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员看了看表,瞥了一眼张建兴,轻描淡写道:“一分二十八秒三九,还不错。”
“一分二十八秒三九?!”庄严的眼睛都圆了。
这徐兴国也忒厉害了。
新兵第一年,跑进一分三十秒内的兵,只能用凤毛麟角了形容。
张建兴高兴坏了,上去就给徐兴国一个熊抱,下来就给他擂了一拳。
“不错不错!”张建兴说:“没丢你们排长的脸!我决定了,尹显聪明年考军校,三班长陈清明今年底退伍,你回去先当三班长,等尹显聪考军校如果上了,你立马就改任一班长!当,就当排头班的班长!等第二年我让你入党!第三年我给你报功,给你报考军校!”
庄严、严肃和刘瑞勇再次面面相觑。
大家都不好说啥。
徐兴国更是尴尬,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话都说不利索了。
“连长……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啊!?”张建兴乐坏了,这兵可真是给自己长脸,要知道,连队的主官看的就是训练。
训练好又服从命令的兵,绝对手手心里的宝贝。
每一个兵从地方青年到部队,锻炼成一个合格的兵不难,难的是像徐兴国这样作风优良,而且训练又冒尖的兵。
“你嫌三班长不好?”张建兴察觉了徐兴国的不同寻常,在他看来,也许是徐兴国觉得三班长的位置不算好。
“我在这里给你许诺,已经是违反程序了,要知道,我回去还要和指导员他们商量的。还有,尹显聪是老同志,也是你的班长,你总不能回去就占他的位置吧?”
话说到这份上,气氛愈发尴尬。
庄严站在一旁,都不敢吭声了。
徐兴国说:“连长……不是不满意……我……我满意……”
“满意就好!”张建兴大为高兴,“去,看看你们班长他们考得怎样了!”
那天早上,八连算是比武大丰收。
尹显聪投出了71米的成绩,成功达到尖子标准;程浩本身就是教导队的教练班长,只不过犯错被淘汰回来,他的障碍原本就是尖子水平,当天发挥正常,一分三十一秒四三,拿到了尖子。
牛大力从当兵以来就一直锻炼自己的力量,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去到哪。
器械这种技巧性的科目不是他的强项,射击优秀,可是还没达到尖子水平,其他例如战术科目之类也不算冒尖,剩下的就是五公里和投弹这种需要耐力和力量型的科目。
可惜五公里比武是考全连的,轮不到他表演,所以这次他孤注一掷,只报了投弹一项。
为了投弹,牛大力已经准备了足足两年的时间。
在铁八连,甚至三营,谁都直到牛大力酷爱练肌肉,天天训练结束,只要有空就会拿着杠铃嘿咻嘿咻地举,一身腱子肉简直可以去做健美运动员了。
这一回,他终于投出了自己的最好成绩——73米!
所有的科目都分上午下午两个阶段考核。
上午是投弹、战术、400米障碍。
下午是器械体操和射击。
轮到徐兴国上去投弹的时候,这家伙果然不负众望。
不,不光是不负众望。
他是震惊了全场。
第一次投出去,已经70米。
第二次,75米。
第三次,79米!
全场轰动。
如果是老兵,这个成绩也不是没有见过,可是偏偏这是个新兵。
师长亲自点名,让他到主席台前,好好地表扬了一番。
张建兴黑乎乎的脸上冒着红光。
今天是他担任铁八连连长以来露脸的一次,就连团长魏雪峰也朝他竖大拇指,说他带兵有方。
张建兴就像喝了几两烈酒,走路脚后跟都没着地,浑身轻飘飘,骨头仿佛都少了几斤重。
其实,连长越开心,几个兵就越担心。
都知道徐兴国的想法,连长现在高兴成这样,将来毕业宣布徐兴国留队,那他不得疯掉?
张建兴这会儿早已经失去了敏锐性,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手舞足蹈地在场边吼着,身旁几个兵就像做贼一样偷偷交换着眼神。
到了中午,上午的比武结束,附近的步兵团尖子回到自己的部队驻地开饭,而路途较远的273团留下在师招待所对付一顿。
在教导队都饭堂后面的柴垛边上,几个铁八连的兵端着饭盆凑到了一块。
“我说……”徐兴国左右看看自己的几个战友,“我老徐很少求人,这会儿就当求求兄弟们,别把我要留队的事情告诉连长……”
庄严忍不住道:“我说你个老徐,你也不想想,连长这是对你多重视?你看连你未来的入党、报功、当班长、考军校,这什么都给你了,你还不愿意回去?”
严肃没吭声,和往常一样,他依旧保持着沉默。
徐兴国没有马上回答庄严,而是低着头,用汤匙拨弄着饭盆里的饭菜。
刘瑞勇忍不住了,骂道:“老徐,你特么的能不能爽快点,留这里跟回去有啥差别?难道留在这里还能给你分配个女朋友不成!?”
庄严说:“就是,我觉得你可以跟连长坦白下,他跟教导队交涉下,回去没问题。”
话说到这份上,徐兴国也不能无动于衷了。
“行了!”他扔下勺子,“你们别一个个把我当成罪人那样审!我有我的想法!”
严肃终于开口了,说:“那你说说自己的想法吧,战友们又不会害你,你看,今天我们都替你瞒着呢。”
徐兴国想了足足有一分钟,这才开了金口:“你以为我不知道回连队的好处?别的不说,津贴费补助都比师里高15块。可是……”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
“党票什么我都不提了,我相信我自己去任何一个连队和单位都能拿到党票,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教导队是不限制考学指标的,我想考中专,那样分数线低,我把握会大很多,你让我考大专考本科,多那么多录取分,万一我失手呢?难道又像一班长一样留队,再干一年?等提干?提干这东西你们也知道有多难!回连队,连长能保证我拿到中专考学指标吗?不能!一年全团才几个指标,人家有关系的,还有比我兵龄老的都在伸长脖子等着呢!我凭什么啊!?”
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我出来当兵就想过了,上火车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绝对不会再回到老家那个小山村了!我一辈子都不要在那里过了!我要出来,当军官,将来我转业可以分配在城市里,彻底改变我的命运!我请问你们,我这么想,有错吗!?”
“你!”他指着庄严:“你家本来就有钱,你受过苦吗?吃过苦吗?”
他将饭盆重重往地上一放,伸出左手,露出手背上的一道疤痕:“看看!你觉得我上面的疤痕你知道怎么来的吗?是八岁的时候上山割猪草不小心割伤的,血流了一地,我自己用山上的草药敷了自己就回家了,你试过吗!?你就算不考军校,回家依旧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呢!?我可以吗!?你告诉我可以吗?!”
庄严只能沉默。
徐兴国又转向严肃:“严肃,我也知道你是军人世家。你当兵不过是一种父辈的安排……”
“我是自愿来的。”严肃打断徐兴国。
徐兴国愣了一下,接着道:“就算你是自愿的,可是你想过没有,你的背景,你的资源,我有吗!?我能像你一样云淡风轻等着机会送上门吗?不行!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靠自己!靠我自己!我不想说这些,可是我又必须说这些,因为就算我不说,现实就是现实,存在就是存在!你们和我不一样!别用你们的想法来给我的行为做衡量,你们没这个资格!”
说完,一把捂住了脸,抽泣起来。
庄严和严肃对视一眼,低下头去。
这一次的谈话,是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