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贼寇见城门破口,缓过神来,都争先恐后地想要冲进城内。马廷实见势不妙,一边疾呼官兵迎敌,一面亲自推着塞门刀车,去堵城门缺口。塞门刀车十分沉重,虽有轮子,但也需要数名壮汉才能推动。但此刻形势紧迫,马廷实着急之下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要将城门缺口堵住,竟然单凭一己之力,愣是将塞门刀车堵到了口子上。冲在前头的几名贼寇冲得太急,收不住脚步,硬生生地撞到排满钢刀的刀壁上,被扎了个透心凉。
回过神来的官兵们见马廷实都亲自上阵了,哪敢落后,马上又推上来三四辆塞门刀车,这样一来,贼寇的冲击才没有得逞。
巢车、撞车都已经失效,贼寇无奈之下只能重拾蚁附战术。城下大量的贼寇弓弩手开始向城头上发射多如飞蝗的箭矢,刀斧手架上竹梯,开始攀登,随后的贼寇大部队紧紧跟着。与此同时,一部分贼寇又开始强攻城门缺口。城池上下,都陷入了激烈的鏖战。
期间,贺一龙又多次动用床子弩。但是贼寇们对于床子弩的使用也只是刚入个门道,并不精通,加之弩箭数量不多,所以并未对官兵造成实质性的杀伤。
贺一龙这一次也豁了出去,宁愿使用添油战术也不肯再撤兵。而官兵面对不断向上的贼寇,又拿出狼牙拍、夜叉檑等器械作激烈的抵抗,双方一直从午时交战到酉时,直到天边晚霞如火,贺一龙才无奈收兵。
贼寇散去,从城上举目看去,地面之上尸积如山、血流如溪,残肢断臂、损毁兵刃都随处可见,加上星星点点仍在跃动着的余火,只让人感觉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
直到此刻,官兵们方才松了口气。比之贼寇,官兵也有极大伤亡,牺牲的官兵们都被拖到城内的一处空地上整齐排布。细细清点,这一战,竟然伤亡将近三百五十人,这对于人数本就不多的官兵来说,不啻于沉重打击。
李延朗走上城头。战斗方毕,焦头烂额的官兵们一个个都背靠着女墙休息。他们实在太累了,累到总是胜利了也没有多余的气力欢呼雀跃。李延朗挥挥手,他身后的民夫们立刻小跑着各找官兵,端上净水。官兵们喝了水,稍微恢复了点元气,却听李延朗道:“弟兄们,今日一战,咱们官军打出了威风、打出了气势。想想看,对面的贼军可是曾经攻克过诸多州县的悍寇,遇到了咱们也只能夹着尾巴逃跑!我军人虽少、城虽小,只要万众一心,就足以战胜贼军!咱们只要坚持住,各地援军不日便将来助,到那时内外夹击,贼军必败!”看了看疲惫不堪的众兵士,又道,“我已下令,为每位弟兄记上了功勋。每守一日,就给弟兄们每人加上五钱,另有斩获者,每斩贼军一人,再多加五钱!”
这一番赏赐的许诺并没有征得陈洪范的同意,但李延朗心知陈洪范家底殷实,如此紧要关头,士气要紧,唯有先斩后奏。总之能将城守住,陈洪范估计也不会多说什么。
马廷实此时也累得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强撑着举手叫道:“杀贼军,领赏钱!”有他起个头,众兵士也顾不上疲劳,都开始喊起口号,士气大振。
城下,贼寇向远方退却;城上,一身戎装的陈洪范却不知道何时出现,
正由十余名家丁护持着,鼓励官兵。
“今日大胜,陈帅恩赏,凡参战兵,每人回营后领十钱。若有斩级,一级加赏十钱!”家丁们高声吆呼,听内容,赏赐比前面李延朗许下的还多一倍。城头上下官兵闻听,大喜过望,也不顾什么忌讳,皆山呼万岁。
李延朗摇摇头无话可说,不过想着这陈洪范打仗虽一无是处,好歹舍得了身外之物,只这一优点,就省却了许多烦恼。
北泰山庙镇这场守城战规模虽不大,但影响很大。碰了钉子的贺一龙带着败兵灰溜溜逃回唐县营地,与马守应起了争执。唐县外围的官军趁势掩进,逼得马、贺二人只得放弃了营地继续向南流窜。
然而南面道路因北泰山庙镇有陈洪范部固守,截断难行。李延朗请陈洪范坐守小城,自与徐启祚、马廷实率兵出城邀击。当日,勇卫营监军太监刘元斌率领黄得功、周遇吉及诸多豫将从北向南、陈洪范部则从南向北,联手于北泰山庙镇西北析隈山山麓大破回、革二营,杀伤缴获无计,马守应与贺一龙死里逃生,不知所踪,为患甚久的豫南贼寇为之一平。
战罢,京营与诸豫将打道回府,一直跟随豫将作战的郭如克也完成了使命,与陈洪范部合军,凯旋谷城。
赵当世出营十里相迎,陈洪范志得意满,口称侥幸,但红光满面掩盖不住的激动。这是他近十年来首次货真价实的大胜仗,虽说实际指挥人是李延朗,但作为主帅,按汇报规矩,各类塘报邸报中必会以他居功至伟。
“辛苦了。”迎过陈洪范,赵当世寻到李延朗,紧握住他双手,“此战能胜,你功不可没。”
