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早晨八时,地面交通车行已有些许缓慢,一段路开开停停。
谢焱蹙眉。金融区写字楼上班时间多数在八点三十分,此刻正是早间高峰时候。且有大量车辆要驶经金融区,穿过隧道,到一江之隔的地方去上。
谢焱趁红灯间隙,自后视镜中观察半靠半躺在后座上的远之,奈何被口罩与流海遮挡,全然看不清楚。他想起谢磊脸上的焦灼颜色,微微捏紧方向盘。
谢磊幼时,健康状况堪忧,生下来小猫一样大,连哭声都细细如猫叫。彼时医疗技术落后,医生只说谢磊先天不足,具体却语焉不详。
母亲只在家坐了五十六天月子,就继续工作,将谢磊留给祖母照顾。
祖母是那种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农村妇女,在她观念里,只要给小孩子吃饱穿暖便好,哪里来那么多讲究?
谢焱曾亲眼目睹祖母将饭菜放在嘴里嚼烂了,然后吐出来,也不用筷子调羹,就拿手指刮了,塞进弟弟嘴里。
倘使谢磊哪里不舒服,发烧咳嗽,祖母就烧一张黄草纸,将灰烬化在水里,给谢磊灌下去。
他那时候已经上小学,小大人一样,对祖母说:“阿娘,这样不卫生。”
祖母闻言笑起来,“你爸爸姑姑小叔叔,我都是这样喂大的,什么卫生不卫生,去去去,做功课去。”
换到现在,谁家长辈如果这样喂养孩子,两父母哪个肯将孩子交到她手里去?
然而谢磊就是这样喂大的。
谢磊三岁多一点送进幼儿园去,不过两天,便上吐下泻,半夜到医院去看急诊。
也查不出什么具体原因,医生说大约是忽然换了环境,适应不良,打针吃药在家休息一周,才略好一点。等送到幼儿园,不出两天,就再一次病倒。
如是往复几次,祖母舍不得,抱着谢磊说,不送去了,送去就生病。
母亲也心疼他动辄打针吃药,苦头吃尽,便也妥协。
谢磊就这样由祖母一直带到四岁,妹妹谢淼出生,祖母年岁已长,身体羸弱,无力照顾两个孩子。这时家中条件已颇有起色,便由父亲做主,请保姆来照顾谢磊谢淼。
那保姆有些文化,见谢磊的样子不大妥当,即时向父亲反应。
父亲母亲放下手中工作,带谢磊到儿童医院去做全面检查,结果已是重度贫血,微量元素缺乏,导致营养不良,发育迟缓。
母亲痛悔不已,一手接过谢磊的饮食,再忙再累,也要早起,为谢磊熬一锅热粥,搭配新鲜营养的小菜,务必令他营养均衡。
如此这样养了两年,谢磊的身体才略有起色,可是总不能吃力。所以谢磊比同龄人入学晚,人家六岁入学,谢磊却已经将近八岁。小朋友上体育课,出一身汗,照样继续上课,可是谢磊却弱不禁风,即刻伤风感冒,时时请假,性格日渐内向孤僻,放学在家也不爱同小朋友一道玩,只自己在家,反反复复,搭乐高积木。
谢焱常常会想,谢磊后来一声不响,跑去学建筑,是否也同他小时候这段经历有关。
后来青春期,谢磊开始发育,身体才渐渐好起来,然而始终瘦,总也吃不胖。
大抵由于童年不愉快的经历,以及母亲辞世的阴影,谢磊是极反感医院同医生的,可是刚才,他抱着远之,不管不顾,要送她去医院的样子……
谢焱再一次自后视镜里望了昏沉当中的远之一眼。
这个远之,是否对谢磊,有非同寻常的影响?
谢焱驱车到医院,交足停车费,下车打开后座车门,解开扣在远之身上的保险带,远之失去支撑,软软栽倒下来。
谢焱眼疾手快,一手扶住远之身体,一手摸一摸远之额头,果然烧得火火烫。他弯腰探身进车厢,一手绕过远之后背,一手托在远之双膝下头,打横抱起远之,一路跑进急诊大厅。
大抵因为天气变化,急诊大厅竟人满为患,喷嚏咳嗽声不时在候诊室里响起,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味道。
谢焱抱着远之先到预检台前咨询。
护士见英俊男子抱着昏沉不醒的女子进来,已经十分留意,等谢焱大步走过去,便问:“什么症状?”
“发烧。”谢焱只得这一点有用信息。
“有医疗保险卡么?”预检台护士继续问。
谢焱摇摇头。
护士便甩一张病历卡出来,“先填一下,然后到挂号窗口付费。”
谢焱轻轻将远之双脚放到地上,一手揽住远之腰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一手摸过病历卡,打算填写。
这时谢焱才发现,自己对远之一无所知,既不晓得她的年龄,亦不晓得她可有重大病史,是否药物过敏,更离谱的是,他连远之姓什么也不晓得。
谢焱苦笑,这是否,就叫做关心则乱?
