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吕关鸿心中是有多么不愿,第二日终究慢悠悠地来了,繁星逐渐隐退,原本是墨蓝色的天空先是自东方微微亮起,然后整个地变成明亮的蓝色。
万兽齐行的壮阔景致再度出现。
等到了最后十多里的时候,道路两侧已经能够看得到闻讯而来的江湖人,或者施展轻功,或者骑乘奔马,看到猛虎背上,端着神态的老者,皆是心神震荡,却不敢上前打扰,往往只是遥遥一礼,便即勒马降速,不敢往前,以表敬重之心。
因而等到半个时辰,出现在巴克曼城池之前的,已经不只是传闻当中的猛兽徐行,城门口的百姓呆呆看着前面的道路,有提刀的,手中之刀已经垂落,有随手提起酒囊喝酒的,手中之酒倾倒在地,恍然不觉。
最前方一名秦人骑乘瘦马之上。
在起身后,老者乘坐猛虎,神态淡然,背后百兽徐行,来自各个绿洲的武者和刀客们骑着神骏的骏马,右手按着连鞘的弯刀,安静跟在前面一老一少的身后。
身穿锦缎虎纹战衣的青年不由得屏住呼吸。
这不是两个人。
这几乎已是一支军队。
他一直等到了两人近前,百兽匍匐在外,方才回过神来,面容之上浮现笑容,带人往前相迎,王安风勒马,让出了身后的吕关鸿,后者虽然思维简单,但是毕竟是一座大派的长老,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远远比他更有经验。
因为王安风以神兵气机遮掩自身,周围并无一人看出他身具高深的武功,只当做是万兽谷吕关鸿的属下,并不在意。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位姿态不凡,神色淡然的老者身上。
一番颇为郑重的仪式之后,那位模样贵气的青年亲自驱马,将众人迎入城中,落后了吕关鸿一个身位,模样恭敬,王安风则更在诸多侍臣之后,令瘦马徐步往前。
他已经行走过大秦的大江南北,却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风格的建筑和城市,处处建筑都是方方正正的一块,整座城市都透着一种炎热的感觉。
处处昏黄,苍茫古朴。偏生巨城的最中间,却又有一整座占地极为宽广的江南道建筑,显得有些怪异。
因为吕关鸿是安息人的缘故,这些人口中所言,都是王安风听不大懂的安息话,后者也不在意,只是随意去看,隐隐似乎听到了有些熟悉的曲调,王安风先是微怔,然后想起来,这是柳梦燕在村子里的时候常常会唱的安息曲调。
下意识抬眸看去,左右扫了扫,却并未发现小姑娘,而是看到了另外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的衣裳在冬日而言是有些单薄的,但是那一双眸子却很欢快,像是无比地满足。
连带着王安风都觉得心中放松些许。
他目送着那小姑娘离开,收回视线的时候,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周围的人群似乎在这个瞬间离他而去,来来往往的行人变成了黑白两色,失去了灵动,成为了背景。
并非是他们本身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是因为有过于‘耀眼明显’的存在出现在这一方天地之中,是以衬托得寻常人失去了颜色一般。
王安风皱眉,猛地抬头去看。
酒楼的三层,靠窗处。
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神色冷淡,一双浅灰色的眸子淡淡看着王安风,仿佛看着一具尸体,气度悠远,仿佛浩浩长空,无边无际,让人心中止不住浮现出跪拜匍匐的冲动。
他端着白瓷酒盏,恰在车队行经的时候,手腕一震,清澈的酒水激射而出,仿佛化作箭矢,却在半空之中,水流涌动,化作咆哮怒龙,张牙舞爪,来势甚是急迫,但是没有人能够察觉。
王安风右手屈起,勾起了怀中匕首,旋即手腕用力,匕首倒持如剑,其上隐隐苍色剑罡,寒光凌冽,几乎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以一招送兵解点在了那水箭之上,微微一颤,酒水瞬间化作虚无。
手腕在瞬间转刚为柔,微一旋转。
破碎酒箭在瞬间划转阴阳,循着原本的轨迹,重新射入酒楼之中。
气机封锁被破,声音和色彩重新回到了王安风的掌控之中,这样的交手极为隐蔽,而且两人出手速度尽数都是极为迅捷,即便是寻常武者,一双肉眼也休想要看到对应的轨迹。
一切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出现过。
行人依旧,各种方言俚语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远比先前还要更为嘈杂。一下子全部涌动到了王安风的耳中,明明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此时却反倒觉得有些不适应。
车队依旧慢慢悠悠往前行去,只是吕关鸿似乎察觉到些微不对劲,缩了缩脖子。
王安风收回视线,右手中匕首在众人未曾发现之前,已经收归于鞘中,只是低垂的右手隐隐有些震颤,经脉发麻。
酒楼之上,老者饮酒。
饮尽之后,酒盏轻轻放在了桌上,旋即化为齑粉,面色一下煞白,身下气浪鼓荡,震动不休。
……………………
那名贵胄子弟将王安风和吕关鸿送至一处别院之中,这一处地方虽然比不得最中央那占地广阔的江南道宅第,但是在整个巨城当中也算是第一等豪奢的地方。
在这个地方,这个时节,王安风竟然看到角落甚至于还栽种有许多花卉,除此之外,还有一捧寒竹,青葱笔直。
等到那贵胄子弟离开之后,吕关鸿重重松了口气,呢喃道:“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这般多的人,老夫许久没有见到了啊……”
“不过还好,他们没有动手。”
王安风沉默了下,淡淡道:
“谁说没有的?”
