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这处的郊区是块没开发的荒地, 往前几百米是海,往后再看还有座小山。
夜间山坡辐射冷却, 空气密度增大后温度也极速降低, 难免和山下的空气产生对流, 眼下虽然不是深夜,可东边才隐隐显出一点光亮,这山风在深冬时候滚下来本就冷得厉害, 再加上另一边呼啦啦涌来的海风,完全可以把人吹得怀疑人生。
尤川刚到京都时阵仗惊人, 唐顺时被吓得脑壳差点飞出去, 根本没来得及换衣服, 套着身眼下时兴的老头睡衣就跟来了, 更惨的是还被浸了雨,风一吹过来, 那滋味,绝门。
唐顺时虽说有道行护体,可那只能保证他不伤筋骨, 而不远处就站着一个明显满肚子火的老龙神,唐顺时也不敢掐诀扰到他, 只能边布阵边感受这“绝门”到底是有多绝门。
得亏尤川已经把雨停了, 不然今早单对唐顺时来说就是一番磨砺。
阵法成型的瞬间, 这片荒地的气场便以那团黑雾为中心呈螺旋状往四下外扩,唐顺时直起身,默念五个数, 外扩趋势骤然打断,反倒被外面的灵气强压一头,逆聚回来。
不等多久,周围的空气明显更低了几个度,唐顺时感受完邪祟逐逐眈眈的样子,扭头去看那边的真·祖宗。
尤川挺拔站在原地,指尖细雷游走,正沿着一小段微微泛出莹润光泽的白筋仔细雕琢,那是整套筋脉里灵气最为充沛的一截,被尤川单独留了下来,由于电光只在内里镌刻,留下的纹饰若隐若现,透出丝毫不张扬的素淡,倒是很符合……黎之清的审美。
可能尤川自己都没察觉到,一旦做上和黎之清有关的事情,他所给人的压迫感总会无形里弱去很多。此时尤川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素黑正装,腕上戴的是黎之清之前送他的手表,如果不去注意他手上当前进行的动作,勉强像个孤高冷傲的精英人士。
唐顺时眼睁睁看他收回雷光,将雕琢完毕的筋脉两端对齐,接着指腹一抹,切面顿时严丝合缝地并在一起。
他还没搞懂尤川费神费力地做出这个准备用来干嘛,又见对方用手指把那圈筋脉撑了撑,似乎在检查有没有被他遗漏的瑕疵,最后还算满意地放进西装内袋里。
唐顺时立马就惊了。
这他妈是专程给黎之清做了个发圈吗???废了这么半天的劲儿,就为了给他绑头发???
他有些心疼被尤川操纵的天雷。
以往这些天雷就算不给成神化仙的修者造劫,再不济也是惩妖除邪的,而到了能够使出最大威力的上古老神手里,竟然是用来给发圈雕花的。
唐顺时别开眼,心说糟蹋到这份上也不在乎多糟蹋点,都已经拿天雷雕花了,好歹也用待会儿送上门的神仙做原材料啊,区区一届鬼修的筋骨怎么能入老龙神的眼。
这想法才蹦出来,头顶突然一声闷响,老实没多久的黑云里窜出几道雷光,轰隆轰隆地划过来穿过去,只闻其声不见其势,等了半天也没半个影子,可谓是做足了派头。
如果没有尤川那股毁天灭地的阵仗挡在前头,唐顺时还真被这派头唬住了,可现在,他看得不仅觉着尴尬,甚至还有点烦。
要来就来,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想干嘛?龙神祖宗都没摆架子,一个全靠渡劫飞升的小神仙在这里显摆个什么劲儿呢?
