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冬春之交,横跨西北至东南数省的流贼变民之局势依旧风云诡谲。上到一州、下到一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流贼几乎遍布了这片广袤大地的所有地区。没有人知道,这场动乱究竟将在何时才能逐渐消弭,但就明廷方面而言,十一年的开端,显然振奋人心。
去年底,与闯王李自成齐名的巨寇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在南阳一带遭到了援剿总兵左良玉的突袭而大败,张献忠本人亦在混战中负伤,由义子张可旺拼死力救方得免。西营元气大伤,退入房县、竹溪的山区暂避。左良玉骄惰之名在外,明廷也曾多次责备他剿贼不力,然而,每每对上张献忠,他却精神百倍,分外卖力。原因无他,私怨罢了。早在崇祯九年,流窜于河南的张献忠在攻打许州时杀了左良玉的哥哥,由此结怨。明廷在这一点上,倒也算是“知人善任”了。
除了张献忠,年初,另一大巨寇闯塌天则归顺了明廷。闯塌天刘国能,即当初老闯王高迎祥的手下干将,自高迎祥被俘后,一直辗转于郧阳、湖广、河南三省交界处,负责维持流寇方面对于郧阳通道的来往顺畅,秦翼明等部官军与其交手多次,互有胜败。然而还是左良玉,击败张献忠后,挟大胜之威再接再厉,和“戴罪立功”、挂职于熊文灿帐下的平贼将军陈洪范合作,在郧西地界大破刘国能,刘国能力歹势蹙,向官军乞降。刘国能出身庠生,当初被掠入贼,身不由己,一向以智勇双全闻名,又事母至孝。其母常晓以忠孝之道,他之所以投降,固然是因战败,其实也为遵奉母命。
四川方面,二月间,蓬溪知县陈惇前脚送走赵营,后脚则遭到了闯营的侵犯。但他与谭大孝合作,破之于张家山。李自成闻讯大怒,聚兵倾巢而至,谭大孝退却,蓬溪也失陷。但此时洪承畴已到四川,他敏锐发现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之前,因闯营在川北分营各动,如水银泻地,官军顾此失彼颇是疲于奔命,而闯营的主力也飘忽不定,难觅踪迹。李自成因怒兴兵,将兵力聚集一隅,无异于自投罗网。洪承畴布策,先以兵力围困,将闯营逼入死角,后又以四川羸兵诱闯营。李自成时卧病未愈,军宜大事分诸将共决,诸将意见有分歧,当中急于突围者分出一部追击羸兵,中了曹变蛟等部官军伏击,死伤千人。余众见事蹙,分崩离析,各自为战,登成一盘散沙。李自成无奈,率本部兵马数千突围北奔,后续又遭李文胤、刘逵等部官军追杀,虽然勉力冲出,但死伤很大。原本结成一股绳的闯营联军,也自此宣告散伙。
眼下时节,巨寇以李自成、张献忠等为最,而其他各贼各寇名号虽多,可皆无大气候可言,弹指可灭,明廷的重点,也是放在李、张等活跃的区域。李自成虽败,但逃亡进甘肃,挫败了甘肃巡抚汤道衡、总兵柴时化的进攻,肆虐活跃于陕甘川交接的山区,洪承畴既要善后川中,又要再次领兵入甘,一刻也没得空。
陕西、四川官军兵力聚甘肃川西继续追逐李自成,河南、湖广官军兵力则围剿张献忠、刘国能等。但张献忠、刘国能先后或败或降,河南、湖广的官军便掉转枪头,开始打击尚在活跃的以曹操罗汝才、老回回马守应为首的流寇集团。罗、马论实力地位,几与李、张相当,官军从不敢小觑,他们当下流窜于豫东南、楚东北一带,故豫楚官军的重心也向东面倾斜。
陕川兵聚于西,豫楚兵聚于东。如此一来,川东以及楚西一线,大为空虚,这对于近日出川的赵营而言,何其幸运!
