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
随着一阵轻微的敲门声,蔡文明的思绪从当年残酷的战争场面中回到现代,年轻的参谋站在门外问道:“首长,还有半个小时就饭堂就要开饭了,您在这里吃还是回家吃?”
“不了,我不回家了,你马上通知一下司机,说我要去一趟教导队。”
参谋应了一声“是”,轻手轻脚消失在门外。
蔡文明再一次点燃香烟,烟火闪亮的瞬间,虎口上的一道伤疤赫然在目,他的心忽然一阵疼痛,思路再一次不由自主回到当年的那个小小的山坳里……
“连长!我们撤吧!我看到1250高地的敌人开始回撤了……”副连长伏在一个弹坑里冲着蔡文明叫道。
1250高地的敌人居然开始后撤?
这倒是个意外的情况。
万一主攻部队拦不住那些溃逃的Y军,自己就会腹背受敌。
他必须将这个情况汇报上去,可是现在用来通讯的大功率步谈机已经被击穿,废了。
蔡文明咬咬牙说:“撤什么撤!决不后退!一旦后退,特工营就会朝1250高地蜂拥而去,我们主攻部队立足未稳,阵地可能会易手,战局会被扭转!”
副连长急了,吼道:“可是……”
没等副连长说完这句话,一颗RPG火箭弹彻底打断了他的吼叫,硝烟过处,一片血肉模糊……
“啊——”蔡文明端起枪,疯了一样扫射对面的两个火箭筒手,边上一个班长扑过来把他压倒,一串子弹打在刚才的位置上,掀起一阵尘土。
1250高地方向的战斗还在继续,高地上到处火光和炸点,布置在1250高地必经小道上的一排已经失去了联络,或许牺牲,或许各自为战。
蔡文明躺在弹坑里,他已经彻底杀红了眼。
灼眼的太阳悬在天空,硝烟袅袅漂浮在空气中,周围的枪声此起彼伏,混乱的思绪顺速退去。
他忽然吼了一声:“兄弟们,咱们是英雄的尖刀连,咱们字典里没有后退这两个字!拼了!”
说罢,靠在壕沟的掩体旁一个扫射,打到两个往这边跃进的Y国士兵。
山坳中,Y军的阵地上。
一个Y军通讯兵爬到阮文山的弹坑处,声音颤抖地说:“营长,1250失守了……”
“什么!?”阮文山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把揪过通讯兵,滚烫的枪口顶在他的胸膛上,一阵焦肉的气味传来:“你再说一次!”
“1250……失守了……”不知道是绝望还是疼痛,通讯兵的面容扭曲起来。
阮文山手忽然一松,瘫坐在弹坑里。
1250高地失守,意味着这个能够俯瞰南北各十几公里的重要防御要点已经失去,作为增援部队的长官,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从心里瞬间滋生起来,从十三岁开始随游击队参加对美作战直到荣升特工营营长,这名Y军老兵从来没试过如此绝望,他忽然困兽一样嚎叫起来:“1250高地失守了!兄弟们,我们要前面这些敌军陪葬,给我们的弟兄报仇!”
他转向通讯兵:“传我的命令,各连停止向1250靠拢,全力围歼山坳里的敌人!一个也别放过!一个都不许!还有,告诉他们,不许后退一步,否则就地枪毙!”
