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收来的五门红夷大炮因为回、革为乱蕲、黄等地而于路耽搁了很久,陆其清为安全起见没有强行押运,耐心等到七月底才从武昌府渡江直奔枣阳。五门炮沿途都用厚牛皮及干草等覆盖填实,等赵当世带着陆朴一等收验时,保存完好,并无半点锈蚀磨损。
这五门黑黢黢的铁制红夷大炮都在五千斤上下,皆近二丈长,炮身有三道加固箍而成四节状,分别从牛车上卸下时明显感觉被沉重的炮身压沉的车架往上剧烈一跳。
风尘仆仆的陆其清将一名高鼻深目的卷发夷人带到赵当世面前道:“主公,这位是此行佛郎机人的主掌,名叫劳崇汉,颇通汉夷两边事,此后所有需求,与他相说便可。”
赵当世细看面前的劳崇汉,大约五十左右年纪,须发灰银,身着华丽蕃袍,手里还拿着一本小而厚的经书,便知其必是天主传教士。佛郎机人中,高职一般都是由劳崇汉这样的教士兼任的。
劳崇汉得到引荐,毕恭毕敬朝着英武不凡的赵当世按照汉俗行礼,说了两句福气话,口音甚怪,看来汉话水平并不是很高,所以很快就有随行的通事赶了上来。
有着通事居中翻译,赵当世从劳崇汉那里了解到,此次来到枣阳县的佛郎机人,统共三十五人,除了他自己,其中炮师二十二人、工匠十人、通事二人。所有人都已经与赵营签了契约,在赵营中必须待满五年方可申请离开。
天启年间即有佛郎机铳师受雇入京传授炼药、装法之法;崇祯元年朝廷往濠境澳购炮,亦同时招募了部分佛郎机炮师,虽然因为炮重于路延误,未能赶上己巳之变,但这些炮师在几年后的吴桥之变随明军镇压孔有德、耿仲明为首的叛军时多立战功,部分阵亡者还被追授参将、游击、守备等职;崇祯四年,礼部尚书徐光启、登莱巡抚孙元化等倡议再多募佛郎机炮师数百人,但朝中许多大臣顾虑异族异心,猛烈抨击此举,即便那些佛郎机人已经领取了所有的安家费、衣甲、行粮以及月粮,却还是不得不中途折返。从此以后,大明官方便再也无人提起招募佛郎机人的方案了。
赵营不是人多口杂的朝廷,实质上是赵当世的一言堂,只要赵当世点头的事,自无那许多条条框框来约束。
“本来不是只二十四人,怎么多出了十一人?”赵当世有些奇怪,顾问陆其清。
陆其清答道:“原先说好雇佛郎机人二十四人,结果启程前,老刀送行时瞧出些猫腻,发现二十四人中纯正的佛郎机人并不足数,其他好些都是天竺、吕宋等地的杂夷。后来交涉,那姓劳的解释说濠境澳纯正佛郎机人本就不多,临时难以再去招募,又怕我等不满,所以在原有编制上,自愿再加些杂夷为添头。”因在濠境澳生活过很长时间,见过各类蕃夷,赵虎刀在这方面的眼界自然较高。
“这些杂夷看着灰头土脸的,顶用吗?”赵当世皱着眉望向劳崇汉背后站立着的各色蕃夷,正巧有个黑番人睁着骨碌碌的眼睛,也呆呆看过来。
陆其清道:“主公放心,炮师及工匠中纯正佛郎机人占的比例并不低,而这些杂夷虽然看着瓷马二愣的,但都接受过正规训练,操起火炮来毫不含糊。”
赵当世略微点头道:“也罢,到时候真刀真枪验看。”随即目光移向劳崇汉手里的那本厚书,“你盯着点儿,他手里那本东西可是极害人的玩意儿,百姓、兵士切莫叫他洗了。”当前赵当世正紧锣密鼓编纂《当世恒言》,这本书中的章程才是赵当世规定的赵营最高的指导总纲,他对所有可能威胁到《当世恒言》的竞争者都是零容忍。
陆其清连声诺诺道:“属下明白。”他游历两广,也瞧见了不少百姓
虔诚信奉天主的情形,赵当世既然提醒了,自然万般留心。
然而只凭陆其清所在的内务使司未必能控制住极易扩散开来的天主教,赵当世心下考虑,等转回身,还得让特勤司的庞劲明把防范劳崇汉趁机传教这事也排上日程。
赵当世与劳崇汉简单交流了几句,就着人先将他们带下去休息。内务使何可畏、内务副使陆其清及司下属火器坊的陆朴一被一齐叫到了三军府的议事厅。
红夷大炮虽到,但赵当世并不指望只凭这区区五门炮就瞬间提升了赵营战斗力。没有足够的火炮数目、熟练的炮手以及配合流畅的战术,这五门炮对目前的赵营而言,也就是个空架子罢了。
“三位以为,这红夷大炮,对我赵营,有何裨益?”赵当世抛砖引玉,“或者说,它们与我朝其他炮种相较,有何突出之处?”
