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来,着黠戛斯人也是四边九夷之中的一个异数,于大唐国朝的渊源也是非同寻常。
虽然大多数的黠戛斯人赤发皙面;也有黑发之人,自称李陵之后,为国中贵种。于大多数塞外藩部一样,平日主要从事游牧,兼营渔猎,也有少量的耕稼。信仰万物有灵的原始萨满,称为“甘”(长生天)。然而更神奇的是,他们也是李唐公认的同姓远宗。在中宗朝觐见时,就被亲许为“尔国与我同宗,非它蕃比。”
乃至协助唐庭打完了后突厥汗国,到突骑施、葛逻禄时代的全场,同时也是北庭都护府下最有力的臣藩之首。因此在唐玄宗的《征突厥制》诏书中,就称赞黠戛斯军队“弧矢之利,所向无前”。后来更是成为了于唐舅交恶的回鹘汗国,就此土崩瓦解风流云散的罪魁祸首。
而在仆骨部为首的回鹘残部占据了庭州之后,这些黠戛斯人也成为了首当其冲的主要威胁之一。而不得不与同样唇亡齿寒的安西回鹘联手共抗。十多年前,还有黠戛斯使者朝于长安时称,愿配合归义军为宗家上国夺回安西故地,只是为当时的唐懿宗所不许这才作罢。
因此,在大举东进协助大唐上朝平定内乱的战斗中,这对身为世仇的大唐外甥和远宗,非但无法同营见面而冲突、争斗不断,还需的另外多分出一份精神来提防彼此。而这种状况也不仅局限于黠戛斯和三姓回鹘;而普遍存在这些外藩兵马,甚至是三姓回鹘之中。
像是庞特勒麾下地盘部众最广的十五部安西回鹘,与活跃在北庭境内的西州回鹘仆固氏族,同样也是争端不断。而与归义军关系更加亲密,却是实力最弱信仰佛教的甘州回鹘首领安宁,因为争夺草原上的逃亡部众和常有行旅被劫杀的缘故,也同样与的安西回鹘素有嫌怨;同时又戒惧兵强马壮信奉摩尼教的西州回鹘。
然后在残留的吐蕃种和吐谷浑、苏毗人之间宿仇;背景和源流不同的大小温末部落之间的争端;粟特人与于阗、鄯善人之间的商路之争,肃州本地杂胡联合龙氏与追随回鹘残部外来的达旦(室韦)人的矛盾;几乎是穿插交织在了整个归义军崛起和发展的过程当中。
但正也是因为张氏为首的归义军,以受封经略西北的朝廷大义和名分,长期充当各方仲裁者的角色,而得以驾轻就熟于河陇十一州内外。因此在张议潮身故之后的纷争当中,他们才会对于朝廷授予的旌节如此的在意和执着。而现如今这一切也随着集结动员起来的浩荡联军,被郑畋为首的西北招讨行台/关内四面行营,给一并继承了下来。
因此,为了编排他们的作战序列和批次,不至于让协同作战变成敌前的内讧;就足以让西北行台大费周折和一番苦心了。像是这次攻打长安的战事,就完全没有他们这些外藩什么事情;就连原本隶属于归义军麾下已经归化的诸民部,都被安排在了城外作为候补。
因此出了大力成功入关并合围京城之后。黠戛斯、三姓回鹘这些独立性更强的外藩势力,在被抽调走部分精壮健儿之后;不是用来扫荡关内道地方的“贼军残余”和“不顺王化”的据点,就是四出京畿周边各自哨粮、就食于乡土之间。或又是向北向西“收复”泾源、银夏绥、鄜坊、凤翔、邠宁、灵盐/朔方等沦陷的军镇故地。
当然了,其中按照于朝廷/行台关系的亲疏远近,被安排的活动区域距离长安越近,无疑越是亲近和信任的所在。而能够驻防在京畿西郊的西州回鹘部,无疑就是亲近之中的亲近之属了。相比之下号称国姓远宗的黠戛斯人,也不过安排在了咸阳城附近而已。至于那些吐蕃奴出身的温末部众,此时就在打动前往河东的延绥道上才是。
所以听到了来自长安城中的一纸征召,仆固俊青就毫不犹豫带上了,摒除留营看守辎重和放牧羊马老弱之外,八千多名的步骑健儿直驱京南的蓝田城下而去。虽然,负责围困蓝田城的河州团练使/京南防阵使的李明达,同样也是他西州回鹘的老对手了。
十年前的西桐海(今敦煌西南阿克塞哈萨克自治县的苏干湖)一战,就是他带领着骑乘着河州大马的姑臧子弟,以虚张声势的手段诱出了仆骨部的主力;然后在沿着西桐海岸边追逐纠缠之际,却是另以八百武装到牙齿的甲骑,越过战场间隙而杀穿了帐卫拼死阻挡的中军防线;