吕关鸿微微一呆,王安风看了他一眼,尽数将方才之事告知,老者脸色微微一白,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旋即挫败道:
“是他,那就是我的师兄,他眼角就是浅灰色的。”
“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竟然自己亲自出手……明明是同源的武功,老夫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若非是你在,只是这一下子,就能够要了我的性命。”
王安风淡淡道:“刚刚那人是谁?”
“这座城的那个王上在哪里?”
吕关鸿道:“那是王上的侄子,也是一位大贵族出身的青年才俊,这一次是由他来接待我们,至于王上,王上现在在城外军营之中,要等到明天早上的时候,才会带我们去营帐中见王上。”
“军营中?”
王安风微微挑眉。
老者抚须叹道:“这也是常见的事情,你不是安息人,没有想到这一着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小子毕竟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来,王上肯定要杀杀你我的威风才行。”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王上的精锐步战和骑兵一定都已经聚集在了那里,今天先是晾上我们一晾,等到明天,就摆开阵势,好好地杀杀你我威风。”
王安风眉头微皱,看向窗外,道:
“也就是说,还有一日时间?”
吕关鸿方才还因为眼前这个大秦人终于也有没有料到,不如自己的事情而有些洋洋得意,这个时候反应过来,也有些低迷,道:
“这……这一天,不,大半日的时间,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王安风神色淡漠,道:
“出事,肯定会出事。”
“今日你的师兄已经出手了,若是之后他们不出手,那才是怪事情。”
吕关鸿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只得苦笑,年少时候和师兄行走江湖时,可从来没有想到临到老来,生死相逼。
王安风转身,盘腿坐在椅子上,双眸微闭,淡淡道:
“只剩下最后的关头,我计策就成。”
“这段时间,勿要放松警惕。”
吕关鸿连连点头,他原先是坐在床铺上,后来干脆直接就拉了张椅子,也坐在王安风的旁边,手里面握着一把弯刀,精神紧紧绷住,当真是不肯有半点地放松。
王安风则是徐徐呼吸。
在内心当中将自己的计划一遍一遍地熟悉,将尚且不够完善的部分或者补足,或者准备好若是发生意外的对应选择,或者思考若是对方出手,应当如何应对,强行厮杀,还是以震慑为主?
这一次定计,一来是为了要能够最简单的方式解决白虎堂。
白虎堂高手隐藏于万兽谷中,而万兽谷乃是这位安息国诸侯王的附属势力,若是由他自己去出手的话,定然会和巴克曼王,甚至于安息国的本国军力冲突。
他实在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棘手局面。
所以,能够简单些处理这件事情的话,便是最好不过。
二来。……
王安风想到昨日先生完全不算是赞赏的赞赏,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
二来,也要让先生好好看看进步才行。
不能够还是如同少年时候,那样莽撞了。
或者是因为今日入城时候那样的冲突,对方也吃了不小的亏的缘故,今日一整个白天都没有遇到什么事情,而吕关鸿也一直极为谨慎,不肯离开王安风半步。
食物更是半点不吃,生怕那些看上去极为可口的食物,是由一位身穿紫衣,嘴角美人痣的美艳女子亲手调羹,吃过之后,下一顿就得隔着一顿孟婆汤。
如此一直到了入夜时候,一直打坐的王安风却突然睁开了双眼,猛地看向窗外的方向,口中低声道:
“你在此处等着。”
吕关鸿一下抓住他袖口,连连道:
“不成不成。”
“你若走了,我怎么办?那不就是死定了么?”
