。”
华松一巴掌打在庭芳的后脑勺上:“抽不开身就等着去送死。昨儿夜里是流寇,不值一提。等到大军压了来,或是你们往北打,就你的三脚猫功夫,寻死呢你师兄便是愿意以命相护,他倘或死了呢?”
庭芳郁闷的道:“你嘴里能有句好?”
“好屁!”华松怒了,“刀剑无眼,前大同总兵不叫流矢射到嗝屁,你家小舅舅且轮不上当总兵。上了战场命就不是自己的,你在大同呆了一年,此等常识还等着我教?你当你在后方?你特么的在前线!你跟军屯有什么区别?作死呢你!”
庭芳叹了口气:“琐事谁管呢?”
华松道:“我管你让谁管?我单管你!再说了,任先生他们难道不能管?戏上不是说垂拱而治嘛!亲力亲为的算什么本事!”
庭芳哭笑不得:“那得多老练的人,你家四公子差的远呢。”又解释道。“垂拱而治出自于《尚书·武成》:‘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文人自是听过,你能知道,多亏了大嘴炮魏征。可魏征名气大归大,实际上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受宠,他的《谏太宗十思疏》,唐太宗也很没当回事。实乃后世有个十分爱慕唐太宗的人,写了个贞观之治话本子,添了无数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情节,魏征的那话才人尽皆知。管过事的人都明白垂拱而治就是笑话,哪个管事不是殚精竭虑?万历二十年没上朝,不代表他没管事。”就好比有人在家里做sohu,你不能说他无业游民不事生产一样。
华松登时横眉冷竖:“你长大便不听话了!”
庭芳:“……”她就不该正儿八经跟退休的老文盲搞科普,浪费感情。
华松很不高兴的拖着庭芳就往指挥使衙门的演武场去,庭芳忙随手抓了根树立定:“我去一趟穆大工处,就一会儿。晚间我做交接,你总得许我一日的假,明日早起你来喊我。”
华松撇嘴道:“果真?”
庭芳点头:“我素来好学生,说到做到。”
华松哼了一声:“明日你不来,别怪我闯你们夫妻两的正房。”
庭芳抽抽嘴角,哎呦喂,说的好像在东湖没大大咧咧拿她屋子当菜市场逛似的!自家半师,她忍!
打发走华松,庭芳又提着裙子飞跑。被华松一打岔她才想起穿裙子着实不便,明儿非换了短打去。横竖她的丫头尽数被派了活计,郡主的排场早剁了喂狗,不差穿裙子这一桩了。冲到军工厂,里头正忙碌的维修、保养□□。庭芳寻到了穆大工,开门见山的道:“我想到了一个好物,你调几个人与我做来。再有两个月便要入冬,兵丁们今年的新衣还没得,靠着人力做到不知猴年马月,我们用机械做。”
穆大工道:“郡主同仪宾待人没话说,他们心里有数,不急今年,横竖去年的还能穿。”
“能穿也破了。”庭芳正色道,“兵丁不比农民,衣裳损耗极大,去年的便是能使,也是补丁叠补丁。再则,我想的那个机器叫缝纫机。逢衣飞快,打补丁更快。好似那温酒斩华雄,你一盏茶没吃完,熟手已打完三四个补丁了。”
穆大工惊道:“真个有如此手段?”
