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醒过来的时候,目光先在周围溜了一圈, 没发现康熙, 心里有点失望。
一直近身服侍德妃的高嬷嬷见状立即明白,挥退宫女太监, 低声劝道:“娘娘, 万岁原本打算过来,只是走到半道上, 听说国公夫人突然去了,又折了回去。”
“去了?”德妃哪还记得先前那点别扭,猛的坐起来追问道:“哪位国公夫人?”
“承乾宫那位的生母, 赫舍里老夫人。”高嬷嬷给德妃压了压被角,继续道:“娘娘也知道, 这几日太医院里但凡是个医术略高明的,都被万岁留在宫里给端贝勒治伤。这老夫人病重,按理说万岁会拨太医过去,可不知为何,国公府竟没往宫里报消息, 只是用家里的府医诊治。听说人去的很快, 没受甚么罪。”
德妃沉默片刻, 靠在腰枕上冷笑道:“佟国维倒是心狠。”
高嬷嬷先是一愣, 随即嘶了声,惊道:“娘娘的意思是?”这只怕不能罢,要真是如此,佟家的人, 也着实……
“这有甚么,死一个缠绵病榻的老夫人,就能为佟家换得圣心怜悯,换回子孙后代富贵承继。若本宫能选,为了老十四,也没甚么舍不得的。”
“娘娘!”高嬷嬷埋怨道:“您这是说的甚么话,眼看万岁这般疼爱端贝勒,又看重王爷,您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啊。”德妃苍凉一笑,摸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心口,“万岁挑中的,是佟家人养大的儿子。”
高嬷嬷眼见德妃这般,不由在心里叹息。
孝懿仁皇后,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可还是这后宫所有女人的心结,更成了自己主子的心魔。饶是平素看起来再淡然无争,这一关,却始终过不去。
不过德妃毕竟是德妃,混迹后宫这么多年,许多事情,经的多了,能承受的就不一样了。
只是短短一瞬,她很快恢复如常,道:“佟家死了老夫人,又是万岁敬重的舅母,加上舜安颜与岳兴阿那日赶去城外护送弘昊有功,来来去去,万岁对佟家那点怨气只怕就差不多了。没有佟家顶在前头,万岁怕是要开始疑心内务府,你赶紧令人传信,让老四入宫来见我。”
高嬷嬷知道德妃惊厥是因为甚么,自然也知道德妃此时一醒过来就要见四爷又是因为甚么,她有些犹豫。
“怎么?”德妃看出她的迟疑,“你是不是觉着我不该把老四找来?”
到底是真正忠心的人,见德妃发问,高嬷嬷就直言道:“娘娘,不是老奴多嘴。您让四爷入宫,可是打算替十四爷求一求情?”
“你,是让我不管十四?”
觉着这话音不对,高嬷嬷忙道:“老奴不敢。老奴的意思,是想请娘娘缓一缓。毕竟端贝勒才遇刺没几日,这乌喇那拉氏又下了大牢,再有弘晖阿哥那儿……接二连三的出事,想必四爷心里不舒坦的很,您此时与他提十四爷的事儿,怕是四爷未必甘愿啊。”
话说到这儿,依着高嬷嬷的身份已是大大的逾越,若不是从德妃还是一个小小的贵人开始她就在身边服侍,伴随深宫浮沉几十年,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说这番话的。
德妃自然明白高嬷嬷是忠奴,正是因为忠奴,有些话她反而说不出口。
难道要告诉高嬷嬷,自己其实就是个彻彻底底偏心的额娘,在这等紧要关头,着实不想考虑老四的心情?
哪怕已偏心这么多年成了习惯,有些话要真说出来,德妃还是觉得气短。
她闭目思量片刻,道:“照本宫说的去办罢。”话锋一转,似是辩解般道:“本宫也不只是为了十四,你别忘了,本宫乃包衣出身,乌雅一族,终归是本宫的娘家。”
高嬷嬷心知这话半真半假,却不敢再多言,依着德妃吩咐差人送信去雍亲王府。
不过送信的人到了王府,才知道四爷竟然已进了宫,说是得知德妃惊厥,急急入宫探视。
报信的人又一路折回来,在宫门口好容易追上四爷,才想从马背上翻下来请安,谁知眼前的一幕让他差点没从马背上栽下来。
只见四爷与同时在宫门口候着入宫的十四爷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先是十四爷脸红脖子粗的朝四爷嚷嚷了几句,接着十四爷直接从马上跳下来跑到四爷面前,举起马鞭在四爷坐骑后头用力一抽。四爷的坐骑受了惊,不顾侍卫阻拦,朝宫门奔去。好在四爷及时跳下来,前头的侍卫又有网拦住了马!