“不成不成,你不能走!”
王安风眉头微皱,淡淡道:
“你师兄已经来了,就在外面。”
“你若和我呆在一起的话,反倒是会死得更快些。”
吕关鸿微微一呆,王安风已然用了太极劲将他手掌震开,袖袍一拂,一下推开窗台,窗外月圆如银盘,流光如水,一名高大的老者负手而立,足尖轻点在青竹之上,一双浅灰色的眸子冰冷无情。
见到王安风出来,冷哼一声,身形仿佛流云倒卷,转眼便是十余丈外,吕关鸿正要唤住王安风,却听到后者淡淡道:
“记住,若是你此刻淡然,当时无忧。”
“若是害怕,反倒有大祸及身。”
吕关鸿嘴角微抽了下,来不及开口,王安风已经急速掠出,跟在那老者的身后,两人武功都是非凡,仿佛两道流虹一般,转眼就已经消失不见。
吕关鸿想到王安风的告诫,虽然心中确实是有些害怕得厉害,但是还是强绷着身子,像是钉子一样定在了窗台前,负手而立,看着月色。
旁人眼中,着实是气度高深,俨然似海。
可是其中苦楚,唯独他自己知道。
吕关鸿额角微微抽动了下。
脚,脚麻了……
………………
王安风体内气机奔腾如海。
身前老者的身法极为扎实,每每落足之处,便有异象彰显而出,或者为蛟龙,或者为猛虎,使其速度越快,不过片刻时间,就已经掠过了大半座城池。
正当王安风准备突然出手阻拦的时候。老者的身子骤然停下,自空中微旋转身,踏足虚空,淡淡看着王安风。
王安风身法随之而止,两人相隔数丈而立。
一者身穿灰色长袍,一者则身着黑衣,神色俱是冷淡。
周围一片的安静,能够看到远远的一座高大的石塔,冲天而起,月光之下白森森仿佛白骨累叠,令人心中止不住地一寒。
王安风平静看着前面老者,体内气机一息三百转,实则已经极为警惕,随时可以爆发出雷霆一击,但是面目上却仍不显露分毫。
对方亦是沉默,上上下下打量了下王安风,突然道:
“果然没有错。”
“以阿兹尔的武功,他是不可能在中了毒之后,还反倒能够突破的,那个高手是你吧?大秦人,你用了什么方法,控制住了兽群,大秦人,我劝你一句话……”
“不要管这件事情,这是我们万兽谷的事情,是安息江湖的事情,和你一个外来人无关。”
“你如果就此收手,我可以既往不咎。”
王安风眸光低敛,道:
“他欠我诊金。”
前面老者皱眉,道:“欠你多少?金银玉器,你要多少,老夫可以尽数给你。”
王安风淡淡道:
“我是个医者,药医不死人。”
“他既然是我的病人,命,就是我的,谁来也取不走。”
老者皱眉,他自年少时就是同辈中领头之人,数十年来不曾有人违逆他的意思,心中不愉,声音语气有些加重,道:
“你是要着意与老夫为敌了?”
王安风淡淡道:
“很走运。”
“我救人要钱,但是,杀人不要。”
“你想要试试吗?”