他看向尤川,生怕老龙神一个不耐烦把云给打穿,这地方离海太近,要是再来一轮大暴雨,京都郊外估计逃不过一场小洪灾了。
尤川从蛮荒时候积攒到现在的耐心几乎全用在黎之清身上了,以他的脾气,直接动手才是正常,可现在尤川一脸看不出情绪地站在那里,颇有一种“我给你半分钟装逼时间”的意思。
唐顺时一看对方这样反而更怕了。
都说平常脾气好惯了的人突然发火是最吓人的,因为他可能会把累存了很久的怒气一股脑地爆发出来。
唐顺时脚后跟哆嗦了一下,心想放屁,平时暴戾成性的人在该发火的时候不发火,安安静静地逮着人盯住,你说这是不是比前一种情况吓人多了?
这已经不是会不会爆发怒气的问题了,这是十有八九想要抽刀砍你的命案现场了。
云里又听一声闷响,游走了良久的雷光终于分出一道下来,直指尤川劈去。
唐顺时还没来得及心肌梗塞,那道小雷堪堪掠过尤川头顶,狠狠炸到深坑里早就气息奄奄的程嘉润身上。
雷声盖过痛哼,随着最后一丝生气泯灭,程嘉润竟然慢慢现了原形,从坑边挤出半条死气沉沉的尾巴,棕黑的麟气覆着黄色的花纹,分明是条渡劫两次的鬼蛟,难怪尤川要取她的筋用。
唐顺时脖子都差点吓僵了,哪有精力去管什么蛟不蛟。
这道雷劈得明显带着一点威慑的成份在内,更要命的是威慑的对象不是尤川,而是一大早就操碎心了的唐顺时。
这也难怪,尤川身上气息全敛,就和凡人无异,唐顺时修行多年,身上自然有灵气溢出,而且动手摆阵的是他,大半的筋脉在他脚边,对方八成是误会唐顺时就像程嘉润一样,背后有靠山撑场子罢了。
更何况,谁能想到上古老神会屈尊纡贵地装成凡人站在这里。
蛟和龙之间只差一个机缘,怎么可能真被普通神仙手里的小雷小电劈死,元神必定还好端端地缩在体内。
对方端出一副恭行天罚的作态,表面是杀,其实是保,还靠威慑告诉他们适可而止,下不为例。
唐顺时连想完了完了完了,头顶这家伙动谁不好非要去动不能惹的老祖宗,这不是闹呢吗?
尤川总算把面朝深坑的身体转过来,并不抬头看天,只平直地目视前方的空地。
唐顺时接连祈祷大造声势的神仙赶紧下来,万一把京都搭进去,别说他想管,天道都不敢滋出半个雷花。
幸好对面就跟听到唐顺时心声似的,拨开一块乌云,飘然出尘地下来了。
那是位鹤发松姿的长袍老头,落地时脸上挂笑,看着倒真有股仙气,开口便说:“见笑见笑,在下初得仙缘时见这小蛟颇有灵性,便出手点化一二,未曾想她乱入旁门左道。今日雷罚已降,也算断了孽缘,还望二位小辈海涵。”
二位小辈?唐顺时直接连一口大气都不出了。
对方羽化前也是道士,自然看得出这片荒地布的是什么阵法,眼下有能耐的精怪邪魔怕是有大半都在感知这里的境况,他想跟这事撇开关系必定不能太过敷衍。
这位神仙只以为眼前两人是怕自己存私心动手脚,聚引万灵找他讨要说法,怎么也没想到这些纯碎是给自己送葬的前戏。
对面是让老龙神不快的人,唐顺时没敢搭话,转头去看尤川的反应。
该死的家伙已经到了,尤川却没有立即出手。
他先取下腕上的手表,认真收进口袋后,又抬手去解西装的扣子,一颗接着一颗依次解开,动作不焦不躁,反而更有杀机暗伏。
对面的小神发现有点本事的道士竟然去看旁边年轻人的眼色,心中起疑,这才把注意力放到尤川身上。
没再给他细想的机会,尤川已经把脱下的外套丢到唐顺时怀里,举步往他那里靠近,边走边吐出一句冷进骨子里的话来:“你算是什么东西。”
唐顺时捧着西装打个寒颤,该发火的时候没发火,向来不跟垃圾说话现在也说了,唐顺时不用再看就能想象得出接下来会是怎样的惨状。