何可畏并不懂火器,只是因为主管内务使司才到场,所以这话主要是问给陆其清与陆朴一听的。而陆朴一主要身份还是匠人,实操为主,理论方面自然比不上一路向劳崇汉等佛郎机人请教学习的陆其清。
陆其清左右看看,见另两人都抿嘴不语,便回道:“西洋铸造炮,长短、大小、厚薄尺量之制着实慎重,一旦定制,凡铸造皆依,并不妄改。这红夷炮不以尺寸为则,只以铳口空径为则,正切火炮效能之要义。故其炮管长度、管壁厚度皆按定制,射程颇远,近三里。实出于我朝破虏、大将军等炮多矣。此为其一。”
赵当世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其二,凡蕃夷用炮,装放皆有秘传,如视远则用远镜,量度则用度板,并撰炮表等辅助。红夷炮需架在炮架或炮台上,无准星、照门,其度板可称‘铳规’,以此度量角度,精确数倍。”
陆朴一这时候补充说道:铳规者,以铜为之,其状如覆矩,阔四分,厚一分,股长一尺,勾长一寸五分,以勾股所交为心,用四分规之一,规分十二度,中垂权线以取准。”
“正是,不想陆坊使也知道这玩意儿,我可记不下来。”陆其清赞许一句,接着道,“还有炮表,用以按射击的角度记录效果,以便后续调整,同样是妙招。“最后道,“其三,红夷炮炮口宽大,装药量亦大,威力尤著。”顿了顿,“有此三点,红夷大炮便可称为神器。”
总结而言,射程远、精度高、威力大,是为红夷大炮相较当下明军中所装配的各类制式火炮最显著的特点。
赵当世说道:“此类正是红夷大炮之诸好处。西洋铸炮,惯定形制,那么现在有了佛郎机人工匠,正可与他们计议,以购来的五门炮为模版,将我营所需的红夷炮形制定下来。往后训练炮手,也让他们负责。”制炮、用炮如果不考虑弹道、几何、物理等诸多知识,其实很难提高效率,赵当世不奢求自己营中的工匠、炮手能够将这些理论知识融会贯通,他只求在佛郎机人的监督下,营中工匠、炮手至少在应用层面能够尽可能提高。
陆其清问道:“营中所需何种炮?”