见到眼前大秦人的语气完全不可理喻,老者冷哼一声,将原先的些许念头放下,不开一言,踏前一步,虚空中仿佛有战鼓声炸响。
老者足下震荡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身形瞬间模糊,气机膨胀于其身躯之上,仿佛怒龙张爪牙,朝着王安风撕扯而来,虚空之中,真实不虚的高昂龙吟声暴起,连绵不绝。
转眼之间,其右手成爪,已经在王安风面目之前,手指骨节凸显,其上隐隐覆盖龙鳞。
一股迫人气机疯狂袭来,王安风完全不敢怠慢,右手握刀,那柄夏曼所赠的弯刀铮然出鞘,寒光凌冽。
铮然鸣啸,长刀后发而先至,一轮圆月劈斩在腾龙之上。
巨大的震荡声音几乎响彻整片天空,却因为被人以气机遮挡的原因,没有任何人察觉这足以令整座城池惊醒的巨大轰鸣。
两侧地面上炸开了两团气浪。
两人的动作都微微迟滞了下,旋即便再度运起气机,再施强招,毫无半点留手的念头,朝着对方的要害处攻去,老者身为万兽谷大长老,一生至此,鏖战数十年,行走天下,战斗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招式毫不拘泥于定式,皆以伤敌为先。
若是寻常年轻武者,纵然是本身的武功功体相较于他丝毫不差,面对这样的招法造诣,也得早早败下阵来,但是王安风却自小在铜人巷中搏杀,之后更是连连遭遇生死之战,一身武功招法杂而纯属。
两人反倒是棋逢对手一般,瞬间拆过数十招。
……
徐传君按捺住自己的气息,仿佛一道幽影一般,往前急行,便是已经决定了要离开这座城池,但是在未曾离开之前,他仍旧将自己当作安息诸侯王的幕僚。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最后该做什么,他也很清楚。
他一直都暗中潜伏在了别院的不远处,虽然一日无事,但是到了夜间,万兽谷果然有所动作,而且出手之人居然是在安息国江湖当中声名显赫的大长老吕太安,若非是他武功不错,又精擅于潜伏之术,恐怕早已经被发现。
就算是此刻,也是因为另外有人分去了吕太安大部分的注意力,他才能够安然无恙,此刻徐行,在靠近气机波动的范围时候,便显得越发谨慎。
他先前只是猜测,万兽谷不可能这么轻易让吕关鸿投入巴尔曼王的麾下,却没有想到,出来应对吕太安的竟然是那个年轻很轻的中原人。
而两人相见面之后,竟然没有半点犹豫,直接便开始了厮杀,他蹲伏在了一处院落之上,眸光极为隐蔽左右探视,因为自身经历以及武功的缘故,在这附近已经发现了许多的熟面孔。
有大将军的属下,也有其余各大派别中的高手。
这一次吕关鸿的行动仿佛一块巨石砸在了水面上,掀起了许多涟漪,无论是原本巴尔曼王麾下的将领,还是其余派别的高手,其利益必然都会受到影响,所以死死盯着那一处别院,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徐传君将心神收回。
小心翼翼往前去看,在空地之上,看到了两道残影相互纠缠,彼此招数皆是凶悍果决,杀气凛然,速度更是极快,以他的武功,竟然也只是能够看得到残影,若是面对这攻击,绝对反应不过来,不由得屏住呼吸。
而在众人视线汇聚之处,两人已经交手超过七十合,尚且未曾分出上下来,便在交手渐酣时候,王安风察觉到一丝异样甜腥,眸光微寒,右手微震,神兵气机瞬间升腾起上,瞬间将他自身气机位格提升。
刀光暴涨,几乎瞬间压下了月色。
一刀出手,那位先前和他旗鼓相当的老者面色便是勃然大变,身形偏转,不敢与刀锋接触,避开轰然砸落的刀光,额头满是冷汗,而在这个时候,在王安风身后,突然爆出一道紫色身影,仿佛鬼魅,瞬间欺身向前。
王安风已经收刀,立在原地,眸子微侧,看到月色之下那张美艳的面容,眼眸狭长而魅,嘴角一颗美人痣,施展掌法,朝着他后心处拍来。
青年衣摆震动。
万兽谷大长老方才回了口气,便看到了那面容冷淡的青年抬手,右手持刀,左手猛地朝后击出,气浪震动,显然是极为不凡的武功。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微笑,但是这一丝微笑还没有能够彻底展开就凝固变形。
双掌相交,气浪涌动。
身居剧毒的紫衣女子几乎是瞬间便仿佛触及火焰一般,猛地朝后暴退数丈,脸色煞白,周围隐藏着的一双双眼睛的主人呼吸瞬间凝滞。
王安风仍旧立在原地,右手持刀,左手负手在后,淡淡道:“原来只有这样的水准么?”
