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的时候,《人鬼情未了》在香港和台湾同时上映,立刻就掀起了恐怖的票房风暴。
从胡金铨《侠女》的老树开花就能看出一点华人的心理,胡金铨拍出一部大制作出来,票房惨败,让联邦影业赔个底朝天。可时隔几年之后,这部片子突然在戛纳获奖,然后从发霉的仓库里翻出来再次上映,这一次居然就能票房大卖。
华人的东西不一定是好的,鬼佬的东西也不一定是好的,但如果华人的东西被鬼佬说好,那么这个东西就一定是好的。这一点,吸收氮磷钾、亩产一千八的“金坷垃”想必很有发言权。
说崇洋媚外也好,说民族自尊心也好。无论怎么说,《人鬼情未了》一上映,便引得港台地区万人空巷。
年关越来越近,王梓钧除了碍于面子,偶尔去电台做节目和参加春节联欢晚会的彩排外,全都闭门在家陪林清霞,谢绝一切采访。
不过《影响》杂志打电话上门,王梓钧就不好推脱了。现在的台湾,大多数人拍电影或者做电影杂志,都是为了赚钱,而像《影响》这样拥有自己的电影理念和原则的杂志很少有,王梓钧怎么都要支持一下。
这个时代的台湾,杂志相对于受国民党控制的报纸和电视台,可谓是自由度最高的传播物。比如前些年的《文星》杂志,对自由、民主、民族、文化这些方面的讨论,让当时处于国民党管制下的民众,真正见识到外面的不一样的世界,可谓有启蒙之功。可惜,这本杂志上李敖的文章言辞有些过火,最后被封杀了。
“梓钧你好,我们又见面了。”《影响》杂志的卓伯棠登门拜访。
“你好,卓先生。”王梓钧说。
卓伯棠道:“首先感谢你同意我们的这次专访。”
王梓钧道:“都是老朋友了,何必说这些。”
卓伯棠笑道:“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人鬼情未了》在欧美的票房现在是多少?我想许多读者都会感兴趣。”
王梓钧答道:“两亿多吧,可能快到三亿了,具体是多少我也不是很清楚。”
“是什么时候决定去好莱坞拍电影?”卓伯棠问。
“去年,哦,用公历来讲的话,应该是前年了。”王梓钧道。
卓伯棠问:“为什么会想到去好莱坞拍电影?”
王梓钧说:“最先只是想走出去见识一下,所以我就草草地写了些剧本。去年过年之前,李小龙突然找到我,问我要不要在好莱坞合伙开一家电影公司。我当时就想,有李小龙在,跟他合伙不是捡钱吗?所以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哈哈,有便宜送上门哪里能放走?”
卓伯棠笑了一下,问道:“为什么李小龙会找你合作,而不是找老东家嘉禾呢?”
“这个,可能是我跟李小龙的电影理念很合拍吧。”王梓钧说,他能想象到邹文怀看了这篇报道后有多郁闷。
邹文怀有足够的理由郁闷,《鬼马双星》的票房足足六百多万港币,他都投进去钱了,又被向华强半路给忽悠过去。而且,邹文怀现在已经知道是王梓钧帮向华强出的主意,把王梓钧恨得是那个牙痒痒啊。
至于到底是谁把消息透露出去的,王梓钧觉得向华强本人的嫌疑最大。不外乎是想挑起王梓钧和嘉禾这种电影大鳄的矛盾,挤压王梓钧在香港电影的生存空间,然后将自己与王梓钧绑得更紧。
“在影片上映前,你想过这部电影会这么成功吗?”卓伯棠问。
王梓钧说:“有所预料。”
卓伯棠笑道:“听说你在电影没上映的时候,就放下豪言壮语,说要击败《教父2》,打入北美年度票房前五。”
“是的,事实上我做到了,并且超额完成任务,进入了前三。”王梓钧道。
“是什么给你这种信心?”卓伯棠问。
王梓钧说:“这部电影我花了很多心血,所以它到底好不好,我是很清楚的。这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卓伯棠问:“你都做了哪些准备?付出了哪些努力,能和大家一起分享一下吗?”