只这一句话,李延朗这两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笑容绽现道:“主公吩咐,必不辱命。”
郭如克随后也来求见,先简要叙述了一番连月来客场作战的战况,大体中规中矩,也符合赵当世开始的要求。但他后续又提到了那个河南土寇李际遇,道:“李际遇在河南诸寇中有威望,现被诸土寇奉为盟主。麾下杂兵三四万,振臂一呼,估摸着能聚河南绿林六七万。他有意与主公结交,属下也觉得其人可靠,所以特报与主公知道。”
明廷最初依据叛乱者叛兵、乱民、饥民、难民等身份,将叛乱者分“边贼”、“土贼”与“胁从”。“边贼”指九边及四夷叛军逃兵,多精卒健马,机动性强,故又被称为“流贼”、“流寇”。“土贼”则是各州县发动暴乱的农民、工匠等,军事素质相对低下。起初土贼多而边贼少,但越往后,两者的比例愈发模糊,不少土贼也在实战经历中慢慢成长为骁勇善战的悍寇,所以到了最后,边贼与土贼都被明廷统称为了流贼。
不过近两年,原先声势浩大的流贼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先后暗弱,青黄交接,又有后辈冒了出来,其中尤以地处中原的河南为数最多。这些新出头的贼寇无论战术素养还是装备水平都处在最初级的阶段,战斗力很弱,因此为官军所轻,复呼以“土寇”——李际遇为河南土寇中的舵把子,兵数好几万,郭如克不过区区二千人,就敢登山攻寨,由此亦可见土寇之弱。
赵当世对李际遇之流的战斗力毫无指望,没什么特别大的兴
趣。然郭如克已有成见,附耳与他说了几句,赵当世不由心中一动,点头道:“所言有理,这个李际遇倒真可好好结交结交。”随后便问,“他想要我怎么帮法儿?”
郭如克道:“无非钱粮兵械。钱粮我老郭估摸着也没余粮分他,所以那时含糊几句,敷衍过去了。兵械或许将营中一些老古董塞给他也无妨。”
赵当世瞅他一眼道:“你个老郭,倒滑头得很。他李际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是好是歹都分不清?”
郭如克嘿嘿笑道:“当他面前,我自没这么说。我只说,咱赵营中红夷大炮、破虏炮多得都能围起来当墙使,给他听得是如痴如醉,五体投地。”
赵当世笑道:“哪有什么红夷大炮,只见你满嘴放炮。到时候他真要见炮,就推你出去应付。”
郭如克拍拍胸脯:“你还不是包在我老郭身上。”
赵当世思索片刻道:“这事不该归军院管,我会去找昌先生商议。”军院、政院、思院既立,赵当世便开始注重分权,军院只管领兵打仗,李际遇这件事郭如克开了个头便适可而止,后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参与到此事上来。
郭如克觉悟很高,昂首挺背道:“属下遵命!”
起浑营一来,驻扎在谷城县的赵营兵马便足有五千众。或许是受到赵营的压力,过不几日,左良玉就率兵闷声不响转移到了房县。事后赵当世问起来,只推说备寇。赵当世知其性情,也不多言。
陈洪范打了胜仗,熊文灿似乎比他还高兴,听说在公署中手舞足蹈,直呼:“陈公救我!”期盼着利用陈洪范这一次的功劳能为自己洗清些罪责。然而,他的希望最终还是破碎了。九月下旬,短短一个月多几日,新任总揽各省剿寇事宜的督师杨嗣昌便从数千里外的京师赶到了襄阳城,与熊文灿面见交谈后,随即将之下狱,押往京师。
杨嗣昌的火速上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十月初一,督师大旗在襄阳拉开,包括赵当世、陈洪范等人在内,陕、豫、楚等地各路明军皆来会。杨嗣昌新官上任三把火,才到襄阳,就立刻以到会误期的罪名斩杀了兴安路监军殷大白,口称整肃军纪,但谁都知道是为了立威。然而等赵当世到了襄阳,立于督师节帐内,左右看看,却发现不见左良玉的身影。
“左帅怎么没来?他在房县,距此并不远。”赵当世与陈洪范站在一起,暗中问道。
“听说左帅以染风寒养病推脱告假,杨督师也准了。”陈洪范低声道。
赵当世点点头,心知这不过左良玉的推辞。左良玉素来骄横跋扈,当初有着洪承畴才勉强镇住。洪承畴一走又因为熊文灿一系列不靠谱的举动,左良玉已经对总理、督师等失去了信任,特别是罗猴山之败,给他的打击尤大。赵当世在于左良玉的交流中也感觉出,他已经打心底里认定只有依靠自己而行,方才能免于惨败。杨嗣昌从来没有到地方带兵的经验,左良玉这次不来,其实也带有几分试探的意味。
心中有关左良玉的事还没想完,寂静无声的大帐最上首太师椅处,传出两声轻咳,当是杨嗣昌准备讲话了。赵当世赶忙转过神,往那里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