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风抬眸看着十数米外的皇室别院。
此时正是隆冬,天色凉薄,扶风郡里到处都是一片苍白萧瑟的模样,可那别院却笼罩在一片淡色梅海当中。
寒梅怒放,清香隽永,与其余地方风光不同,行人来客每每路过,梅花坠下,擦过禁卫身上铠甲,擦过那沉重冰冷,曾经饱饮鲜血的陌刀,竟也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感。
王安风微吸了口气。
看着那绵延的梅花,眸中浮现一丝惊艳之色。
他本不想来此。
可此时见到这花海绵延,心中的沉郁倒也散去许多,觉得今日来此,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呼出浊气,心中杂念收束,王安风混在数名武者身后,缓步朝着里面行去,身着蓝衫,背负木剑,一身气息内敛,看不出多少异常之处。
“若要入内,还请诸位将随身兵刃放在此处,我等自然会细加保管。”
前缘当中,一名身着明光铠,年约三十余岁的禁军将士抬手拦住那些江湖武者,声音平和,言辞也极为客气,要求那些武者将随身兵刃放下。
这里面毕竟是大秦皇长孙,甚至于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帝,所以这些武者也能够明白禁卫之所以如此警惕的理由,并未有什么不愉的反应。
王安风前面的那数名武者直接抬手,将随身的兵刃取下,放在了旁边一处长桌上。
那桌子上面已经有了约莫三十余柄兵器。
刀剑锤鞭,不一而足。
繁杂之处,几乎比得上兵器铺子的店面,只是都不过寻常兵刃,最好不过稍微锋利些的百炼兵器,和那些成名侠客的身份不大相符。
王安风脚步微微一顿,心中踟蹰,复又生出了些许离去之意。
他今日原本就没有打算过来,只是昨天在闯扶字楼的时候,为了让薛琴霜知道是自己,所以用上了扶风学宫的名号,此时反倒成了牵绊,他自小在山野中成长,对于官场上事情根本就是一知半解。
此时心中多少有些担心。
扶风学宫毕竟是依托于大秦朝堂,若是自己不来,拂了皇长孙的面子,不知是否会对学宫有所影响。
他在学宫中毕竟度过了不算短暂的时间,经历了很多事情,也遇到了很多人。
学宫一直未曾亏待过他,他又如何能够让学宫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受到牵连?
心念至此,脚步又是微微一顿。
不知此时是应该执着于赢先生下定的规矩,人不离剑,剑不离身?还是说为了学宫,暂且将自己的佩剑放在此处?
心中一时犹豫。
这柄木剑早已经和他通灵,两年前药师谷一役当中,更是与剑身中的神兵灵韵共鸣,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是宗师拿去了这柄木剑,也休想要发挥出全部的威能,倒也不担心会弄丢。
正当其心中迟疑之时,他前面的武者已经尽数都解下了自己的随身兵刃,放在桌上,结伴向前行去,那禁卫将士的目光收回,落在了王安风的身上。
刚要开口让王安风也将身上兵器放下,便看到了少年面容,看到了其背后那柄朴素寻常的木剑,神色微怔,想及今日辰时所见的画像,未曾开口,只是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见王安风面容和画像有七八分相似。
面上神色不由微肃,抱拳行了一礼,主动开口,声音当中有三分恭敬,道:
“敢问,可是王安风少侠?”
他说到少年姓名的时候,主动压低了声音,只有王安风和他自己听得到。
王安风微怔,抬眸看了这禁卫将士一眼,确认自己先前从未曾见过此人,心中好奇,还是抱拳还了一礼,道:
“正是在下。”
“不知……”
那将士面上神色放松许多,闻言复又行了一礼,恭敬道:
“既然是王少侠,殿下已经放下了命令,不必解剑,径直入内即可。”
“少侠请入。”
这前院中亦有其他世家子弟,未曾入内,只是盘亘赏梅,见到那将士颇为恭敬地将王安风迎入其中,而后者背上木剑并未解下,颇有些不愉,皱了皱眉,嗤笑出声,道:
“某还以为皇长孙的禁卫是如何地刚正不阿,一视同仁,可如今见来,却似乎不然。”
其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身上衣服颇为豪奢,面容俊美,言辞疏狂,因为还未曾入内,右手握着一柄长剑,象牙为鞘,剑鞘上和剑柄上都镶嵌着拇指大小的玉石。
这柄剑,与其说是兵器,倒不如说是一件打制成了兵器模样的玉器。
其旁边站着一名面容方正威严的中年男子,颔下三缕长须,闻言皱眉,道:
“你不知道他是谁?”