王梓钧道:“事实上,这部电影的剧本我写了几乎七个月,中间修改了很多次。然后找演员也颇费周折,没有好的演员愿意演一只鬼,虽然这是一只好鬼。最后我不得不亲自来演,这也在西方招来一些非议,因为我是黄皮肤嘛。”卓伯棠问:“你是如何说服奥黛丽.赫本出演的?”
王梓钧说:“这说来也有些戏剧性。当时找不到好的女演员来演女主角,于是我的助手兼这部戏的副导演拉齐姆就建议说,要不我们去找奥黛丽.赫本?我当时是病急乱投医,然后就飞去了罗马。最先登门好多次,连奥黛丽本人都没见到,不过在一次拜访归来的途中,正好遇到奥黛丽夫妇遭遇持枪抢劫。你知道的,我也会一些三脚猫的功夫,所以就救了他们。我想,奥黛丽答应出演,也许报恩也算是一方面的原因吧。至于另外的原因,我认为是我的剧本打动了她。”
卓伯棠惊讶道:“听起来就像是说故事一样。幸好你会功夫,不然可就糟糕了。”
王梓钧笑着说:“所以老人们常说技多不压身嘛。”
“那外界传闻你和奥黛丽.赫本之间的暧昧关系,有多少是真的?最近意大利一份报纸说,有人看到你几个月前与奥黛丽.赫本一起游罗马,状如情侣。”卓伯棠难得八卦一回,他确实很好奇。
王梓钧点头道:“有这回事。当时奥黛丽息影好几年了,一时间无法把握自己的演技。我一共陪她在罗马游玩了三天,一是陪她散心,二增强互相之间的了解,因为我们毕竟要演的是一对情侣,而且年龄和国籍、文化都有很大差异,需要多多交流。至于私人间的交情,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没外面传得那么邪乎。”
卓伯棠道:“看来市井传闻不能轻易相信。我们换另外一个话题,观看过电影的观众,都对里面的特效镜头非常惊讶,这个是怎么拍摄出来的。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
“确实很困难。”王梓钧说,“为了能做好特效,我还专门组建了一个电影特效公司,主要成员是20世纪福克斯公司原特效部门的精英。在此我要感谢20世纪福克斯,如果不是他们裁掉整个特效部门,我估计很不好找人。”
“特效花费高吗?”卓伯棠问,“我想这是我们华语电影的同行最关注的问题。”
王梓钧说:“其实这部电影的投资,除了宣传费外,大部分都用在了特技的制作上。至于演员方面,除了奥黛丽赫本是大牌外,其他的都是小演员,包括我。当时在好莱坞可没几个人知道我会演戏。整个电影的特效镜头出现时间加起来不过几分钟,但是这几分钟的镜头,花掉了一百多万美金。”
卓伯棠苦笑道:“看来这在台湾电影界没有复制性,我们的大多数电影总票房都没这么多。”
王梓钧摇头说:“不,我觉得电影特效与电影理论的进步,都是电影发展的重要条件。其实我们的武侠片吊威亚,就是电影特效的一种,我希望华语电影人能够在这个方面投入一定的精力。”
“很多人好奇你的电影怎么总是能拿到高票房,你能不能向我们透露一下自己的秘诀在哪里?”卓伯棠问。
“没有秘诀,如果真要有秘诀的话,那就是用心去拍,而不是为了钱去拍。导演要用心,演员要用心,该省的钱不能省,尽心尽力做好电影的每一个细节。你把电影做得精致了,自然会有观众来碰你的场。”王梓钧说:“就像是当厨师一样,你把菜做得好吃,自然有人来买。但如果你要是偷工减料、以次充好,那顾客多吃几次就不会上当了。有些人为了赚钱,偷工减料地拍电影糊弄影迷,这是在杀鸡取卵,自取灭亡,这算是我对一些人的忠告吧。这一段你们可以直接刊登出来,不需要加工处理。或许某些人听了会不舒服,可是忠言逆耳利于行,能不能听得进去,就要看他自己了。”
