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一**咸蟹引发的风波
下午五点,金融区的小马路,早已人迹寥寥。
十一月底,天黑得早,外头路灯已经渐次亮起。
粥记同其他餐饮店一样,周一到周五,工作日时候,客来客往,生意兴隆。一到周六周日,虽谈不上门可罗雀,但总不如工作日那样忙碌。
谢磊关照服务员两句,又与小武打过招呼,便回办公室,取过自己的呢大衣,将远之送的一**咸蟹装在环保袋中,出来同店中诸人道了再见,这才到马路对面规划的停车区域取了车,赶往金融区另一隅的悦君粤菜馆。
周末路况良好,谢磊只用十多分钟,已抵达这座本城第二高建筑的地下三层停车场。
这座曾经的本城第一高楼,在建造时,他还在读大学,有一堂课,教授甚至专门就它进行过详细讲解,讨论它在当时最先进的结构技术,微乎其微到仅仅只有两厘米的垂直偏差,全世界最出色的不到半米的顶楼晃动幅度,以及抗十二级大风与七级地震的出色性能
他记得当时整座大阶梯教室里群情激昂,所有人都恨不能投身到这座建筑的设计与建造当中去。
后来这座大楼的主创设计者美国最大建筑师工程师事务所之一,著名的芝加哥s设计事务前任设计合伙人s来本埠开设仅仅一场讲座,他设法获得门票,前去听讲时,现场座无虚席的盛况,他至今记忆犹新。
谢磊微微叹息,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也许,他现在正站在芝加哥南密歇根大街s设计事务所的巨大玻璃窗后,俯瞰红尘罢?
谢磊提振一下精神,挽着大衣,拎着环保袋,由地下停车场,乘电梯直达大厦顶楼。
透过大厦全景玻璃幕墙,凭栏望去,整座城市溢彩流光,仿佛自有生命一般。
可惜由不得谢磊伫足欣赏,谢焱的电话已经拨过来。
“谢磊,你到了没有?只等你一个了。”
“已经到门口了。”谢磊恋恋不舍,再望一眼外头的风景,转身走进粤菜馆。
即刻有笑容甜美身着旗袍的女服务员迎上前来,“请问先生几位?有预定吗?”
“谢先生定的包房。”谢磊向服务员点一点头。自他自己开了粥记,才晓得做服务行业,是多么辛苦。无论心情多么糟糕,也不能带到工作中去,还要笑脸迎人,一天下来,真是身心俱疲。
服务员将谢磊领到包房前,先敲门,然后替他推开门。
谢磊向她道谢,然后走进包房。
包房中谢长润居中坐在主位,右手边发妻的位子空着,左手边则依次坐着谢长润的妹妹与弟弟。
谢长润的弟弟谢长发很少留在本埠,多数时间都留守在宁波的制衣工厂里,今天因为是兄长五十六岁生日,才特地同妻子一起,从宁波赶过来,为兄长庆生。
当年如果不是哥哥谢长润接过父亲的皮尺缝纫机,他们兄妹三人,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风光。
而谢长润的妹妹谢长米,则一直留在哥哥谢长润身边,管理人事工作。
谢磊先放下手中大衣与环保袋,然后一一与家人打招呼。
“爸,嬢嬢,小叔叔,小婶婶。”又向忝陪在座的其他人一一颌首,“大哥,淼淼”
看见陌生面孔,谢磊怔一怔,然后微笑。
谢淼娇俏地倚在未婚夫肩上,朝谢磊霎眼睛,“陆郓,这是我小哥哥谢磊。谢磊,这是我未婚夫陆郓。”
谢磊忙上前与陆郓握手。
谢淼订婚时,他人不在国内,回国以后,他也极少参加家族活动,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妹妹的未婚夫见面。
陆郓起身,同谢磊握手,谢磊这才忝陪末座。
谢长发朗声笑,“小磊来得最晚,当罚酒三杯。”
谢磊欠一欠身,“小叔叔,我开车来的,不方便喝酒。”
小婶婶也暗暗扯一扯谢长发衣袖,示意他不要找借口喝酒。
谢长发十分无奈,只好放下酒盅,端起茶杯,“大哥生日,你这个做儿子的竟然最后才到,罚茶三杯。”
谢磊赶紧端起白瓷茶杯来,连饮三杯。
谢长米微笑起来,对坐在主位上的谢长润说:“大哥,既然人都到齐了,我叫他们开席罢?”
谢长润点点头。
谢长米便按召唤铃,让服务员可以上热菜了。
谢焱这时才问谢磊,“怎么没带朋友一起来?”
