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约而同顺着石濛的目光瞧去,杨招凤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心头“咯噔”一紧。原来此时几步开外,正有后续的部队护着一批辎重经过,但石濛的着眼点,显然是夹杂在辎重队中那个怯怯弱弱的身影。
“小人,小人认识,认识她!”石濛情急之下唾沫横飞,肥硕的身躯也剧烈扭动起来,“各位好汉给小人留条活路,小人什么都说!”
望着辎重队中那女子愕然的神情,杨招凤不禁怒从心中起,骂道:“胡说八道些什么!”说着出人意料地重重一脚踢在石濛脑壳上。石濛猛然受袭,端的是七荤八素,不过强烈的求生欲望还是驱使着他嘴中仍然不住叫唤。
崔树强见状,朝护送辎重队的兵士摆摆手,那群兵士当即停止了前进。杨招凤脸色一白,正要斥责,崔树强抢先一步奔上去,扯住石濛的领口,狠狠道:“老实交代,不然老子剐了你这头肥猪当下酒菜!”
茅庵东之前听崔树强说起过杨招凤与那女子之间的事,觉得有些蹊跷,这时也闭嘴不说话,静观其变。那石濛先是叫了两声“戴罪立功”,然后说道:“她是西宁兵备道旷昭的女儿,叫,叫旷,旷什么来着……哦哦,叫做旷琬,旷琬!小人不会记错,就是旷琬!”
他才说完,茅庵东斜眼朝那女子瞭去,果见那女子登时神色一惶,心中有数,对兵士道:“把她带过来。”
几个兵士应诺,推搡那女子一把,那女子身子虚,几乎跌倒,杨招凤忽然怒气冲冲,叫道:“都给我躲开!”说着,就要去拔腰间的佩刀。
谁知才大拇指才顶出来些,刀却给人重重压了回去。杨招凤恼怒着抬眼一看,只见崔树强不知何时已经欺到身前,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刀柄上。他满脸笑着对杨招凤道:“参谋勿急,且看这姓石的能放出什么屁来。”
崔树强的性子杨招凤再清楚不过,他现在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温和笑容定然是为了掩饰内心强烈的凶气,这样的反差令杨招凤不由气窒,自危之下也只好默然不语。
压服了杨招凤,崔树强转过头,恶狠狠地对那几个兵士道:“把她带过来!”
石濛心惊胆寒看着那女子被带到近前,又听崔树强问她:“他说他认识你,你可认识他?”
那女子脸色苍白如纸,紧抿双唇,过了半晌才摇了摇头。
“她撒谎!”石濛当时就叫了起来,“小人十余天前还在保宁府境内,那时路过河溪关,她与她爹以及一队人就在那里借宿休息。小人记得真真切切,那会儿还特意上前与她爹和她打过招呼。”
杨招凤这时道:“这姓石的死到临头怕是失心疯,咱们不必理会他!”
石濛性命攸关之际也顾不得许多,一叠声叫着“冤枉”,而后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说道:“小人,小人记得,她那时左腕上有个玉钏,明晃晃甚是耀目,几位若不信,可查验之!”
众人闻言,实现齐刷刷朝那女子左腕上看去,不过,除了那如霜雪白的皓腕,空空荡荡并无他物。杨招凤正暗自松口气,谁知崔树强横跨一步,径直抓起了那女子的左腕。那女子吃却一惊,“啊”的叫了起来。
杨招凤心中一痛,想要出声阻止,但见崔树强手法迅捷,起手一撸,就将那女子的左袖推上去了一大截,这时众人始才发现,在手腕的上方不远,赫然套戴着的,就是一个青翠欲滴的上好玉钏。原来这女子怕给人看见,故而刻意将玉钏向上拖
掩盖于衣衫下,若非崔树强机警,恐怕都得给她欺瞒过去。
“这是什么?”崔树强很是得意,环顾而道。
杨招凤气急败坏:“姓石的随口攀咬,侥幸言中而已,当今女子,哪个手上没些镯钏之类的饰物?无足奇怪!”
崔树强不以为然,将那女子的手一托,细视那玉钏道:“未必,未必!想老崔我早年也干过许久搬山倒斗的活计,就皇帝墓里也去过,各色珍品首饰也见过不少,多少有些眼界。我看啊,这个玉钏成色非凡,不是凡品,若非官宦富贵人家的小姐,怎么能佩戴如此贵重的饰物?”
茅庵东这时也附和道:“正是,这玉钏一露在外,便着实抓目,就我这般距离远观,也觉与众不同。”经过杨、崔这几句来去,他现在心里其实已经认定这女子就是石濛所说的旷昭之女旷琬,同时再看杨招凤一系列的过激反应,不由暗自咋舌崔树强的先见之明。
景可勤这时候也凑上来道:“原来这是大官的女儿,那可太好了,有她在手里,咱们便多了一份筹码。”他初来乍到,自然不知道内中纠葛,只是单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茅庵东偷偷看了杨招凤一眼,见他神色不对,念起之前的恩情,有意替他解围,乃道:“既然是大官的女儿,那便不是我等可以随意处置的。按我看,还得带回去让主公发落。在此之前,咱们需得保她周全,如若不然,届时见了主公或是到了官军那边,都不好看。”
他这一番话,正打中杨招凤心坎,杨招凤心中最担忧的就是旷琬在军中受到欺凌侮辱,而他之所以如此全力维护旷琬,为的也是不让其他军将们生出二心,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只是面对崔树强的步步紧逼,他实在有些抵挡不住,好在茅庵东适时出手相助,才能让他重新找回些主动。
“我正是此意。数月前在汉中,主公就是凭借着华清郡主这样一份筹码,将数万官军玩弄于股掌之间。现有了旷昭之女,只要好好利用,未必不能给咱们提供助力,渡过当前难关!”杨招凤顺坡下驴,连忙补充。他现在救场要紧,也无暇顾及自己一番话听在旷琬耳中是何感想,但同时也间接承认了旷琬的身份。
景可勤完全不明内情,觉得有理,也随着点头赞同。
局势立刻逆转成三对一,崔树强纵还有些想法也没口说出来。他脸色黑沉,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抬手,让兵士将旷琬带走。
旷琬的小插曲告一段落,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军事上。通过对石濛等官军俘虏的盘问,众人大致确认了目前蓬溪方向的情况。简而言之,眼下需要做一个决定——救不救吴鸣凤?