王梓钧说的这番话是有针对性的,现在台湾电影界看起来一片繁荣,但跟风现象实在太严重了,甚至超过了八十年代的香港。前年、去年都有大量的片子由于质量太差,或者情节相似雷同而烂仓库。王梓钧脑袋里的资料显示,就在几个月后,台湾又会有近两百部功夫片由于粗制滥造而不能上映。
两百部啊,台湾一年才拍多少部电影?这都占总数的几分之一了。再这样下去,不仅把台湾电影的名声败光了,同类影片的市场也会跟着萎缩,最后搞得能让人记住的台湾电影就剩下文艺片、爱情片。然后这些投机电影商人看到文艺爱情片卖座,又一窝蜂拍爱情片,看得影迷发腻发吐。
“了解。”卓伯棠点头说。作为一个有良心、有远见的影评人,他同样对现在的现象深恶痛绝,可是有什么办法?除了几家党营电影公司和私营大公司、电影工作室外,大多数的电影公司都是那种看到拍电影来钱,然后来投资捞一票的电影投机商人所创办。
就像九十年代的中国男足,有哪家俱乐部不是来捞钱的?捞到了钱就好,至于什么将足球市场这块蛋糕做大,让中国足球长期繁荣发展,抱歉,我想不到那么长远,我的目的就是来赚钱的,赚饱了就走。至于什么黑哨、赌球会把中国足球搞臭,弄得大家都没饭吃,这跟我没关系,我的目的是来赚钱的,赚饱了就走。
卓伯棠又问:“可是有导演会问,我很用心拍好一部电影,可是市场反应却很不好。比如说胡金铨导演的《侠女》,他拍了两三年才拍成,不可谓不用心,为什么票房情况不理想呢?”
“这就要谈到另一点了。”王梓钧说,“那就是拍电影之前的策划一定要做好,对电影市场的方向要把握住。比如说香港股灾之后,普通大众腰包缩水,那么他们就没什么心情去看什么武打片、悬疑片,甚至是爱情片了。这个时候,连李小龙的电影都在香港卖得不理想,反倒是《七十二家房客》这种市井片大卖特卖。那就是受到股灾的市民,看到这种市井片会很亲切,里面小市民的酸甜苦辣能引起他们的共鸣。之后《狮子山下》的热播和前不久才下画的《鬼马双星》的成功,都是这个道理。”
“也就是说,你认为取得好票房的主要因素就是准备的把握市场和提高影片质量这两点。”卓伯棠总结道。
“不错。”王梓钧说,“不过要注意一点,就是把握市场不等同于盲目跟风。齐白石大师有句话说得好: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不是不可以跟风,而是要跟出品位和内涵,要有自己的卖点。”
…………………………………………《影响》在对王梓钧进行专访后,这一期用了整整十二页的版面来详细报道。
从王梓钧前往好莱坞到影片在美国上映,各个细节都进行了详细的表述,后面还配着王梓钧的专访和杂志的几篇影评。
卓伯棠这样评价道:“从故事的结构上来看,《人鬼情未了》讲述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死别离的爱情故事,但编导却能够别出心栽,将故事的发展设置在一个独特的边缘地带——阴阳界之间。因而这又成为一部鬼片、一部幻想片……男女主人公苦苦相爱,但终因阴阳陌路不能相见互吐衷情。影片正是借鬼魂幽灵产生了一系列的悬念和曲折离奇的情节,观众沉浸在虚幻与真实之中,时而欢乐,时而忧伤,时而为正义所鼓舞,最终被主人公生死不渝的爱情所感动……一部精彩的电影之所以受欢迎,故事、音乐、表演等方面缺一不可,而本片正是把这些方面都结合得很完美,所以影片显得很耐看!