谢磊笑一笑,“远之家里有事,不过她特地托我带礼物给爸爸,也请我替她向你说一声谢谢。”
谢焱拍拍谢磊肩膀,“不过是举手之劳。”
想起在医院时,远之昏沉无力的模样,又追问一句,“她身体可好了?”
“已经痊愈,生龙活虎。”谢磊提起远之,不由微笑。“现在店里请多一位大师傅,远之和我轮流休息,不像前段时间那么忙。”
“那么有时间,常回家来吃饭。”谢焱看一眼虽然同姑姑小叔叔低声交谈,却不时注意他们这边的父亲,叮嘱弟弟。
“我知道了。”
坐在谢磊另一侧,正在给未婚妻夹菜的陆郓,隐约听见远之名字,“身体可好”等字眼,忍不住插口问:“远之?盛远之?”
自远之辞职,陆郓再没有过她的消息。以远之手中掌握的迅捷大客户资料,她想跳槽去任何一家大中型快递公司,都易如反掌。
可是从远之辞职至今,五个月过去,远之并没有在同类公司就职。
这时听见谢氏两兄弟谈及远之的名字,陆郓忍不住,还是问及。
谢焱谢磊两兄弟,齐齐扬睫,望向陆郓。
谢焱淡淡挑眉,谢磊则微笑,“是,是盛远之。陆先生也认识远之?”
一旁原本被未婚夫照顾得无微不至,笑靥如花的谢淼,在听见陆郓提起“盛远之”三字时,笑容已渐渐敛去。
等哥哥谢磊确认“盛远之”时,她的眉心微微拧起。
只是陆郓没有注意她,“是,我认识远之,她以前在我公司里上班,六月底的时候辞了职。她还好吗?”
谢焱却留心到妹妹脸色不虞,恍然间想起,远之这个名字,哪里觉得耳熟了。
前段时间,谢淼在家里,缠着阿姨教她洗手做羹汤,他为此曾调侃过她几句,谢淼很严肃地说,她有个隐然存在的情敌,是陆郓的秘书,她不好同她起直接冲突,所以要接管未婚夫的胃,不让情敌有机可乘。
隔不多久,谢淼在家,一边听香颂喝香槟,一边在别墅客厅里笑眯眯旋转,恰被他看见,问她:“什么事,这样开心?”
谢淼便朝空中举一举杯,“祝我铲除盛远之这个情敌。”
谢焱记得,他当时听了,不过一笑。
可是现在,他却再笑不起来。
倘使谢磊喜欢远之,谢淼又同陆郓在一起,万一以后聚在一处,将是何等尴尬场面?
还未等谢焱说些什么,谢淼却倏忽笑若春花,“小哥,盛远之是谁?”
“是我的合伙人。”谢磊私以为,远之其实属于技术入股。若没有远之的好厨艺,粥记未必能开得起来。即使开起来,也不见得有多少竞争力,所以他从未将远之视为下属,而是他的合伙人,“远之烧的饭菜再好吃不过。”
谢淼挽住陆郓臂弯,摇一摇,“陆郓,我们有时间,去小哥店里,试一试她的手艺,好不好?”
谢焱蹙眉,脑海里浮现远之细瘦的背影,便出言岔开话题。
“淼淼,过年打算去哪里度假?”
谢淼趁势转移陆郓注意力,“我和陆郓打算去斐济。”
她原本打算新多走几处风景优美的旅游胜地,最后定下一处,将来在那里举行婚礼。可是现在谢淼望一眼陆郓,也许她不该挑挑拣拣,应尽快定下来才妥。
一时席间众人都开始讨论起度假计划,哪里风光独好,哪里又美食出众。
谢长米微笑,隔着饭桌对谢淼说,“淼淼,去斐济,还不如去法国,你带陆郓去你留学时生活过的地方走一走,感受感受。让他看看有多少法国小伙子对你念念不忘,这样他才紧张你。”
“米雪儿”谢淼靠在陆郓肩上,娇嗔。
在座长辈统统笑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服务员敲门,以小推车,推着一只蛋糕,绕过众人,来到寿星公谢长润身边。
蛋糕上头以巧克力浇着一座山峰,山腰上斜斜生着一株苍松,下头由蓝浆果酱薄薄浇了一层,如同海洋一般,山顶上插着五根略粗一点的蜡烛同六根细蜡烛。
服务员拿长柄打火机点燃蜡烛,然后熄灭包房内的灯。
谢淼站起身来,为父亲唱生日快乐歌,众人齐齐和声。
一曲生日快乐唱罢,谢淼拍手,“爸爸,许个愿,一口气把蜡烛吹灭。”
谢长润起身,在心中默默许下愿望,弯腰,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吹灭蜡烛。
服务员这才重新亮了灯,在得到不用即可切蛋糕的回复后,退出包房。
