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李延朗原先的想法,需要放官军过桥到百人时再行截断,如此一来,受限于自身实力的掣肘,行动难度无疑大上许多。谁想郭起柱“小心谨慎”,先差百人过桥的行为反而替他解决了这个难点。
官军先锋队被围攻时,已离桥头有二十余步,如此大的空隙,足以令李延朗事先预备好的一支奇兵突入。只见桥头青光一现,有人一跃而起飞登石桥,定睛再看,那人全身淡青素甲,巾绫飞扬,虽身型不显壮大,却端的有一股英姿勃发气质。数十名矫健的赵营兵士随后齐涌上去,团簇着那人疾行过桥。
李延朗眼望石桥方向,暗自忍不住轻叹数声。这支奇兵的使命就在于趁乱突破过桥,所以人不需多,定得个个精勇。尤其是统带之人,若无十分的锐气,如何能将这支奇兵队带成一柄利刃?
可是遍观留守沿口镇的五百赵营兵士,能选出五十人的奇兵队已是不易,想要从中再择出身怀绝技、胆勇兼人的猛将无疑比登天还难,而在盐滩溪西侧围困百名官军的任务又非李延朗不能亲自坐镇。该派谁去带领这一支奇兵队?
几个时辰前,箭在弦上,李延朗却为此事犯难。
“我去吧。”
许久的寂静过后,李延朗忽闻这细弱却又坚定的一声。他当即浑身一震,抬眼看向说话的茹平阳。
“忆儿……”李延朗嘴巴微张,惊异的说不出话来。
“战事在即,沿口镇但有茹平阳,无有茹忆!”茹平阳斩钉截铁道。“忆”是她的本名,可她嫌此名太过柔弱,早已弃之不用,偏爱用自起的“平阳”。李延朗在其父茹进盛手下干过一段时间,为表示亲昵,更喜欢称呼她原名。茹平阳平素里不在意,这火烧眉毛的时候再听这名字,火气登时就上来了。
李延朗面有难色:“我怎能让你去冒矢雨之危?”
茹平阳咬牙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你说,这五百人中,除了你,有谁的身手能胜过我?”
李延朗一时语塞,茹平阳瞪目再道:“挡不住官军,你我都逃不了一死。那时候,你拿什么护我?”
不远处的敌楼上传来号角声,李延朗知道这是敌军迫近的讯息。他不是优柔寡断之辈,而且对于茹平阳的意见,他一向十分尊重,时不我待,片刻审时度势之后,他选择听从茹平阳。
李延朗掌管后营军需,一个月前在战利品中为茹平阳挑选了一件极为合身的锁子甲。这件锁子甲做工甚是精良,层层扣套的铁环均细小如同指甲盖,不但防御能力出类拔萃,更难得的是分外轻便。茹平阳对这件锁子甲爱不释手,几乎每日贴身内护,所以这十万火急的时刻,就不必再行换上甲胄。
回到眼下,李延朗目视着迅捷的茹平阳等过桥,心中一横。他此时虽然免不了为茹平阳担惊受怕,但也非常明白,倘若茹平阳在对岸的行动不幸失利,那么城门鱼殃,自己也难逃败亡的下场。但想今日一战,二人纵然不能同生,亦能共死,李延朗奋然之下,心中胆气便立时激腾起来。
盐滩溪东侧,原本全数驻扎在长沟的郭起柱部在接到急报后立刻全体动员。当下郭起柱并不太担心,因为照他的预想,盘踞在沿口镇的这股贼寇想必是欲行“半渡而击”之计来做垂死挣扎,长沟距离西岸不过一桥之隔,脚程快点,眨眼便至,先锋队是无论如何都能坚持住的,待到那时六百人合势,贼寇必败无疑。
号响三声,郭起柱有
条不紊地组织兵士动身,狭长的长沟中很快就人头攒动。郭起柱绰刀在手,刚要发话,前方突然传报,言说有一股贼寇从西岸突袭而至。
“贼寇人数几何?”郭起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沿口镇的赵贼余党竟然胆大包天,区区数百人,不但敢在西岸与自己营中精锐野战,如今反倒气势汹汹杀到了自己的脑门上。
“不足百人!”
“不足百人?”郭起柱一愣,先是惊疑,旋即哭笑不得。看来,赵贼的头目真的是黔驴技穷,竟然出了这样的下策,妄图行斩首行动将自己做掉,以期一举扭转劣势。
百人不到的贼寇,还不够自己塞牙缝。郭起柱了解情况后,对这突发状况浑不放在心上,嗤笑道:“无知鼠辈,自寻死路!”说罢,传令道,“让前头的先抵住,后部继进……”
“进”字余音未了,余光瞄到明亮一闪,郭起柱眼疾手快,侧头避开破风而来的一道火光。
惊魂未定下看去,之间一支箭插在脚边不远,箭上兀自跃动着火焰。
“贼寇射火箭!”
不知从哪里突然传起了撕心裂肺的惨嚎,郭起柱心中大怒,刚想训斥“不过几支火箭有什么可惧”,然而话到嘴边一个激灵,当即打住不说。因为他发现,不断划过天际射到长沟内的火箭落在遍布于地的麻袋、小车之上,已引起了不小的火势。
“格老子的……”郭起柱反应很快,暗自叫起苦来。这长沟本就狭长,加上堆积阻道的众多小车,更是逼仄异常。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自己为了谋求兵力的最大利用,五百人将长沟驻扎得满满当当,长沟内最宽处也仅容旋马而已,如此狭隅,身侧又都是无数遇火即着的干草粮秣,点上一把火,岂不就成了火炉烤箱?
