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号这一天, 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 知青点的卢梅诗收到了一封来自户省的信, 信里有板有眼的告诉她高考就快要恢复了, 随信寄来的是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
第二件事,卢梅诗死了,死在收到那封信的三个小时后。她就这么歪歪扭扭的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破棉被,眼眶张的老大, 瞳仁缩成一条直线, 脸上是挥之不去的亢奋。
同住的女知青发现这些情况的时候, 她的身体已经彻底凉了。
随后卫生室的王大夫赶了过来, 确诊卢梅诗是兴奋过度引起的高血压突发猝死。
“这卢知青也真是够可怜的。”陈家老大一边抹着额头上的热汗, 一边给宋逢辰分享他刚刚得到的消息。
卢梅诗死后,生产大队的胡大队长专门去了一趟县城的邮电局, 给她的家人打了个电话,把卢梅诗的死讯告诉了他们。
“结果三叔你猜怎么着?老胡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 电话那头直接来了一句:人死了就死了, 收尸就免了, 从户省到你们那儿光是来回的车票钱就得五六十块, 我们家可没这个闲钱,你们看着办吧!”陈家老大一声冷笑:“说完就给挂了电话。”
“确定没打错电话?”宋逢辰眉头微皱。
有这么为人父母的吗?
“她家的情况我倒是知道一点。”陈家老大接过宋逢辰递来的凉白开, 一饮而尽,而后抹了抹嘴角,继续说道:“说起来这卢知青, 当年还是我亲自从县里给接回来的。那时候她才多大,十六七岁吧,长得瘦瘦小小的,穿的也穷酸,和同行的知青比起来,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倒不像是城里出来的。当时她一边啃干粮一边哭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后来我才知道这女娃是个可怜人,她家一共五个孩子,前边三个都是女孩儿,生下她三姐之后过了得有七八年,她妈才又有了身孕,怀的双胞胎,也就是她和他哥哥。”
“等到她和她哥哥长大的时候,她前头三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家里的家务活全都落在了她头上,她小学毕业就没再读书了。听说她没到咱们岳溪村来之前,已经相好了人家,连彩礼都收下了,男方是她邻居家的孩子……”
“……就是给她寄高考复习资料的那个,这么多年了,她们俩一直都没断过联系,听说男方也一直都在等着她。”陈家老大忍不住的感慨一句。
回过神来,他继续说道:“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哥高中毕业,被人鼓动报名参加了上山下乡,她爸妈知道之后直接把她哥关了起来,就是不想家里的独苗苗到农村去受苦。”
“偏偏报名表都交了,反悔肯定是不行的,那可是反革|命的大罪。她爸妈急红了眼,不知道怎么的就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然后求爷爷告奶奶的托人帮忙把报名表上她哥的名字换成了她的名字……”
“这卢知青估摸着也是咽不下这口气,当初她刚到咱们村的时候,按照国家政策,不是有一百五十块钱的补贴下发吗,她家里一连来了五六封信催她把补贴寄回去,各种好话说尽,卢知青愣是一分钱都没给。就这样,她父母梗着脖子,和她断绝了关系。”
“你连这些都知道?”宋逢辰把相机递给他。
“和她同住的许知青是个大嘴巴,这点事情早就传遍了大半个生产队,也就是三叔您不爱和村里人打交道,所以才不清楚这些。”陈家老大连忙把相机接过来,说的太起兴,差点忘了过来找宋逢辰的目的了。
“那村里现在打算怎么处理卢梅诗这事?”都听陈家老大絮叨的这么多了,宋逢辰不介意多问一句。
“丧事肯定是要办的,知青点那边从卢梅诗的衣柜里搜罗出来了二十多块钱,算是她的遗产吧。” 陈家老大把相机往背篓里一放:“生产大队这边打算再凑点份子,请个哀乐队吹一吹,晚上再放场电影热闹热闹,定的明天上午十点下葬。”
宋逢辰点了点头。
“那行,三叔,我先回去了,相机明天就给你送回来。”一条腿跨出门槛,像是想起了什么,陈家老大回过头:“差点忘了,电影就在贺老三家门前的那块空地上放,具体放什么片子我也不太清楚,三叔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不过要早点过去,不然占不到好位置。”
“行。”宋逢辰满口答应,心思也跟着活泛起来。
送走陈家老大,他揣着两罐中华烟并着几包游泳烟去了牛棚。
到了地方,他把烟往桌子上一放,顶着徐俊民的白眼溜进了厨房。
“看电影?”徐舒简顺手将手里拍剩下的小半截黄瓜塞给了宋逢辰。
“嗯,”宋逢辰咬了一口,嚼吧嚼吧,顺手将黄瓜头扔进了火灶里,一本正经:“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做,就当去凑个热闹呗。”
徐舒简哪能不明白宋逢辰打的什么主意,对上这人蠢蠢欲动的神情,他点了点头:“也行。”
心里却想着宋逢辰这一回恐怕是要失望了。
但是莫名的很是期待他知道真相之后的样子怎么办?