阮文山,同样也杀红了眼。
此刻,在800高地附近,阻击和增援双方,都打疯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
现在,就是拼战斗意志的时候。
Y军在兵力和火力上都占据了一定优势,很快攻到了八连的阵地旁。
双方借助山坡上的石头和掩体开始相互厮杀。
战斗完全呈胶着状态,后来全打乱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弹药打完了就拼刺刀,拼拳头,拼工兵铲,拼牙齿,打红了眼的两军士兵开始纷纷拉响自己身上的手榴弹,整个山谷像被犁过一样,灌木和茅草成片倒下,血染红了每一个角落,残肢、肉块随处可见,这个小小的凹地成了人间的炼狱。
面对一个整编特工营和1250高地零星后撤的敌人,八连伤亡将近过半,许多班已经被打散,大家就地依托弹坑和石头作为屏障展开战斗。
蔡文明杀掉了多少个敌人自己也不大清楚,他左肩膀上被一发弹片击中,幸好只是穿透了肌肉,没有伤着骨头,鲜血汨汨流淌,他深深呼吸了一口,简单清点自己身上的弹药,除了两枚手榴弹,身上最后的弹药也只有枪上的半匣不到二十发而已。
他惨然一笑,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小猴子,过来吧过来吧,过来赏你点好东西。
一阵灌木被划拉造成的轻微声响从嘈杂的枪炮声中传入他的耳朵,能听到这种声音,敌人已经离自己非常近;忽然又传来一句Y国话,蔡文明听不懂,但是从语气上判断似乎是注意搜索警戒的意思。
他咧嘴一笑,忽然猛虎般从弹坑里跃出,正面摸进的三个越南士兵没想到会从地底下窜出人来,惊愕下枪都没来得及开就被打成了马蜂窝。
蔡文明来不及拣枪,迅速一个侧滚翻进一块凸起的石头后面,一串密集的子弹打在石头上,把坚硬的石头打塌了一个小角。
他吐掉口里的碎石灰,卸下弹匣,空的……
蔡文明拧开手榴弹盖子,把两枚手榴弹的拉火环扣在手里,静静等待最后的时刻。
脑海里忽然闪现了许多人的影子,威严的王福来,慈祥的张衍,美丽的妻子吴晓丽,还有牙牙学语的儿子小虎……
营长张衍临战前的那句话还萦绕在耳边:“战事完了你马上探家,这也是我的命令!”
探家……探家……真的好久没有探家了……
周围的越语叫喊越来越清晰,蔡文明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其他战友呢?怎么枪声忽然如此零落?难道他们都牺牲了吗?
一连串的问号在脑海里闪过。
兄弟们别怕,连长很快就来和你们团聚了,我到了下面还给你们当连长,还做你们的好兄弟!
兄弟们等着吧,指导员、副连长,你们等着吧,小黑连长很快就来陪你们了……
即使是军人,蔡文明仍相信世间许多事情冥冥中有定数,正如当年在家乡报名参军遇上前来接兵的张衍,乃至后来1250高地山坳里的一场恶战。
蔡文明出生在那段红色岁月里,当兵是一件无比光荣也是年青人的最大理想,但在蔡文明的眼中,部队的概念只相当于一块红烧肉。1975年的某天,前来接兵的张衍问眼前这个高大而瘦削的农村孤儿:“你为什么当兵?”
这个黝黑的十八岁青年顿时腼腆得如同一个孩子,他低头卷着自己破烂的衣角,半天没有吱声。
张衍又问:“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参军?”
蔡文明鼓足了勇气,憋红了脸颊才低低声回答:“我想……吃肉……首长,我听说部队管饱,还有肉吃……”
蔡文明眼里闪动着一种泪光,面前的青年有着一种简单而让人疼痛的淳朴。
在那一瞬间,张衍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他转过身子对地方武装干部说:“这个兵我要了。”
然后转过身对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岁的青年说:“跟我走。”
那年的下午两点,1250高地和800高地间的山坳里,躲藏在大石后的蔡文明在为自己的人生作最后的回忆。
他的食指和中指扣在两枚手榴弹的拉火环中,只要再过十秒,等敌人围上来的时候,他就可以拉响它们,和那些对手们一起去找马克思报到。
当一阵急促而猛烈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从周围响起,那些Y军士兵的惨叫传入耳鼓的时候,那是熟悉的81式和56式自动步枪的枪声。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这种思维维持了几秒。
短短的几秒钟,周围掀起的砂土、树木断枝铺天盖地把蔡文明完全笼罩起来,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一个大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