“那么,接下来便由我出手了……”
徐传君双眼瞪大,眸子里刀光凌厉,许久都不肯散去,令他身躯僵硬,数息方才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收敛气息,以自己最安静也最快的速度转身离去。
心脏疯狂跳动着。
那样璀璨而且霸道的刀光,唤醒了他记忆中最深的那个层次,令他的心中升起了无边的恐怖。
必须离开,迅速离开……
他的呼吸几乎有些混乱。
这个冷静谋士的脑海当中那刀光仿佛月光一样,变得越发明亮而冰冷,带着记忆中浓重到完全散不下去的血腥味道,三韬六略,胸腹中沟壑全部被填满,只剩下了两个字。
宗师……
而在原地,老者和那紫衣女子面色微变,彼此对视一眼,身形瞬间爆撤,速度远远比其来的时候更快数成,显然先前交手的时候有所隐瞒。
周围其余归属于各个势力的武者虽然未能一眼看出问题,但是也明了最后那一刀的凌厉之处,也尽数迅速离开。
更深层次的试探一触即发,却又转眼消退。
几乎转眼之间,原地只剩下了王安风一人,他将手中弯刀抬起,月光之下,这一柄百锻弯刀的刀锋上已经有了细密的裂纹,想来连一次交手都难以再支撑了。
无声叹息一声,将手中弯刀收归入鞘。
便在这个时候,王安风的面色却是微微一变,抬手看去,左手手心已经变成了一片黑紫色,虽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但是在这未曾散去的时候,毒素仍旧还在发挥作用,令他大脑隐有昏眩之意,双目视线模糊,昏昏沉沉,难以思考。
当下按照先前来的时候预先做的判断,施展身法,迅速离开了这里,毒素逐渐开始发挥效果,王安风几乎顾不得辨认方向,只是循着记忆中来时的思考,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然后隐藏身形,运功驱除毒物。
因为混元体的强横效果,那种猛毒亦是逐渐被其消散。
过去了约莫一刻时间,深紫发黑的手心渐渐散去颜色,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而那种头晕目眩,难以思考的感觉也逐渐散去,理智和意识从茫茫然的云端落到了实处。
王安风深深呼出一口气来,感觉到其中蕴含的补益元气逐渐被自身所吸收,不觉额上已经出了些许冷汗——若非对方收到的伤害比起自己还大,恐怕此刻已经陷入了危险当中了。
到时候,只能够如预先设想的第三种处理方式,强行抽调神兵气机,压制毒素了。虽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却会造成相当一部分的气机损失,一定时间之内,无法随心所欲,动用神兵。
不过,能够借助这样的机会,摸出对方的些许根底,算是利大于弊了。
王安风想到方才那女子的身法和掌法,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觉得有些棘手,混元体虽然能够克制天下奇毒,但是便如同前此遇到的‘阴阳大轮转’,化解需要时间。
如果对方的毒物猛烈到了在这一段时间当中,就令他毒发身亡的程度,那么混元体再强,也没有什么办法,可谓是这门医家不传神功的唯一破绽。
旋即想到,对方一身武功恐怕有一成左右被混元体直接撕扯吸纳,他自己是险些因此而中毒,对方恐怕更是惊惧难安了。
想到还在别院当中胆战心惊的吕关鸿,便即准备离开,起身时候,听到了身后院子里隐隐传来了清脆的笑声和曲调声音,和今日所听到的,以及柳梦燕常常唱的很像,动作不由得微微一顿。
便即听到了身后的院子里有细嫩柔软的声音轻声道:
“我们明天就可以去应聘王上的侍女了吧?”
“嗯。”
“听说那个时候,每一个月都可以有钱币分下来,可以买好多好多的东西。”
“对的。”
“我们是要去哪里呢?”
“啊,听说就是最近的那座塔里面……”
第一个开口的小姑娘满足地咕哝着,道:
“塔里面啊……这座塔很好呢。”
王安风只是听到了这里,便即平复内息,乘风而去,他离开的时候动作很轻微,并没有影响到小姑娘们的美梦,回去之后,吕关鸿才松了口气,敢坐在了床上,揉着自己发麻的大腿,沉默了下,抬起头来,轻声道:
“我,我师兄他怎么样了……”
王安风将方才事情简略讲述了一遍,淡淡道:“以此观之,明日他们若是没有更强的手段,已经只能选择退守,或者离开,或者在那位王上面前争执。”
“暂且安全了。”
吕关鸿如此方才长松口气。
第二日两人早早地起身,将身上衣着换成了更为奢华的安息国华服,方才一同离开了这一座别院,骑马前往军营当中,那位贵胄子弟现在正在城门口等着他们两人。
吕关鸿一夜未曾好睡,眼袋非常明显。
虽然身为高品武者,但是精神损耗,加上身上剧毒方才痊愈,精神有些不振,两人骑马徐行,路边恰好路过了昨日王安风比斗时候的那一座高塔。
在白天的时候,却并没有昨天晚上,在月光之下的那种阴冷和森然,王安风收回视线,此刻心中舒缓而从容,甚至于嘴角有些许的轻松笑意,看到那塔,想到了昨天晚上听到的悠长曲调,随口问道:
“这里也要招收王上的侍女么?”
吕关鸿满脸的古怪,看了他一眼,道: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不等王安风发问,便即开口解释道:
“这里是牢狱啊,关押的都是整个城池附近的所有凶狠武者匪徒,哪里需要什么侍女,若是真的需要的话,恐怕是需要勾栏女才对吧?”
王安风微微一怔,道:
“牢狱?你确定?”