四个人中,崔树强要救,景可勤不救,茅庵东弃权,决定的重担最后还是一如既往压到了杨招凤的身上。
即便刚刚经过旷琬的那场小风波,杨招凤的思绪还是能很快阔清。他思忖片刻,说道:“吴千总,必救。”
他之所以说出“必救”二字,主要考虑的点不是吴鸣凤部,而是赤城山的险要。据官军俘虏以及本部斥候的阐述,他大概了解到,从南充向西,赤城山是必经之路。也就是说,如果不救吴鸣凤,丢了赤城山的通路,那青衣军接下里面临的只有两个选择。其一,击败谭大孝,重新打通赤城山通道。考虑到背后还有一支孔全斌的部队,以青衣军的战力,想要在冒着腹背受敌的风险正面单挑谭大孝,胜算实在渺茫;其二,转军向东或向南。这个选择更加不切
实际,不说大风雪看样子即日就会到来,没有主力大军的支持,实力孱弱的青衣军就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且不说粮草短缺,就面对东、南方难以预计的官军州县、部队,也实难存活。
所以,最靠谱的方略,还是趁着此时友军尚在,全力一搏。即使不幸失败,也能让沈水的赵当世知道,青衣军还没有覆灭。而且从石濛的言语中杨招凤断定,现在赤城山的谭大孝肯定没有料到青衣军会在此时抵达蓬溪。出其不意,未必就没有取胜的机会。
计议已定,青衣军稍作休息后开拔。崔树强给石濛解了绳索,警告他道:“好好头前带路,不要和老子耍什么心眼。”同时摆了摆手里明晃晃的尖刀,石濛点头如捣蒜,连说不敢而已。
当青衣军突然出现在赤城山的战场时,覃进孝部也才抵达不久。可以说,青衣军的到来不仅出乎了谭大孝的意料,也使吴鸣凤以及覃进孝大感意外。当下情况是,谭大孝左翼七百人围剿苦苦挣扎着的吴鸣凤部,而右翼三百人则据守缓坡阻击自西而来的覃进孝部。
吴鸣凤部还剩五百人,覃进孝部尚未进攻,总数二千,青衣军亦有近二千人。
谭大孝只有一千人。
实话实说,虽然有着以一敌五的巨大劣势,但若放在平时,谭大孝一点不虚。只要让他占着地利,就算来的是十倍的流寇,他也有信心立于不败之地。可是,当前的情况却令他犯难。这并不是说他觉得赵营兵马的战斗力有多强,而是赵营兵马来的时机以及方向对他很不利。
诚然,谭大孝认定,赵营不过是区区流寇,这场战斗绝对不可能是精心策划出来的。可是,当前的情况却并没有什么两样,如果说他的兵力一方面压制吴鸣凤,另一方面阻击覃进孝还够用,那么当青衣军不偏不倚,正好从武宁营全无防备的北面抵达时,他的兵力就捉襟见肘了。
就算这两千青衣军是从西边来,和覃进孝合成四千人,他都不怵,但形势该死就该死在赵营的这三支部队完全是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攻来。古来多少名将名臣约定会合时间地点,最后都因偏差而造成战略失误,可这赵营的兵马阴差阳错,居然误打误撞达成了一次“接近于完美的战略配合”。
谭大孝有苦难言。
接连三拨快马及至,所传军报均是北来青衣军的消息,青衣军分左右两路,抄袭而来,已在二里之外,想来不过一炷香功夫,就要冲到。谭大孝还在踌躇,右翼也来报讯,覃进孝部分为前后三股,已经开始发动冲锋。再看坡下,被武宁营左翼兵力死死缠住的吴鸣凤部依旧颓势,但颓势中隐隐显露出些活跃的气息,看来也是被连续抵达的友军鼓舞了士气,战意重拾。这对武宁营而言并不是个好的信号,因为吴鸣凤部虽然处于弱势,但至少也还有个数百人,武宁营再强,想要将他们围歼,必须保持当前的优势。换言之,吴鸣凤部被困住不假,但反过来武宁营左翼七百余人,也给他们牢牢黏住,无法分出余兵。
“这该死的石濛!”眼看着群寇将至,谭大孝却陷入了无兵可遣的尴尬境地。要是早知道北方会来敌人,他就就换一种更为稳妥的打法;要是石濛不那么窝囊废,能再多坚持一会儿,他就能从击灭并吴鸣凤再去对付覃进孝……太多太多的“如果”在谭大孝的脑海中交织繁杂,惹起他一阵头疼。
不过,“如果”永远只能是“如果”,事已至此,他只能接受现实,重新做出自己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