赵当世应声道:“我想了三种目前最需的,一号红夷炮,重量大概五千斤,用于攻守城;二号红夷炮,二千斤,用于野战;还有一种大佛郎机炮,按着现有佛郎机炮改,大体五百斤,也用于野战,弥补我营的火力间隙。”
陆朴一想了想道:“主公,当前我营及襄阳城中的火器制局皆用泥模浑铸法铸炮,若按需求分铸以上炮种,重量恐怕压不到这么低。”
赵当世道:“这一点需得请教那些佛郎机人。听闻广东那边市舶使赵虎刀说,佛郎机人善铸铜炮,能极大压低炮身重量,而且比起铁炮,铜炮亦更可靠。现在的五门红
夷大炮虽都是铁铸,但我营今后造炮,全用铜。”
陆朴一答应一声,又听赵当世道:“此外,炮弹我看还是用实心弹合适,材质的话,石弹、生铁弹、铅和铜包铅、熟铁五种都可以兼用。”并道,“关于铜,我头前和老何商量了一下,大头还是得从云南采购,待川乱稍平,就让孔家着手此事,近期需铜,量不大,可以就近从武昌府取,那里也有铜课。”
“是。”陆朴一及何可畏、陆其清不约而同道。
赵当世继续道:“我去襄阳府内各制局走访过,也有几个曾经参与我朝自制红夷大炮的老匠头,听他们说,红夷炮好虽好,也不是十全十美。就譬如发炮药爆时有很大一部分会变成坚硬渣烬,部分留在管内膛面上,部分象股烟似地被喷射到外头。膛面的残渣需反复檫拭,才能使枪炮内膛恢复光洁,否则就会使枪炮膛受损而缩短使用寿命,甚至会发生卡弹、炸膛等严重的后果。这就大大影响了射速。需要佛郎机人好生训练炮手的装填、清理速度,务必达到至少一日发五十次才够格,这一点,后续我会找教练使司让他们定下考量科目。这也是需增加射速较快的大佛郎机炮来配合红夷炮的原因之一。”佛郎机人按照职能不同被安排到了不同的部门,负责教用炮的炮师划到教练使司,负责锻造的则划到内务使司的火器坊,“另外大量烟雾会严重影炮手再次操射时的瞄准,精度大跌。是以与火药质量的相关的硝、硫、炭等原料的纯正、组配比例之合理、弹药组配之适宜就尤为重要。这一点,朴一,是你的研究重点。”
看着暗自低头已经开始思量自己往后工作内容的陆朴一,赵当世暗自叹口气,红夷炮发射的火药为有烟的黑‘火药 ,本身由硝石、硫磺和木炭混合而成。炭为燃料、硝石补气、硫磺助燃兼粘固剂,这种火药是一种稠密的物质,容易粘在膛壁上引发多种问题,且化学能很低,燃速过快,产生的推力小,自然杀伤和摧毁能力有限。可惜陆朴一技术再好、再勤奋好学,到底无法超越时代研制出效能更大的无烟火药,故而赵当世退而求其次,选择以提升人力效率的方式来弥补技术的不足。
陆朴一心事重重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道一声“是”,赵当世往下说道:“方才提到野战所需二号红夷炮及大佛郎机炮,我都要炮车承载,可以令大炮在车上直接射击。这些技术,佛郎机人也都懂。”
“直接射击?”陆朴一讶然道。
明代稍大一些的火炮比如大型的佛朗机炮,行军时炮搭在车上,到了发射地点,就需把炮从车上卸下,放在地上发射,否则炮击时的巨大后坐力立刻会让炮车乱晃甚至倒塌,严重影响精度。因为炮车始终没有改进,所以即便后来明军研制出了车载炮,但也只能承受形制极小的炮种,完全无法发挥火力优势。在陆朴一的认知中,见识过明军最大的车载炮也不过千斤,现在赵当世居然要求把二千斤的大炮摆上车,当真匪夷所思。
不过,改车终究比改炮简单,更何况还有佛郎机人协助。
五门红夷大炮对赵营而言只是一个开始,在赵当世的计划中,赵营的制式火器分别为鸟铳、虎蹲炮、发熕炮、佛郎机炮及红夷大炮,再佐以少量其他火器。当下而言,鸟铳、虎蹲炮、发熕炮乃至佛郎机炮对赵营都不难获取,但前面提到的一号红夷炮、二号红夷炮及大佛郎机炮,都是赵当世自定,无处购买,只能由赵营自己将要建设在襄阳的火药制局研造,而相应的材料购买集散、火药配方的研究、载炮车的重新设计、炮手的训练考核等等衍生出的一系列事务更是繁复异常。
改制火器之事,注定任重道远。这个耐心,赵当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