他正震惊,西首道口处早已火光冲天,一阵风吹,带来无比浓烈的黑烟,郭起柱连同身边的兵士全都眼涩喉干,控制不住地猛咳起来。泪水直流中,一名家将连滚带爬而来,带着哭腔道:“西首道口已成火海,万难通行!”
郭起柱闭着眼怒骂道:“废物,区区几个贼寇,尔等就撑不住?”
那家将咳嗽数声道:“我部尚未出沟,贼寇先至,当先一人着实凶悍,刺死两名健儿,我部稍却,兵力无法顺利展开。而贼寇后部齐射火箭,更兼火油等物招呼上来,我部一步未出长沟,道路已火光冲天!”
郭起柱抹了把眼睛,微微睁开,斜睨向西首,那边浓密的黑烟积厚如云,仅能透过缝隙看到明跃的大火,具体如何,压根无从得知。而不时有乱箭冲破浓烟冷不丁射到自己这边,除了射伤射死几名没有防备的兵士,周边的火势也不断蔓延开来。
“冲出去!”郭起柱怒不可遏,千算万算没算到最后竟然还是着了贼寇的火攻计。他可以接受正面战败,却无法接受为人暗算。
“前方已有十余人冲突,然火势太猛,那十余人早成焦炭!”那家将泪如雨下,哭着述说前方情形。
郭起柱看着不断向东扩散来的浓烟,恨恨道:“西风刮得甚大,老天爷也不助我!”
那家将恳切道:“火起之后,前部全速后撤,如今除却十余名当先死者以及十余名扑火死者,伤亡尚不算太重,剩下的均在途中。请老爷及早下达全军退却之令,否则等前部尽数抵至此处,前后拥堵以至动弹不得,我等皆为焦炭矣!”
“我等若撤,将西岸袍泽置于何地?”郭起柱
一想起那已过桥的百人精锐,心惊肉跳。
那家将劝道:“火势阻道,非人力可强过,目前西风挟火而来,倘若不能及早脱身,死伤更巨!”
郭起柱咳两下,怒目圆睁,尤自不服,此刻大风一起,一条火舌忽然扑出黑烟打在那家将头上,登时将人烧了个皮焦毛烬。那家将滚倒在地,凄然尖呼,几乎让人不寒而栗。郭起柱强睁双目,看着已然为黑烟充盈‘满整个空间的长沟,咬紧的牙齿终于慢慢松动下来。
另一头,盐滩溪东岸,昂首看着冲天的黑柱不断从长沟中腾起,赵营的奇兵队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不断有官兵从火海中冲到外头,他们或是浑身带火、或是早给烟熏晕了理智,总之零零散散一个个都给守株待兔的赵营奇兵队逐个擒杀。茹平阳站在溪边,摘下头盔,甩开湿漉漉的长发,终于长长舒了口气。适才,若不是她不顾一切,冲到长沟的口子上刺杀了两名官军勇壮、重创官军的锐气,冲出长沟的官军怕是立刻就能反过来将赵营的奇兵队击溃。而就是这么短短一瞬的迟疑,却让赵营抓住机会,并且永远抓住了胜利。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这样一句古话,竟然在今日用在了自己这么一个女子身上,茹平阳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长沟内火势熊熊不绝,没有半日是难以烧尽,茹平阳稍作休息,留下小部分兵力继续蹲守口子,带着其余人赶回西岸。
西岸的官军先锋队早见到东岸的异状,惊疑不绝,战意一落千丈,待茹平阳再到,那带队的百户完全无心恋战,开始且战且退,觅机突围。李延朗知道凭借自己的兵力困他不住,也不愿意徒耗时间,着人开了个口子,放官军的先锋队去了。实则激战至今,在盐滩溪西侧,双方伤亡也不过十来人罢了。
壮士断腕,便是此前茹平阳提出的计策。
断的是什么?自然是长沟里那些被烧毁的干草粮秣了。物是死的,人是活的,用部分粮草的代价,换来沿口镇大部分战利品以及兵力的保留,再划算不过。
兵行险招,遽而大获全胜,一照面,李延朗心头一荡,再也顾不得在兵士们面前的形象与威严,一把将茹平阳紧紧抱在怀中。
“成功了!”李延朗几乎落泪。曾以为今日二人就将化成一对连理枝,谁知,世事无常,他和茹平阳,还是能够继续走下去。
很意外,泼辣的茹平阳并未像往常一般将李延朗狠狠推开。在众人的注目下,她似乎也忘却了一切,闭着眼享受着与自己心爱的人相拥相依。
也不知抱在一起抱了多久,李延朗逐渐冷静下来,耳畔听到了兵士的交谈声,尴尬下不得不将茹平阳放开,轻声道:“事情还没完。”
这时候,四目相对,李延朗才发现,茹平阳也是泪水汪汪。不过听了他的话,茹平阳还是心领神会破涕一笑:“是,再不走,咱们可真就走不了了。”
李延朗也笑了,看着安然无恙的茹平阳,他只觉人生中从未有现在这般踏实。
据茹平阳估计,长沟中的大火,最多烧二个时辰,考虑到官军实际上并没遭受到多大的损失,所以既然争取到了时间,就要在官军卷土重来之前撤走,如若不然,半日的辛苦与浴血可就白费了。
二个时辰,足够了。
当红了眼的郭起柱再次杀回来,长驱直入沿口镇时,他看到的,只有空空荡荡的镇子,以及江面上那远远离去的孤帆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