最终俘获了仆骨部大军偕行而来的辎重羊马和老弱妇孺,以及代为年事已高的大首领自称阿萨兰汗的仆固俊,坐镇殿军的“回鹘王子”仆固野仁;并导致正面战场中的仆固将士大举动摇逃亡而一败涂地。事后为了与归义军尽快议和而不致于为安西的庞特勤所觊觎,仆骨部也付出了嫁女为妾侍的和亲手段在内的一系列不菲代价。
而身为大首领的同母胞弟,仆固俊青的父亲,统领中护帐卫的左厢弩毕失——仆固俟斤,亦是首当其冲的战死在了这次突袭当中。可谓是新仇旧恨公私兼备的对象,但尽管如此,在事后送亲的婚礼上,那时还名为仆固牙的他,依旧能够于那些包括凉州官健中李氏子弟在内的归义军将弁,当庭把酒言欢而醉卧当场。
因此,他也是如今的西州回鹘之中,极少数能被垂老亦亦的大首领仆固俊青眼所加,而赞许为“次子素有大局和城府之量”的人物。也因此成为了这次勤王唐舅的领兵首选。是以,他虽然恨不得那曾经别号“李伐赤”,位列张(议潮)司徒麾下四史六骏之一的李明达,下一刻就中了流矢或是坠马而亡;但还是愿意尊奉行台施援一二。
这样不仅仅是出于朝廷号令和个人功名的缘故。一方面按照草原部帐流传下来的遗俗,素来崇拜和尊奉强有力的勇士,哪怕这个勇士是杀死亲人的仇敌,如果他足够强大到像张司徒那样令人仰望莫及的绝代英杰,那就算是他的叔父,打下西州回鹘如今基业的大首领仆固俊,早年也是甘心为之驱驰驾前的。
另一方面仆固俊青也依然开始期待着,在战阵就急危亡当中重新相见之时,能够见到被施恩的对方骇然失措当场的嘴脸也好。只是,仆骨部为首的西州人马出阵之初,乃是人人备马而一丁二三骑。只是经过了长途奔弛,又在亢长冬日里的鏖战之后还是不免有所折损,而骑乘牵挽用的牛马更是羸弱死伤尤甚。
因此,到了现如今只能堪堪维持步骑各半的规模和格局;故而从城西走到城南比其预期还多费了些时间。但是好在之前行台从缴获的贼军军资中,专门拨给了一千多领鳞铁甲和三千副镶皮兜、泡钉甲,让他这支兜帽皮装为主的队伍防护顿然翻上了好几个台阶。
五柳驿的废墟之中月光依旧清冷,又笼罩在了无数夜间行军中汇聚起来的灯笼和火把的明晃照耀当中,显得朦胧似雾若幻;就像是仆固俊青此刻的心情一般。随后就有亲兵上前低声禀报道:
“不,就要讲究个出其不意,对于贼军和凉兵亦当如此,不然就不好毕尽全功了。。。传令就此稍事休整片刻,饮水饲马再作进击。。务求一鼓演进!”
然而仆固俊青却是摆摆手道:
“本部休憩之际,射雕队和飞扑队,交替为游曳警哨。。”
“再派出眼色好的游骑四下探查,这一路过来都没有见到官军的哨位和燧台的动静,这也太过松懈和放肆了吧?”
仆固俊青一边交代着防务,一边走上这所都亭驿边作为里程路标的封堆台上,向着远处顾盼而去,然而他的朗朗话音再夜风中未落多久;却突然似有所感的突然侧头就听噗地一声细碎脆响,銮兜边沿的铁页护颊崩飞不见,而在他眼眶下划出一道殷红的血线来。
“小心。。”
“暗器。。”
“有人偷袭。。”
虽然仆固俊青犹自有些不明所以的抹了抹脸上热辣处;然后左右的亲护已然骇然失色的飞扑上前,争相用身体将其团团簇拥起来。然后下一刻就听一名亲护就闷声惨叫着,从身上再度迸溅出一股细细的血水来。这一次,仆固俊青终于反应过来,也顺势确认了袭击来自的大致方位。
片刻之后被彻底惊动起来的临时营地当中,举火明杖飞奔而出的数队轻骑,也在五柳驿内开始用火箭攒射的部众掩护之下,冲刺包抄向了五柳驿所在得名的标志——那五颗生长得奇形怪状的粗大柳树之间。几乎是在星星点点火箭划破夜空的同时;其中一颗大柳之下,也骤然在踢踏响动声中分奔出了两骑远去,却是迅速隐没在了树影绰约的大片黑暗之中。
然而不久之后追赶而出的骑兵,就急忙回转送来了新的消息和变故:
“什么,发现了疑似岭贼(太平军)的成群骑兵?并以火器对射当面?”
仆固俊青已然止住流血,却依旧血色斑驳的脸上却是狞笑了起来:
“难不成还有南方的贼众,敢与回鹘健儿比那马上逐射的功夫么。。可真是太妙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