对面听到尤川的话不由怔住,本能想法还没冒出来,他骤然感觉颈间一紧,接着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皮肉里钻了过去,不待他产生新的知觉,眼前随即一片缭乱,眨眼间身体便被一股巨力震透。
唐顺时硬是被余波冲退几步,反应过来眼前发生过什么,脚尖到头皮霎时爆出一阵麻软。
上古老神靠蛮力打人,招招奔着魂魄元神,单被打到一拳就是痛不欲生。
尤川掐住对方脖子的时候根本没用多少力气,手指就已经轻易破过皮肉筋骨,穿出端口相通的十个血窟窿。
腥气还没泄出半分,对方的身体又被那只掐住脖子的手高高甩起,使足了蛮力往下抡砸,和尤川同时提起的膝盖相撞到一起。
两种力道冲击之下,神魂就算顷刻碎成湮尘都不足为奇。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场景血腥野蛮到令人发指,唐顺时远远看着就汗出如浆,将那些仓皇逃远的邪祟精怪羡慕个遍。
无缘弑神,有违天道。
唐顺时木愣愣地看着已经漆如滴墨的云间炸出几道泛出紫红的雷光,那可是天道降下的正儿八经的雷劫,别说地上的精怪怕它,连天上的神仙都得忌惮几分。
可眼下那雷才从云端冒出半截,就跟耗子见猫一般,丝毫不耽搁地扭头就缩,转瞬就化开踪迹。
向来只听说过雷往下打,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天雷卖了命地往回逃的。
换做平日,唐顺时本该大呼感慨,可眼前就是尤川搞出的一片炼狱,他反倒被这半途撤隐的雷劫闹得更懵了。
也不知尤川把这场单方面的屠戮进行了多久,唐顺时只晓得自己心都快被震废了,就在他感觉腿筋发酥的时候,那边的老祖宗可算收了手。
落地时仙风道骨的老头早成了一摊软泥,固在体内的神魂真元残碎不堪,被尤川扬手摔进死蛟的坑里,惨烈可怖。
尤川停在坑边半晌没动,背影蓄势待发,好一会儿才缓和回去。
唐顺时刚要松出一口气,再一见对方转身过来的神情,寒毛立即炸了起来。
尤川脸上凶性毕露,恶煞难掩,赫然是头乍一见血的狂兽,哪怕他现在仍旧保持人形,可一眼看去,只会觉得他是蛮荒时候暴戾狂躁的老神。
唐顺时见他一步步往自己走近,面上哪还有一丝血气,钉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好在尤川并没有被彻底激发出旧时的习性,他消去衬衫和手上的血迹,拿回外套重新穿了回去。
然而直到扣好纽扣,尤川脸上的神情还是没有发生分毫的变动。
唐顺时心里惴惴,正想老龙神会不会陷在这种凶神恶煞的状态里难以脱身,就见尤川拿出口袋中的手表,小心翼翼地端在掌心,微低下头,细细地去看。
那是黎之清送他的礼物,参加晚宴前也是黎之清亲自给他戴上,表盘光洁通透,朦胧映出尤川那双低垂下去的眼睛。
他盯着秒针一圈圈地转走,周身的威压也在一点点地消陨殆尽。
唐顺时看出尤川身上逐步产生的变化,不由膛目。
黎之清简直就像专为尤川准备的一道咒诀,从人到兽是因为他,从兽到人也是因为他。
等到胸中暴性平息,尤川握了握掌心的手表,慢慢把它戴回原来的位置。
就像根本没有取下过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更新奉上~
马上就到大暑了,大家中午出门一定要注意防暑,今天看到有人在路边中暑,脸色特别难看。
最后国际惯例感谢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