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齐传宗干巴巴解释一句,再没有说出一个字。
齐老太太火气更大,手指着他骂道:“你有!你个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你丧良心了,你忘了当年……”
她习惯性地要说三十年前那半块红薯,但低头的齐传宗猛地抬头望着她,那眼神让她猛地记起昨日他在她身前跪着说宁愿没有吃那半块红薯的话,齐老太太只觉得眼前发黑,伸手扶住了一旁的饭桌,嘴唇哆嗦:“好,好,好!你大了,老娘辖制不了你了,你给老娘滚,老娘就算饿死也不吃你这房一口饭!”
“你胡说什么?”齐永福张口斥了她一句,“老大什么人,你当娘的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哪个儿子有他孝顺?如今他寒了心,你不想想自己错在哪,反在这赌咒发誓有什么用?”
齐传宗听到他爹为他说话,听到他一直敬畏的爹为他责备他娘,一时间,酸甜苦辣全在心底翻腾,他张开口,哑着声,只喊了一声“爹”,就再也吐不出一个字,眼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
但很快他记起,他爹时候就教他男人流血不流泪,他忙撇过头,抓起袖子狠抹了一把脸。
齐永福看到大儿子慌张地撇过头,看到他眼角的泪水,心里滞了一下,却也当作没看见,抬手一挥:“好了,你们各自各日子,不用惦记我和你们娘,她有我管着,饿不死她。”
说完,让齐悦搀扶起他,又交代今日晚了,明日再分粮食与家什,谁要是晚上敢动手脚,直接净身出户,只把众人唬得连连点头,猫着头各自回房睡觉。
只是回房之后,他们是否有嘀咕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齐悦担心老爷子的身体,想要看护他却被他挥开,他虎着脸道:“你爷爷我身体刚着呢,就算真到起不了床还有你奶在,用不着你这孙辈的丫头伺候。”
“我伺候你,谁伺候我?”齐老太太显然压火压得久了,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儿媳们都走了,就听到他这话,她再也忍不住,张口冲他吼道。
齐永福脸色黑了下来,他看向齐悦:“你回东厢去,我有话跟你奶说。”
齐悦知道自己留下不好,但又不放心,嘱咐他一句不要生气,这才出了堂屋。
却也没有回东厢,而是悄悄站在墙根下,就听到她爷嘶哑的声音:“你没病要谁伺候你?你要真病了,我伺候你。”
“你伺候我?”齐老太太的声音充满讥讽,“自我嫁给你三十多年了,你什么时候伺候过我?一次都没有!老娘本就指望不上你,就想着养儿防老,一把屎一把尿将他们养大。但现在可好,你把他们都分出去了,老娘下半辈子怎么过?!”
“怎么过?以前怎么过,现在就怎么过!”齐永福声音禁不住高了起来,“咱俩要真有动不了的那天,他们三个一个都跑不了,都得去床前伺候,但绝不能指着某一个伺候。你记着,你养了三个儿子,而不是一个。不要什么苦活累活都指着老大一人干,有了好事有了好东西,就忘了给你当牛做马的老大。他也是我的儿子,你不心疼,我这当老子还心疼!”
“你心疼?你拿什么心疼?你当老娘乐意要他当牛做马,老娘有别的法子吗?你说得好听是大队长,实际上就一个瘸腿老头,不但半点好处没往家里搂,连工分都比别人拿得少!是,你是老红军,你是党员,你高风亮节,但你也要吃饭的,齐家一大家子都要吃饭,老娘不让老大当牛做马使唤他干活,难道要你这个瘸了腿的干!”
齐老太太提高了嗓门,声音大得整个院子都能听见,惊得院门口干瘦的看门狗都叫了两声,但屋里却没有传出齐永福的说话声,反倒响起一阵咳嗽。
齐悦心中担忧,拔腿冲过去,只是刚冲到门边,咳嗽声停了,她听到他爷问齐老太太:“桂花,你是不是后悔嫁给我?”
他的声音嘶哑又透着一股子悲凉,将齐悦的脚步生生定住门边,她不敢去看她爷的神色,却看到齐老太太白了脸。
“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后悔了。是我做得不好,自娶你进门就没让你过上一天的好日子。更不该在你怀上老二的时候去参军,退伍回来还瘸了腿,干不了重活挣不了多少公分,让你跟着受了苦挨了饿。不过,老二的事我跟你说一声,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怀上了,若是知道……”
说到这他顿住,似思量一下,而后摇头:“若是知道,以我当时那个年纪还会做出一样的决定。是我太自私了,让你受了苦,让你变得坚韧,也变得尖刻。这些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会尽力弥补。但我也真心劝你一句,儿女都是你生的,就算你喜欢一个不喜欢另一个,但不要做得太过。太过了,得你喜欢的会变得自私,不得你喜欢的会慢慢寒了心,时间久了,就是亲兄弟也离了心,今晚这一场闹剧就是最好的证明。”
听了他这番话,想到今夜这一番热闹,还有老大那些戳她心窝的话,齐老太太脸上一片苍白,她张了张口:“我……”
齐永福摆手打断她,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怪我分家,但有一句老话说得好,远香近臭。把家分了,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反倒能记起各自的好来。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又有我们老两口看着,关系会一日日好起来。”
“等他们关系好了,能不能再合起来?”齐老太太浑浊的双眼中闪过一道光。
齐永福噎了一下,想叱她一句,又想起刚刚才承诺要尽力弥补她,于是缓了神色说道:“都分了如何能再合起来,这不是要制造新的家庭矛盾吗?”
“怎么就不能再合起来?”齐老太太不服气,哼了一声,“说远一点,十几年前村里各家各户都是各种各的田,如今不都合起来进了公社集体干活?近一点的,你三年前主张春耕和双抢包工到户,完事之后又合在一起集体干活,这不都好好的吗?”
齐老太太这番话成功堵住了齐永福,却没有堵住门外的齐悦,她心里回道:分了就不好合了,再过几年集体公社都不存在了,大家都各种各的田,这分了的家自然也不可能再合起来。
可惜,这话她不可能说出来,她轻手轻脚准备离开,屋内传来爷爷的叹息声:“集体干活,一个两个都尽想着自己偷懒别人勤快,这样下去哪年才能脱贫吃饱肚子?我看那,长不了……”
齐悦脚步一滞,原来爷爷早就看到集体公社的弊端,也看到了未来。
“老头子,你胡说什么呢?亏你还是大队长,这话可不能从你口里说出去,不然你这大队长都当不成。”
“行了,我也就在你跟前说说,不会往外说。”齐永福摆手起身,口中低声嘟囔,“当不了也好,免得发愁今年公粮如何交。本来往年交完公粮,剩下的总是不够分,今日镇上开会还要求提高公粮数量,这不是要饿死人吗?”
“什么,今年还要提高公粮数量?”齐老太太提高了嗓门。
“好了,这事不用你操心,都洗洗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