三月初,赵营进入夔州最北端的太平县。东乡县至太平县间虽有路,可千回百转,也很难行。赵当世真走,才发现当初高估了此路的可行性。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这条路,那么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山区气象突变,途中又下了一场雪,赵营分十余路在连绵群山中艰行,各营各部死伤、走失的兵士多有,甚至还有不少队伍迷了路,误入当地百姓的堡寨,给结社自保的百姓全歼的惨痛事例。这还不算,到了路程的后半段,东侧出现了一大股官军,为数近两千,日夜不停袭击骚扰赵营的行军部队。赵当世组织了几次反击,但官军每每都很机敏地先一步撤离,匿入山中,由此可见,这支官军必十分熟稔这片山地的地理,乃是有计划地对赵营打击。
在此不利条件下,赵当世不愿继续与这支官军纠缠,只能催促加快行军速度。然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赵营越是着急,反而越是前后拥堵,继而分散迷失。这山区的后半程路,几乎花了一倍于前半程路的时间才算走完。而当中人员辎重的损失,更是爆炸性增加。到达太平县后,赵当世简单点击了下人数,在这段近三百里的山路中,赵营各部走失、战死、逃亡、受伤的人数总计超过了五千人,虽说这五千余人中赵营的嫡系主力占比微乎其微,但数字还是让赵当世触目惊心。要知道,他选择的,可是当初自认为最妥当的一条出川路。倘若当初没有走这条路,可以想见,赵营的损失必然更加惨重。
死在那支从东而来官军手下的赵营兵超过千余。赵当世后来才知道,来者是大宁参将刘贵的兵,他与守备庞来分兵两支,轮番前来袭扰。刘贵与庞来都是瞿塘卫世袭的卫所官,对整个夔州府上下的地理地势都烂熟于胸。强龙不压地头蛇,赵营相对是强,但遇到这样的敌人,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完全力不从心。而赵营全军进入太平县郊略微平坦的地区后,大宁兵就悄然退走了。
“官军中从不乏善战之士啊!”赵当世遥望身后那片影影绰绰的群山,揽辔长叹。大明朝虽然腐朽,可说到底依旧是这天底下最强的政权。当中才智勇武出挑者,何止车载斗量?不过一个小小的参将,都能利用不到两千的兵力给自己造成近五千人的损失,由此可知,大明朝怎能称无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巍然的大明朝,居然最后就灭亡了。
时也,命也。
赵当世从不愿意给大明朝的失败找任何理由。因为要找,无论出哪个方面,都能针对性说出无数促使它最终失败的理由。但这些,都是事后诸葛的分析,都是纸上谈兵之辈的马后炮。当一个政权,自上而下都已经烂透了,找出它任何的缺陷都是轻而易举的。将它们一一列举下来,既无意义更无必要,对于赵当世而言,他喜欢以一个最终的理由来解释大明朝灭亡的事实——命数已尽。当一个政体的制度已完全无法适应社会的发展生产、无法调和阶级之间的矛盾时,它就注定要走向灭亡,通俗而言,就是失去了天命。
赵营没有在太平县过多停留。残破不堪的太平县同样对赵营无能为力。
休整三日,赵营拔军北上,过大竹河,再次踏入陕西地界。
因官军部署的关系,赵营途径的紫阳县、兴安所乃至平利县皆无大股官军驻扎,除了韩衮领马军将一小撮欲图试探的官军驱逐过汉水以北外,别无战事。
月到中旬,一路顺畅的赵营过白土关,进入竹溪,并占据了东面的竹山。此二县皆在山中,地小民少,且县城都残破不堪。其中竹山县甚至“七年为贼屠陷,至八年知县黄应鹏仅栖草舍数椽”,昔日赵当世还在郧阳时就见识过这和乡村相若的县城,时过境迁,年年被兵的竹溪、竹山二县非但没有转好的迹象,反是愈加破敝。其实朝廷后来又派了几名县官过来,意图治理振兴,但这些人贪生怕死,大多称病不上任,有的甚至在就任中途以“贼兵塞路,难以通行”为由逗留不前。二县也因此无人管理,日益荒废。二县虽破,也无粮草,但它们都算湖广地,所以对赵营的转进有里程碑意义。
赵当世知兵,通过私下的查访已经了解到经过长期的行军与作战,赵营军将们的士气如今处于一个非常萎靡的状态,甚至时有怨言发出。体谅兵士之心是一个统帅必备的素质,赵当世找来王来兴与水丘谈,合计了一下粮秣,最终还是咬咬牙,决定就在竹溪,大宴一日。一来庆祝全军抵达湖广的战略目的达成,二来也为犒赏劳累长久的全军将士。
说是“大宴”,其实酒水无多,肉类也寥寥。但对于风餐露宿这么久的赵营将士而言,喝上一口清冽的淡酒、尝一尝荤腥的滋味、吃上一次撑大肚子的饱饭,已是最大的满足。
“为我赵营,干了这一碗!”