那少年双臂抬起,枕在脑后,懒散回应,道:
“他是谁?”
声音微顿,复又嗤笑出声,道:
“我管他是谁,他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凭什么要知道他是谁?”
其说话语气越来越不客气,隐有两分狂士风姿,因其年少,倒也不会惹人生嫌,反倒觉得不同于凡俗,旁边的中年男子眼中却升起来了些许失望。
他看出了这少年眸子深处的得意。
更听出了这言语当中的故意。
知子莫若父,他如何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不过只是装出来的狂士风姿,渴望引得同辈人追捧,真正持才自傲的疏狂之辈,如何会如此轻浮?纵然疏狂,纵然傲慢,也不过是其本身的实力足以令他们从容应对诸多对手。
没有狂士的实力,却又偏生要做狂士言行,不过是取死之道。
男子眸子微敛,叹息一声,道:
“你若是还有两分脑子,便应该知道他是谁。”
少年身子微微一僵。
他听出来了自己父亲平静语气当中的愠怒。
男子看他一眼,收起了眸中的失望,淡淡道:
“原本说好,让你来年前往江东历练,此事打消,再在家中磨练几年罢……”
“若是依旧如此蠢笨,便一辈子在家里带着,当个管事。”
那作狂士打扮的少年神色微微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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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疆域广大,有七十二郡之多。
常有皇族巡视各郡之地,是以在七十二郡当中,都修建有皇室别院,用作巡视之时暂居,既为皇室别院,自然不是寻常世家富户所能比拟。
前院之中,已经有数里红梅在畔,下有流溪,循溪流而入,亭台抬眸可见,一步一景,移步换景,几乎将整个扶风观园之境熔于一炉当中,其精妙之处,令人击节赞叹。
王安风踏步向前。
此时在场众多宾客,无论是出身于世家大族,还是说江湖中厮杀的武人,都被卸去了身上兵器,唯独他自己一人背着柄木剑,行于其中,颇为刺目。
低低交谈的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
一道道视线落在了少年背上剑柄,落在了他身上蓝衫上。
略有迟疑,随即便逐渐恍然。
骚动,伴随着语调急促,却又竭力压低了的声音响起,如同涌动的潮汐汪洋,在王安风的周围响起,那视线当中,诸多情绪不住浮现。
狂热,好奇,挑衅。
以及贪婪。
直欲吞皮啃骨一般的贪婪。
扶风郡城刑部。
重新换回了那一身捕快朱衣的严令手持着卷宗,视线落在这卷宗之上文字,眉头紧皱,似在思索。
今日刑部当中,颇为安静,原本的上官和扶风本地名捕,已经尽数去了宴席上。
他竟已经是这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以他这三年里的功绩,今日之宴上,必然有他的位子。
可他在昨日里就已经和祝建安说过,要后者帮他推掉这宴席,他自己毕竟还很年轻,虽然办了许多的大案,官职却还不高,只要寻个办案的由头,便能够帮他推掉,而身为扶风刑部副总捕的祝建安自己,却没有办法离开。
而其余入席之人,即便发现了他不在,也不会多说。
无论如何,这次皇长孙办宴,不可能容纳多少人,少他一个,便意味着可以空出一个位子,事关利益,那些世家大族之人必不会多嘴。
尽管今日主角是皇长孙,但是只要入席,他们便能够捞得到大把的好处。
此次皇室办宴,有官员勋贵,有世家大族,亦有出身寻常的豪商,纵马江湖的武者,今日能得一席之地者,必然都是人中俊彦。
而这些人既然能够在各自的领域中闯出声名来,自然都是很聪明的。
自然知道,在这种场合之下,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事情。
而这种事情,也正是严令最为反感的事情。
所谓结交朋党。
青年翻阅宗卷的动作微微一顿,想及过去那些人的嘴脸,想及那言笑晏晏之下的勾心斗角,心中越发厌恶。
那几乎不像是在看人的目光。
皇室别院当中。
王安风脚步微顿,抬眸。
放眼所见,有身着锦衣的世家公子,有威仪不凡的官员,有豪侠,有富商,更不缺姿容秀丽,面貌过人的女子。
他们看着王安风。
贪婪而喜悦。
如同看着猎物的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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