谢淼第一个站起来,从放在背后的大手袋里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来,交到父亲手里,“爸爸,我和陆郓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谢长润笑着接过纸盒,在女儿的催促声中,拆开包装,揭开防潮纸,露出里头一件男式手织毛衣来。
“这是我和陆郓一起选的颜色款式,我亲手织的,希望爸爸喜欢。”谢淼挽住未婚夫。她本打算买一件礼物给爸爸,可是陆郓说,什么礼物都不如由她亲手制作更有意义。
她想一想,从小到大,她竟然真的很少亲手制作东西送给爸爸妈妈。妈妈已经去世,这遗憾今生再无法弥补,可是,她还来得及送给爸爸一样她亲手制作的礼物。
谢长润听了,眼含泪花,迭声说喜欢。
自淼淼认识陆郓,两人订婚,淼淼变成熟懂事许多。
谢长发呵呵笑,“淼淼真是懂事,小叔叔的礼物和你的不好比。”
谢长发送给大哥一款与他年纪相同的古董手表。
谢长米则细致许多,送上一套田黄石印章。
谢焱看一眼妹妹,微笑,“有淼淼珠玉在前,我的礼物,实在拿不出手。”
谢长润摆摆手,“都是一片心意,送什么我都喜欢。”
谢焱双手将一张高尔夫俱乐部年卡,交到父亲手里,“您闲来无事,可以约老朋友一起去打打球,喝喝茶。”
最后轮到谢磊,他侧身从环保袋里捧出远之交给他的玻璃**来。
“爸爸,这是我朋友远之家自己腌的咸蟹,她托我带来给您,祝您生日快乐。我借花献佛,另外欢迎您随时到粥记来。”
谢长润三兄妹,看见一玻璃**咸蟹,眼睛俱是一亮。
家中最艰苦时候,谢母会的从市场上买一小篓没人要的螃蜞,洗干净后一切二,腌在泡菜坛子里,等腌好以后,连同家里另腌的臭冬瓜一道,每天早晨取一点出来,过泡饭吃。
后来经济条件渐渐好转,谢母辞世,家里过泡饭吃咸蟹与臭冬瓜的习惯便一点点被西式牛奶煎蛋面包取代。
这时候看见浸在玻璃**中的咸蟹,不由得口水泛滥。
“麻烦服务员取只干净碗来。”谢长润对谢长米说,“多少年没有吃过咸蟹了。平时不吃,倒也不想,现在一看见,简直口水泛滥。”
谢长发点点头,“还是咸蟹臭冬瓜,配我们宁波人的胃口。我最不惯外国人什么东西都挤一点柠檬汁进去,盐也只放一点点,东西吃到嘴里,统统寡淡无味。”
“以前姆妈还活着时候,家里腌的臭冬瓜臭海菜杆味道最正宗。”谢长米怀念不已。虽然揭开盖子时臭得邻里四散奔逃,然而吃到嘴里,味道好得即使捏着鼻子,也不肯放下筷子。
听父亲姑姑同小叔叔都对这一**咸蟹向往不已,谢淼轻轻开口,“爸爸,孃孃,小叔叔,我前段时间听新闻里说,这些腌制海鲜,大多菌群超标,而且亚硝酸盐也过高,对健康不利。又是家庭生产的三无产品,一点保障也无。爸爸喜欢吃,我和陆郓有时间,去宁波给您买正宗的回来。”
“淼淼。”陆郓按一按谢淼手背,然后向在座长辈微笑,“淼淼没吃过咸蟹,所以不晓得其中美味,自己家腌得,有时候倒比外头买的还干净。爸爸孃孃小叔叔不用担心。”
谢焱看一眼妹妹,再看看陆郓,还有处于十分茫然状态中的谢磊,想起第一次去粥记时,吃过的芋丝腊味煎饼,还有后来在谢磊家吃到的甜糯红豆沙山药盒,隐隐有些期待,便出言打圆场,“我也很多年没有吃过咸蟹,淼淼好像从小就没有吃过罢?不妨尝尝看,其实味道十分鲜美。”
谢淼见一干家人连同未婚夫,竟无一人站在她一边,心间蓦地一酸,那个盛远之,即使离开陆郓身边,却还是存在于他们之间,阴魂不散。
“你们喜欢吃,你们吃好了!”谢淼猛地站起身来,拎起手袋,甩门而去。
陆郓见状,向众人告罪,去追谢淼。
余下众人,哪里还有心思继续吃饭?
只能结帐,草草散席。
临走前,谢长润将一玻璃**咸蟹随身带走。
谢焱叫住谢磊,“上次我留在你家的酒,还在不在?我们两兄弟到你那里喝一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