万幸,万幸!
太监拍拍胸口,自言自语道:“宫中惊马,今儿这事儿小不了啊。”
的确是小不了。
一种兄弟中,四爷从小弓马就不算出众,今日算是运气好,跳下来时没出事,否则……
等坐骑被拦下来,四爷回头瞪向十四爷,谁知十四爷还梗着脖子,四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甩袍角便要过去收拾十四爷。
谁知十四爷硬着脖子喘了两口粗气,身体一阵晃荡,竟然哇的吐出口黑血,一头栽倒在宫门前。
“忧思成疾?”苏景挑挑眉,看向魏珠。
魏珠勾着腰,“是,奴才听太医说十四爷是郁结在心,不得抒发,所以才吐血病倒的。”
“如此。”想到德妃才过去的惊厥,苏景玩味的笑起来。
魏珠察言观色,摸不出苏景的心思,只好尽本分道:“贝勒爷,您看奴才要不要挑些东西送到十四爷府上。”
“不必了。”出乎魏珠意料的是,苏景并没有发话让他去送东西。
“贝勒爷,这……”
这可是亲叔叔,要生了重病,您没醒就罢了,您人是明白的,又知道消息,连份探病的礼都不送。
“我说不必了。”苏景冷下脸,对魏珠道:“你也不必让人去探问。十四叔正值壮年,想必这一口血吐出来,反而神志清明不少。”
“啊?”魏珠张大嘴,这回是彻底不明白苏景甚么意思了。
得知苏景不让魏珠送东西去十四爷府上,康熙闷了片刻,将手里的茶盅一扔,怒道:“都是些不省心的东西,非要把这点叔侄情分折腾完了他心里才舒坦!”发了一顿火头,康熙指着边上的梁九功道:“你去,把太医给德妃还有老十四诊脉的脉案送去永宁宫!”
这可不是个好差事啊!
梁九功苦着脸,亲自将东西送到永宁宫。
见德妃脸上虽带笑,神色却有些发慌,梁九功琢磨了片刻,点了德妃几句,“娘娘,十四爷年轻气盛,可您是宫里的老人,有些事儿,还是得您提点着些十四爷啊。”
德妃心头一颤,握紧边上高嬷嬷的手,强挤出一丝笑意道:“本宫明白。”
“那老奴就告退了。”
跨出永宁宫宫门的时候,梁九功忍不住又扭头望了望永宁宫三个字,摇头叹息了两声。
何苦呢,从宫女子爬到如今的地位,却还想不明白,明明生了那么出息的儿子,好日子还在后头,非要惦记着跟死人的那笔债,把亲生骨肉朝外头退,偏帮个不成器的幼子。
万岁已经在出手敲打,这要还是弄不明白,苦日子,可还在后头……
与万岁作对,就算昔年的太皇太后,都没能谋算成啊!
“八爷,您可得想想法子,这咱们底下的人,可是亲眼见着那女人带着孩子进了直郡王府!”甄徽收到消息,急的一头冷汗,赶紧跑过来找八爷商量主意。
穿着身宝蓝色绣团龙的八爷坐在书房里端了一杯茶,唇角是惯常的笑痕,眼神依旧温和清亮,假若不知他手里那杯茶已然凉透却未喝一口,他看起来,就仍是往常那位算无遗策,成竹在胸的八爷。
可他自己知道,他的心,确实是乱了。
若之前他还能说自己那位侄子将人带走又公然在街头绕了一圈不过是在示警他,敲打他,是无意得知他在一个地方藏了人,怀疑那女人和孩子是他的外宅,所以想要要挟。那么,在此时,弘昊让手底下的人明目张胆在窥伺下将人送到直郡王府,他已然不能再有任何侥幸的想法!
弘昊他,的确知道那母子是甚么人,并且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用这对母子给他雷霆一击!
他带走这对母子,想对付的从来就不是咸安宫说是病重,实则圈禁的老二,而是要对付他!
事到如今,情势变得如今这般局面,八爷只能苦笑。
他算中蒙古人不会愿意大清有个志在草原且有能力插手草原的继承人,算中天地会明知消息来源有诡异依然会出手,甚至算中万岁不会相信他这个皇子会与反贼有关,算中万岁认为公然用老大的人手反而不像是他的作风,也算中弘昊可能会侥幸逃脱,故此安排种种后手,可唯独没算到弘昊清醒之后会神来一笔,居然将那对母子用了起来,而且会直接把人送到老大手上!
弘昊啊弘昊,我用老大的部将来对付你,你,便要借老大的手来收拾我!
或者……
不好!
八爷忽然想到一事,头脑一阵晕眩,猛的站起来,喘着粗气道:“来人!速速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