吕关鸿道:“老夫虽然不怎么来这座城里,但是也知道这个圆塔里面关着的就是整个巴克曼范围内最凶狠的犯人,因为其武功,暂且留在这里,作为王上的军种之一”
“……不过说来也奇怪,老夫记得,上一代巴克曼王的时候,这里的凶犯们常常暴动。”
“这一代巴克曼王上任之后,这些暴动已经足足四十年没有发生了,不知道是为什么?奇怪啊……”
王安风突然停了下来。
吕关鸿好奇回头看他,道:“怎么了?”
“现在不是要赶紧去见王上么……抢着在我师兄和那个女子之前,将事情跟王上讲清楚,然后请王上出手,你先前是这样说的吧?”
“这应该就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收官’了,对吧?”
“不得不说,你的年纪虽然不大,智谋却已经不错了。”
或者是即将看到‘获胜’的机会,吕关鸿的嘴角有些许微笑,他虽然不擅于计策,但是也知道,这样大胆的计策想要如愿实施,也是须得要花费苦工的,言语中不由得有些许感谢。
王安风看了看不远处的城门,眉头微皱,道:
“你且稍等。”
“我打算去这监狱中看看……”
吕关鸿微微一呆,下意识道:
“你说什么?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要是迟了……”
话音未落,王安风身子已经在马上消失不见,若非是现在颇早,路上基本没有有太多的行人,非得要被当作是鬼物了一般,惹来惊呼。
吕关鸿目瞪口呆。
“这,这也太胡来了……”
王安风眉头皱起,昨天夜里听到的交谈,以及方才吕关鸿的话在他的脑海当中回荡着,隐隐碰撞,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一般。
他的身法沿袭于神偷门,非但灵动潇洒,隐蔽处也远超寻常的轻身功夫,轻而易举潜入了这座巨大的石塔当中,方才进去不曾多久,便听到了轻声的咕哝,只是他不懂得安息话,所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但是所见之人,尽数都是凶狠异常,绝非善类。
眉头微皱,一路往上行去,果然如同吕关鸿所说,这里面哪里有什么侍女存在?倒是处处能够看到血液干涸的痕迹,
便是狱卒,也都是膀大腰圆,满脸狠辣神色的模样。
王安风想到昨夜听到的,满足的低声咕哝,心中疑惑越重,继续施展身法,从犯人难以看到的视角盲区隐蔽处往上面攀升。
在即将到达最高处的时候,听到了几声笑声,有人开口,用的是中原话,眸子微亮,当下施展出神偷门中风拂柳的身法,悬于一侧石壁上,皱眉去听。
“这一批,也差不多要来了吧?”
“嗯,差不多了,兄弟们憋了差不多两个月了,再不来的话,就得要疯了。”
王安风终于能够听得懂,右手勾勒气机,将自己身躯遮掩些许,探出身子,仔细去看。
说话的是个高大的男子,模样是中原人的样子,年纪四十余岁,脸颊一侧有道伤疤,满脸的凶悍,嘿然笑道:“说起来,这位王上还真的是够意思……愿意让咱们厮杀,还每过三个月来上一批小姑娘给泄泄火……”
“当王上到这种程度,也是了不得的人了。”
旁边一个懒洋洋的汉子随口道:
“没办法,他需要咱们给他冲锋陷阵,然后兄弟们憋得狠了以后,要么杀人,要么泻火,最初的那一批弄死了几个妓院之后,就没有那个城里头的妓院愿意来了。”
“那些个姑娘们可是要挣钱的。”
“据说这些最挣钱的营生后头都是那位王,这死了他比谁都心疼,可不来人的话,那些最初的凶犯们就玩暴动,死的就是那些精锐,更心疼。”
“最后不知道哪个出了个主意,这个主意妙啊,哈哈……这安息国再小,也是个国,比不得中原地大物博,七十二郡,每一郡人口都有千万,一国安息也就千万人多些。”
“但是千万人里,找那些地方偏远,家里没啥钱的,换来些女雏儿,给咱们泄泄火,没有说什么成本,也闹不起来,还能够免去了精锐的损失,嘿嘿,就是损阴德……”
“哈哈哈,你口里面还能说出损阴德这种事情么?”
“哪一次不是你最凶,死在你手里的女娃还少么?”
四十年。
三月一批,穷困的小姑娘?