在最后,我忍不住相对某些导演说一句,你们一个星期拍一部电影,到底能拍出什么东西来?赚钱不是这样赚的!!!剧本台词粗制滥造,为了节省胶卷导致画面呆板、穿帮镜头无数,好的演员演出来的感觉是演技奇差,配乐随便找一段往里面套,还不如不要音乐。特别是一些功夫片,从头打到尾,那些高手一言不合就开打,一打就是几分分钟十几分钟,而且打斗动作的设计令人不堪入目。你们这是要把观众骗进电影院,还是想把自己挤出电影市场?”
…………………………………………王梓钧坐在车上,看着最后这段话不禁莞尔,这个卓伯棠真是敢喷啊,喷得还听犀利的。
合上杂志,王梓钧转头看着窗外的街景,偶尔路过书报店的时候,还能看见《影响》杂志被摆到最显眼的位置,不时有人掏钱购买。
这一期的《影响》杂志,由于有王梓钧的专访在,销量突然猛增,听说现在已经卖出了三万本,把卓伯棠一伙人乐得做梦都会笑醒。
今天王梓钧出门,是去华视最后一次录制春节联欢晚会的,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
“等等,停车!”王梓钧突然瞟到几米外一个路人正拿着一份报纸在读,头版头条赫然有“毛X东”三个字。
台湾有报纸敢提毛X东?
“京浩,麻烦你去把那个人手里的报纸买过来,顺便问问他报纸是从哪里来的。”王梓钧说。
李京浩下车朝那人跑去,经过一阵交流后,终于带着这张报纸回来,却是一份香港的报纸。
李京浩道:“那个人说这张报纸是香港带过来的,这份报纸这几天在香港卖得很火爆,脱销加印了好几次。”
王梓钧翻开报纸一看,头版标题赫然是——《假设我是毛X东》,文章的署名居然是陈立夫。
陈立夫是谁自然不用多说,此时蒋介石病重,应该忙着帮小蒋接替政权才对,他公开写关于毛太祖的文章做什么?
王梓钧拿起文章一看,却没发现一句骂人的话,反而是对毛太祖颇多誉美之词。最令王梓钧震撼的是,文章是以蒋介石的名义,邀请毛太祖和周总理赴台共商和平统一之事,呼吁太祖大事化小、不计前嫌,寻求国共双方的再次合作。
这份报纸如今已经在香港,甚至是整个东南亚的华人世界卖疯了,唯独在台湾却没有什么报道。不少爱国人士看了文章后,都抱有那么一丝幻想——海峡统一。
甚至王梓钧明知这篇文章中的提议不可能实现,毛太祖和周总理并没有去台湾,但仍旧心情激动。
蒋介石这是明知将死,想在临死前促成中国统一啊。
至于有些人说这是阴谋,纯属无稽之谈,毛周二位伟人也活不过几年了,用得着老蒋引诱他们去台湾吗?
其实想要和平统一的不止是老蒋,毛太祖亦是如此。三年前,也就是1972年他就要求去美国的人前往纽约,看望国民党驻美大使顾维钧,邀请其去大陆看看,并让他递话给老蒋,表示希望两岸和平统一;1973年,毛太祖又安排专机送章士钊去香港,在那里架起沟通大陆和台湾和平统一的桥梁,可惜负责此事的章士钊不久后就病逝了。
收到毛太祖信息的蒋介石动心了,不过牵扯的问题太多,一直没有表态。可是一个多月前的军演让他病情加重,自知活不了多久,便立刻让陈立夫通过特殊渠道邀请毛周二人来台湾商讨大事,陈立夫发出邀请后却没收到回信,也不知道毛太祖收没收到自己的邀请信息,迫不得已之下便在香港报纸上刊登署名文章。
想必毛太祖现在也很纠结吧。
两个月后,收到老蒋死讯的毛太祖,没有任何高兴的表情,反而一脸凝重,对报信的人说:“知道了。”他当时本来准备在杭州与金日成会晤的,突然没了兴致,随即返回北京。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唉!”王梓钧摔开报纸,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算是两位领导人不死,双方都抛开成见一力促成统一,可受两边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制约,这个统一大业也不太可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