徐舒简唇角一弯,又说道:“中午你就在这儿吃吧,我做了叫花鸡。”
“好。”宋逢辰美滋滋的应了一声。
到了下午,前脚送走哀乐队,后脚电影队就来了。
电影队全称电影放影队,六十七年代,基本上每个公社都有一个电影队,电影队的任务就是轮流到公社下属的生产大队里去给村民们放电影。
这是这个年代,看电影是广大农民群众唯一算得上是高雅的精神食粮。
通常而言,一个公社至少都有二十几个生产大队,这样排下来,一个生产大队基本上一个季度才能轮上一次看电影的机会,当然这是免费的。如果要在排定的时间之外请电影队过来放电影,那就要收钱了,价格可不算便宜,十五块钱一场,还得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工作人员。
宋逢辰揣着一包炒花生、拖着长凳赶到的时候,场地上已经围了不少人。
工作人员正在调试放映机。
宋逢辰果断挑了一个视野还算开阔的地方占好位置,一边坐等徐舒简的到来,一边听着旁边几个大妈窃窃私语。
“真的假的,我看她平时挺正经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张家婶子给她擦身体的时候是我给打的热水,我看的可清楚了,她身上全是那啥事之后的痕迹,新的旧的都有……”
“这事可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有奸夫呗,而且肯定就是咱们村里的。”
“说起来,她平时和谁走得近来着?”
“贺家老二?不太像,他太实诚了,干不出这事。”
“刘老实?不大可能,他都穷成那样了,你说她图什么?”
“周家老四?”
“你净乱扯,周家老四今年才多大,毛头小子一个,能知道个啥?”
……
宋逢辰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十几分钟之后,徐舒简姗姗来迟。
宋逢辰当即站起身来,一晃眼就看见了跟在徐舒简身后的一二三四五六个灯泡。
所以,说好的甜蜜约会呢?
怎么就变成了家庭大联欢。
宋逢辰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徐俊民斜了他一眼,搬起凳子就放在他的长凳旁边,意图再明显不过。
宋逢辰混混沌沌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电影开放。
他扭头看向徐舒简,一脸指责。
徐舒简看着跟打焉了的茄子似的宋逢辰,心头微颤。
他无奈叹气,眼底却充斥着毫不掩饰的笑意。
谁叫宋逢辰过来找他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商量好了晚上一起过来看电影了。
不过甜头还是可以适当给一点的,这么想着,徐舒简端正姿势,盯着幕布上烽火少年四个大字,右手悄悄摸摸的覆在了宋逢辰的左手上。
紧跟着下方的大掌一翻,握住了他的手。
徐舒简抿唇。
宋逢辰咧嘴。
徐俊民吹胡子瞪眼。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他孙子送上门去给那混小子占便宜。
所以他坐在这儿又是为了什么?
甭管外头是怎样的热闹,都掩盖不了灵堂这边的冷清。
棺椁,遗照,两根白蜡烛,不能再简单的布置。
直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破死寂。
烛光摇曳间,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外。
那人走到棺椁前,放下手中的背篓,将里头放着的铜盆和纸钱都拿了出来。
他跪在草甸上,一边烧纸钱一边说道:“梅诗啊,我来看你了。”
“早上的时候,王大夫告诉我说你是吃麻/黄素吃死的……”
他的目光从遗照上错开,“你也别怪我,我就是给你出了那么一个主意,哪能想到会出这样的岔子。”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刮过一阵凉风。
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一边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边小心翼翼的打量四周,灵堂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隐约可以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喝彩声。
他心底一松,这才继续说道:“你也说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虽然就这么死了,但你放心,我会记住你一辈子的,逢年过节我也会给你烧点纸钱,绝不会短了你在下边的吃穿……”
盯着铜盆里跃动的火光,良久,他终是说道:“是我对不住你。”
说到这儿,他心底只剩下满满的惆怅,叹声说道:“你就安安心心的去吧!”
说着,他将最后几张纸钱扔进火盆里。
“可我安心不了怎么办?”
就在这时,空气中突然传来一个幽怨的声音。
“谁?”
他心跳一滞,瞬间绷直了身体。
“所以,你帮帮我好不好?”那声音越来越近。
他两眼发昏,颤巍巍的回过头,正对上一双悬在半空中的脚。
作者有话要说: 宋逢辰:好嫌弃啊﹌○﹋
徐俊民:好嫌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