死……
这些讯息组合在了一起,狠狠地冲击在王安风的脑海当中,他右手颤抖了下,几乎不受控制,朝着腰侧的匕首处抓去,心中杀机冰冷满溢。
便在此时,下面传来脚步声音,一名身着安息将校打扮的男子上来,视线恰好可以看到王安风,王安风斜眼去看,看到那张脸有些熟悉,是昨日门口相迎的几名官员之一。
王安风心中微动,身形瞬间变化反转,自一侧窗户之中跃出,借势而起,右手一搭石壁,身形腾起,落入了最上层的一处空间当中。
这一层有些狭窄憋屈,还有些许不曾散去的恶臭,同样有一个个的空间,被封锁起来,但是却并不像是下面那样有狱卒和凶犯,什么都没有。
王安风方才的动作委实是自然而然,这次的计策必须要借助安息国诸侯王的军势,自己一个大秦人出现在这里,恐怕要惹来纠纷。
此刻下面有安息巴尔曼王的属下,他不愿和巴尔曼王发生冲突,却又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沉郁,难以就此离开,索性沿着这最上面一层走去,行走至最后的时候,随意往前看去,视线旋即凝滞。
他看到了一具白骨,不,不止一具。
许多的白骨,堆积在一起。
这里一点,那里一点……
白骨已经有些残缺,腿骨手臂皆有不自然的扭曲,应当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堆积在一起,散落在一起,白骨累累,白骨上还有着朴素褪色的衣服,触目惊心。
这样的场景即便是王安风也感觉到身子微有僵硬,下意识踱步走去,突然看到地上角落藏着粗糙的莎草纸,俯身捡拾起来,触感粗糙,纸张上文字却很欢快。
“我们要成为王上的侍女了对不对?菲儿,我很快就可以见到你了……”
“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你还好么?”
“红柳树长大了两圈,邻居家的小马驹已经长大了,你离开了三年了哦,大家都说,你是走上运气了,不愿意和我们有什么纠葛了,我不相信的。”
“你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很忙回不去了对吧?”
“我来陪着你,你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我们还可以一起看星星,像是小时候那样,我学会了新的调子,可以教你哦,大家原来都说,你唱得最好听,像是晚上的天灵鸟,可是我现在也不差了呢。”
“其实也是有些其他想法呢……阿姆的腿脚病又犯了,成了王的侍女,就有钱买秦国的药了对吧?剩下的还可以买个好看的衣裳,可以给阿哥买个酒壶,可以……”
“还可以有机会,去我的家乡看看……”
最后是墙壁上沾染着鲜血的手痕。
救救我……
救救我……
王安风耳边传来了吕关鸿的声音,这个老头子距离这里还有段距离,但是两人气息熟悉,所以能够传音,道:
“你要做什么?风梧?!”
“你自己设下的计策,一直到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快些下来吧,那位贵人已经在等着了。”
王安风闭� ��闭眼,将手中粗糙的莎草纸轻轻放下,然后抬手按了下眉心,看了一眼吕关鸿,五指微张,覆在面上,轻轻呢喃了一声。
“计策……”
老者心中狐疑,有些弄不明白那个心冷如铁的大秦人站在了牢狱上面还在做什么?为什么还不下来?
这个时候已经辰时一刻了,天色还没有彻底亮起来,他们需要尽快驱驰到外面的军营当中,去见巴尔曼王。
就算是他,现在也已经看出来了,在这个时候,万兽谷和白虎堂已经被那个大秦大夫压制到了极为被动的立场。
后者唯一的机会,就只能够在于巴尔曼王,希望可以说服对方,但是这一点,也是他们占有优势。
昨夜这个大夫极为冒险强接了那紫衣女子一掌,更强行迫退了自己的师兄,好像根本没有打算瞒过其他人,哪一方的地位更重,巴尔曼王应该已经明了了。
所以,如果这是一局棋的话。
这个时候他们就应该从容落子,将对方的大龙杀尽了。
可是,这个家伙现在还在那里做什么?
这不是他的心血么?
他一月以来没事应该都在思考,付出那么多……
昨天更是连续打了两场。
现在是在做什么?
耳畔传来熟悉的嗓音,冷淡得没有感情,道:
“你说的对,我现在马上就下来和你会合。”
“你先走。”
吕关鸿心里面松了口气,面上浮现微笑,就要乐呵呵驱马往前,走了不过几步,却又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呆了呆,猛然腾空而起。
看到了王安风立在监狱的最高层,将手中的一页纸筏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转身,右手中抚刀,连鞘一挥,垂在一侧的油灯轰然炸开,火油喷发在石头上,重重翻滚砸落。
吕关鸿目瞪口呆。
裹挟着火焰和黑油的黄色岩石轰隆隆砸落下去,发出了一连串的惨叫声,然后是怒喝声,咆哮声音,越发急促的脚步声音,越发靠近。
王安风侧着脸看了一眼吕关鸿,后者耳畔响起了毫无诚意的声音。
“抱歉……”
“手滑了一下。”
吕关鸿心中几乎被掀翻了过来,好不容易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大好局势,就这样被掀翻了?!整个人几乎都如在梦中,张了张嘴,道:
“那是你的计策啊!”