庭芳道:“拿纸笔与我,我画了给你们瞧。但我只会外头样子,里头的齿轮还得你们去想。士兵的衣物且先征调民妇制作,咱们两手准备。多了横竖能卖出去,不会亏。”一面说,一面拿起纸笔认真画起图来。可见会画画着实是生存所需,当年兔子的班长排长随便拎出来一个画作战图都妥妥的。说的不好听些,高阶指挥官战死,下头即刻能补上,便是战略性撤退,成功率高的可不止一星半点。庭芳说的缝纫机更需要画工了得,否则画出灵魂作品,跟穆大工沟通的成本就要上升。在画画的庭芳又默默给在脱盲班被虐的醉生欲死的倒霉大头兵们添了一门美术课。
工业设计的图稿与写意山水全然不同,幸而叶家土豪,又极重教育,庭芳是工笔写意一起上的。拿着铜管笔,回忆着过去踩窗帘的细节,慢慢的把踏板缝纫机一点点画出,细细标上大致尺寸。画完修改,再用鸭舌笔沾着墨水细描了一遍,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庭芳揉着发酸的脖子,抬头找不见穆大工的身影,料想他忙别的去了,随便喊了个工匠,又把穆大工请了来。
穆大工来后,拿起庭芳的图纸一页页的翻,赞叹道:“郡主画的图样看着就舒服。”
废话!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cad长啥样还是知道的。她在此时的工匠图纸的基础上添了虚线、比例尺与三视图的概念,瞬间就变的清晰明了。三样东西说着简单,那是多少年的经验积累?后发优势便是如此。待穆大工囫囵看过一回,庭芳又指着图分说:“这里是踏板,脚踩着带动里头的机关,缝纫针快速扎下,人只要移动手指便好。我估计熟练工一日可做好几件衣裳。此物不可外泄,但可找霍克来商议。”
穆大工奇道:“找霍克作甚?”
庭芳道:“西洋已有此物,但远不如我这个版本实用。叫他开开眼界,替我宣传宣传,我捞点外快。”搂草打兔子,出口创汇的事儿不干白不干。蚊子肉小不打紧,跟外国保持密切的关系为上。机械差他们太远,此时交通又不便,将来有许多东西要进口,不整点能出口的,鸦片战争且不用打了,贸易逆差能整死她。如今有了珍妮机,什么时候把缫丝机弄来,他们的经济才算活了一小半。毕竟棉纱不值钱,洋人没兴趣,他们要的只有丝绸。
再则仅依靠单一商品,怎么死都不知道。中国瓷器过去昂贵,十九世纪欧洲自己开始烧瓷,最初自是远不如中国,但后来搞出了骨瓷,就该中国学他们了。搞得**十年代,喵喵的法国瓷器贵过景德镇瓷器,这能忍?必须多方发展,距离一战也不过一百多年,到时候大发战争财,跟瑞士一样强悍中立,那才叫爽!
穆大工研究了半日图纸,对庭芳道:“外头的模样我明白了,内里的构造得想想。”
“一个月,”庭芳伸出一根手指,“能做出来么?”图纸和原理都有了,里头无非是如何带动。
穆大工点点头:“我尽快。”
庭芳又道:“任何东西,不能批量快速生产,都算不得工业。缝纫机好做,你弄出十个八个,百八十个都容易。压低成本的成千上万呢?流程化、制式化,上下游的生产线,你都得考虑进去。”说着指着□□制作的生产线道,“那才叫工业文明,你们以前□□做的再好,都叫小作坊。工业时代,才是工匠的可横行之处。士农工商有其意义,想颠覆就得做出巨大贡献。否则便是再得殿下喜欢,你们也仅是奇技淫巧。换个皇帝,照例打回原形。你得让所有人都看到工业的好处,离不开工业的照拂,那才是不管哪位皇帝,都不敢撼动丝毫。”
任何人都想自己的价值被承认,穆大工知道庭芳说的是正理,躬身谢过。庭芳能让众人敬畏,就是因为她懂得太多。管理上或还有些不足,细节上或出点小错,但在指导性方面无人能及。几个幕僚在她的提点下,各自寻了将来的方向,穆大工亦明了了自己的使命。由不得人不服。
庭芳嘱咐完,没什么好说的了。她的优势乃见识多广,工科在后世歧视文科,那是直接摆在脸上都没几个人能驳的。别说社会上,就中学里,理科生的头都能抬的比文科生高。无它,贡献无与伦比,话语权自然不一般。网上的酸腐文人时不时发癔症怀念一下小农经济的种种,扔他们去工业没有彻底照耀的边远山区呆俩月,他就得跪着爬回来。庭芳刚穿回古代时,那真是想死的心都有。到现在也没减轻多少。她迫切的希望跑步进入工业时代,她已经憋屈太久了。
把缝纫机的事交代完,天已黑尽。庭芳快步走回家中,随意扒了几口饭,一抹嘴吩咐翠荣道:“召集人手,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