谢焱随便将病历卡填写好,仍抱起远之去挂号窗口排队挂号。
有好心阿姨提醒他,“你先同护士要一张吊盐水用的床,把小姑娘放下来,不然你抱着她跑来跑去,付费取药,累也要累死。”
“是,谢谢阿姨。”谢焱并不放心远之离开自己视线,只是好心阿姨言之有理。
挂完号,谢焱带远之在候诊室里坐下,等叫到他的号,将远之抱进诊疗室,医生先问症状,又量了量远之体温,最后开具化验单,打发他带远之先去验血。
整个抽血过程,远之只发出过一次不适的呻-吟,却并未醒来。
等待二十分钟,谢焱带远之回到诊疗室,医生看一眼化验单,轻描淡写道:“病毒性感冒,挂点抗生素罢。有没有什么药物过敏史?”
谢焱一问三不知。
医生颇不耐烦,“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给她用药?先挂点中药抗病毒注射液罢。”
说完开出药方,并不解释怎样用药,就朝门外喊下一位。
谢焱冷冷看一眼医生胸口挂着的名牌,不同他理论,先抱远之到注射室,向护士要了一张躺椅,将远之轻轻放在上头,又脱下自己的风衣,盖在远之身上,两只袖子拦腰系上,免得从她身上滑下来。
谢焱有些不放心。
一旁一个带老人来打点滴的中年阿姨古道热肠,“你快去,这里我替你看一歇歇。”
“谢谢。”谢焱赶紧去付费窗口排队,然后到药房取药,等他回到注射室,已经半小时过去。
远之是被尿憋醒的,迷迷糊糊手上用力一撑,打算起身去上厕所。
倏忽觉得手背上一阵刺痛,然后有人轻轻按住她膝盖,一手拉住她的手,随即有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不要动,手上有针。”
远之低头看,果然被握住的左手手背上,埋着一支针,针尾有细细透明管子,以胶布固定,因刚才用力,所以稍稍有些回血。
远之抬眸,发现自己身处医院,一时有些迷茫。
只是远之尿意盎然,只想快点解决个人生-理需要。
远之侧头,看一眼刚才在她耳边说话的男人,抿一抿嘴唇,“不好意思……我……”
男人十分知机,放开远之的手,站起身,替远之拎高点滴瓶,“我送你过去。”
远之随后站起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腰上,系着一件深灰色男式风衣。
远之看向站在她身侧,高出她一头的陌生男人。
男人却并不打算即刻向她解释什么,而是一手将她腰上的风衣解下来,搁在躺椅扶手上,然后拎着点滴瓶,一手护着她,慢慢向洗手间方向去。
洗手间一样人满为患,队伍一直蜿蜒到洗手间门外。
远之从洗手间出来,仍由谢焱扶回躺椅去。
远之原想自己走的,然而在洗手间里已经觉得头重脚轻,情知实在不是逞能的时候。
谢焱等远之坐下,将点滴瓶挂回架子上,检查剩余剂量,然后问远之:“饿不饿?想不想吃些东西?”
远之摇头。医院小卖部里,无非就是供应一些方便面饼干,实在勾不起她一点食欲。
谢焱并不强求,只向远之笑一笑。“鄙姓谢,谢焱,谢磊的哥哥。你发高烧,谢磊不便走开,所以托我带你来看医生。”
远之想不到这个眉目深刻,看起来似混血儿般的英俊男子,竟是谢磊的哥哥,不由得刹那错愕,然后脱口而出:“该不会,还有个妹妹,叫谢淼罢?”
谢焱微笑默认。
远之闭上嘴,抿一抿嘴唇。
她想起同陆郓站在一处的那个明丽女郎来。
谢焱见远之沉默不语,只当她仍不舒服,“你再眯一会儿,等点滴挂好,我叫你。”
远之闻言,闭上眼睛。
原来他就是谢氏的执行总裁谢焱,城中屈指可数的公子哥。
彼时远之还为陆郓工作,曾听几个客服小姑娘工间闲聊说,京城四少算什么?谢大才是真公子,不似京城四少,说起来不过是寓公与“负少”罢了。
远之听几个小姑娘八卦谢大公子,怎样将长润集团旗下远大公司的服饰出口到欧洲去,怎样邀请世界超模为旗下品牌拍摄广告,怎样将高级定制服装发布会开到巴黎时装周去,怎样与国际影后并肩坐在头排看秀,怎样成为未婚女性眼中数一数二的金龟婿人选……
远之听得津津有味。
然而真正见到谢焱本人,远之却无法将之同八卦中那个教一干女孩子为之尖叫垂涎的谢大公子联系到一处去。
远之闭着眼睛,暗暗想,原来八卦如此不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