高台之上,侯大贵、徐珲轮流讲话,赵当世最后一个发言,慷慨陈词。既回顾了往昔的峥嵘,同时也展望了未来的光明。作为赵营的一军之主,赵当世明白,无时无刻他都不能让营中任何一个人对赵营的明天失去信心。如何才能做到?最重要的便是他自己对赵营永远充满信心,即便这种信心有时候来自于盲目的坚持,但赵当世并不认为它是一种欺骗。相反,它是一种激励,就如同虚无缥缈的宗教,它给人内心以支持,
让信奉它的人充满着动力。
赵当世有了这份信念,他才能继续领导全军前行;所有人都有了这份信念,赵营的旗帜才能屹立不倒。
“为我赵营,干了这一碗!”
全场肃静,鸦默雀静。无数张脸都怔怔望着赵当世。
“为我赵营,干了这一碗!”
赵当世第三次高呼,热泪纵横。也不知为何,任凭风吹雨打,他从未低头,更别提流泪。然而,每当看着这一张张黑白方圆皆千差万别的面庞,他的内心总会生出一种炽热的感动。有他们在,赵当世从未感到孤独;有他们在,赵当世无所畏惧。
三呼完毕,赵当世端碗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营中酒不多,为了满足今日大宴人人都能喝上几口的需求,酒里面无一例外都兑了很多水,口感很差。但赵当世此时只觉它是人世间最美味的醇浆玉露。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高台下,密匝匝耸动着的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先高呼了这一句。随后,几乎是是在一瞬间,全场千嘴万口,爆发出了地动山摇的吼声——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
震耳欲聋的大吼令赵当世不禁有些眩晕,高台下的吼声一次盖过一次、一浪高过一浪,每一次,都震人心脾,又动人心扉。赵当世举手大呼,想要让大家冷静下来,然而,众人见他抬手张嘴,欢呼声更加热烈。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这竭尽全力的吼声中蕴含着众将士们心中最朴素的愿望。这声音是那么雄浑有力、击穿人心,以至于直到此宴过去的三日后,赵当世的耳中仍有余音萦绕。
驻扎在竹溪与竹山一带的赵营并没有急着东出群山进入汉江平原。湖广的局势十分复杂,各势力犬牙交错远超川陕,在未明确敌我态势的情况下,远道而来的赵当世不敢轻举妄动。又过一日,散布出去的夜不收有人回报,在东面的房县、保康县周遭发现有数股兵力游荡。这不禁令赵营上下紧张起来,因为此前没有人对湖广的形势有过深入的了解。房、保康二县和竹溪县与竹山县相仿,均立县于山中,属于大巴山余脉地区。回想起出川时在太平县山中遭到土著官军袭击的惨状,不由得赵营军将们不人人自危。
赵当世防患于未然,立刻派覃进孝部分兵把守住竹山东面的数个隘口,同时令郭如克沿着竹山南面流向北的竹溪河、堵水驻扎。军令下去不久,覃进孝却派人回到了大营。赵当世本以为他那边出了什么情况需要通报指示,岂料覃进孝此次押来了一个“探子”。
据覃进孝的人称,本部兵马分兵驻扎东面各隘口,先后两天,皆发现有数人在林中远远窥视。昨日,这几人居然大着胆子接近了一个隘口,覃进孝便将他们包围一并擒拿了。本以为是官军的斥候,但那数人中为首的自称有要事要见“大掌盘子”,覃进孝觉着这些人衣装不似官军,感到有些蹊跷,便交付到大营决断。
那数人被押解上来,赵当世举目观之,发现当先一人虽说身材不显眼,可是气宇不凡,很像是渠首。然而细看之下却发现,比较其他人,此人的年纪却又是最轻的。虽然皮肤较为黝黑,显示出几分沧桑,但只看眉宇,几乎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尔等中,谁为首?”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赵当世张口便问。
果不出所料,那少年前跨一步,拱手微微躬身道:“回掌盘,小的便是,谨听掌盘子问话。”
赵当世听他对答非同一般,来了兴趣,再问道:“你是什么来历?”
那少年点点头道:“小的张可旺,家父正是八大王。此前奉家父命来交涉,但忘了提前传报,与贵营有些许误会,请掌盘见谅。”
“八大王”是“革命元老”,崇祯元年就起事的老寇,赵当世与之也曾有一面之缘。不过,赵当世很清楚记得,早在崇祯九年,他就被时任河南巡抚陈必谦、守备尹先民击败且被俘于舞阳新店。所以,此“八大王”绝非彼“八大王”。而当今之世,冠“八大王”之号者多有,只是到了现在,敢对外直接以“八大王”自称而旁若无人的,仅有一家。
这一家,必是“西营八大王”张献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