“我们走了一个多月……”
“你都跟人拼了两次命了,就这么不要了?你是疯了吗?”
王安风身形微伏低,刀鞘微微扬起,刀身因为重力的缘故,慢慢往下滑落,右手五微微搭在了刀柄上,弯刀的刀锋微微震颤,摩擦过了刀鞘。
前面楼梯中,一个个察觉到异样的罪军和狱卒冲了上来,手中握着刀,看到上面的人,眸子里浮现狰狞凶光,怒喝着冲杀上来。
王安风双眸低垂,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应该是暂且虚与委蛇,借助那位诸侯王的身份驱除白虎堂,若要做什么,那个时候也是最好的时机,可是他做不到了。
四十年。
堆在那里的白骨,更多更多埋在不知道那里的白骨。
可以想象到,曾经都是年岁最好的少女,都曾经有喜欢的人和物,有明亮的像是花儿一样的生活,不应该,以这样的模样离开世界,像是破布一般,鲜血淋淋扔在一起,带着没能实现的梦化作白骨。
刀锋震颤,王安风抿了抿唇,右手从刀锋上虚抚而过。
“抱歉,先生……”
“过去了三年时间,晚辈还是那么愚钝。”
“让您失望了。”
“抱歉,师父……”
“您说不可以妄造杀孽……”
“去死吧!!”
怒吼声中,一刀竖劈,重重朝着前面的大秦人劈斩下来,却在铮然刀鸣声中,已经密布了裂缝的弯刀抬起,将弯刀拦住,任由对方如何咬牙切齿,刀锋再不能下落半分。
“今日,弟子破戒。”
嗡嗡嗡!
共鸣之音响起,吕关鸿揉了揉眼睛,王安风的背后,隐隐淡金色的流光浮现,流光之中一道虚影,面容狰狞忿怒,赤足八臂,手掌舞动,手持兵刃法器。
一瞬即逝。
鲜血瞬间流淌而出,前面的安息国将校被刀锋残忍破开脖颈大半,当场断气,吕关鸿手脚冰凉,看着那手持双刀的男子起身,自狱塔之顶厮杀而下。
双刀凌厉,刀锋干脆利落,精准而冷酷,不留一个活口。
所走过的道路,留下的全部都是鲜血,那副模样,仿佛行刑一般,但是不知道为何,在吕关鸿的眼中,那个大秦人的面目却平静到了不敢置信的程度,甚至于还有些许柔软。
“抱歉……”
“我来迟了。”
刀鸣响彻整座城池。
即便是吕关鸿,也是被气浪震动,不受控制地往后撤去,捂着面庞,等到气浪渐渐散去的时候,眼前的一幕映入眼中,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火焰疯狂燃烧。
火光当中,是疯狂劈杀,是为了完全不认识的人而疯狂厮杀,自陷落于死地的人,是一个为了他国枉死之人而放弃自己心血的人,吕关鸿嘴唇颤抖。
不明白……
老夫不明白……
已经没有人在乎了啊,小子……你明明还有大好的前程,明明可以去名动天下,这个时候,为什么?不但自己的心血计策付之一炬,而且还要反倒面对安息军队的围杀……
为什么?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那个大秦人曾经对他说的一句话。
你们的江湖,只是一潭死水。
他抬起头,这里的罪军虽然人数不过千余,却是一种极为精锐的兵种,从这个高度可以看得到,周围有披坚执锐的军士仿佛密密麻麻的蚁群一般汇聚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了一股奇异的气机。
淡淡金色的流火自熊熊燃烧的麒麟烈焰之中升腾而起,即便是在虚空,也能够看得清楚,袅袅升起,真实和虚缓之间,明王踱步其中。
“呼……哈……”
PS:今日更新奉上…………昨天晚上本来很想要写的更多些,但是写出来的不满意,而且熬到两点多支撑不住,还是放弃了。
其实写得还是挺烂的,我不怎么满意,大家有什么想法,能够说说的
倒是累得一个朋友陪着我熬到那么迟,心里实在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