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高兴就让她走,惯出来的毛病。”冯明逊说。
苏湘玉于是再不多说一句,转身就从办公室出来了。
这个农场,叫作朝阳农场一分场,整个农场有几千号知青,一分场就有五百知青,而一分场目前场长空缺,做为生产主任,冯明逊是生产管理一把抓的。
“小苏同志,你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是自己的对象,从办公室追出来,冯明逊说。
曾经,就这一声小苏同志,都能叫苏湘玉热泪盈眶,觉得他对自己始终与别人不同。
当然,要在平时,身为女朋友,或者说未婚妻,对象,湘玉就该盘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并且,到他的单身宿舍替做家务,洗衣服,陪他聊天,来散发这种不高兴。
就连冯明逊的内衣内裤都是她来洗,他能维持现在这样干净又体面的形象,全赖于她像老妈子一样支持着他。
不过现在的苏湘玉不会了,她可是给一对高知夫妻当了19年小仙女的人,她绝不会再自轻自贱自己了。
“我很好啊,我就是想帮大家提点意见而已。”苏湘玉一脸平静的说。
“那你可以私底下跟我谈,为什么要当众提出来,而且,你妹妹的想法很好,能让我们的工作有所突破,你当着她的面提这种要求,就像是在针对她。”冯明逊又说。
“我只是提出我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而已。”苏湘玉说。
寒天雪地挖排碱沟,冯明逊的政绩工程是有了,但是对于农场的知青们来说,却是莫大的苦差事。
男女知青,一个个冻伤,冻惨了不说,男女之间没了性别方面的区分,一个个为了生存,完成任务都自私无比,只想着自己,你举报我我举报你,你想办法弄我的粮食,我想办法弄你的回城资格,到最后,这座农场里的知青没有几个有好下场。
最后还得无辜牺牲掉好多性命。
这辈子,苏湘玉打死也不会去挖排碱沟,坎儿井了。
“行了,你自己去养殖厂吧,我们不可能赔上一个农场五百号知青,陪着你一个人疯,但你也知道你自己身上背负的荣誉有多少,要是鸡蛋产率提不上去,你的回城资格被上面取消,到时候我也没办法帮你。”见苏湘玉不说话,冯明逊又冷冷的说。
显然,他还是把养鸡当成一件无足轻重的工作。
湘玉:“我的工资……”
“那不是我妈生病,全寄给我妈了吗,你现在怎么也这么庸俗,居然跟我提钱。”冯明逊的语气里,正在强压着自己的恼羞成怒。
没错,身为知青,每个人每个月都是有八块钱的工资补贴的。
虽然说苏湘玉一个月也有自己的工资,可是因为冯明逊的母亲生病,把她所有的钱全借走了。
以致于,她自己在这座农场里堪称身无分文的活着。
“先给我十块钱吧,毕竟养鸡需要投入,我得买点东西。”苏湘玉说。
冯明逊掏了半天,才掏出五块钱来:“剩下的我凑一凑再给你。”
再怎么是生产主任,现在大家都穷,他身上也就只有这五块钱。
当然,心里,他肯定还在默默的念叨,庸俗,无比的庸俗。
“姐姐!”一声撒娇声,惊的湘玉头皮一麻。
她真想说,请问,咱俩认识吗?
“大兴水利,利国利民,这可是国策。我姐夫,哦不冯主任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你怎么能在这时候跟主任提反对意见?你怎么能跟他对着干。”湘秀来了,拉过苏湘玉的手说。
湘秀有种独特的素养,就是不论谁是自己的上级,她都能崇拜的五体投地。
这种崇拜,简直让一个男人觉得自己瞬间膨胀五六倍,变成巨人。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的,你们去挖排碱沟就好了。”湘玉说。
“可是,我总觉得让姐姐一个人去住鸡场,是我的不对。”湘秀嘟囊着说。
忍着心底的咆哮,湘玉抚上湘秀的脸:“乖,快去吧,姐现在做的事情很可能是错误的,你可不要学姐姐啊。”
第一世,冯明逊把她的进城名额抢给了苏湘秀,未来的丈夫把苏湘玉的房产和遗产全部弄走,也全送给了苏湘秀。
苏湘秀的人生叫躺着赢,而苏湘玉,那叫躺着被人虐。
不过,苏湘玉想走,苏湘秀不行啊,非缠着她不可。
“姐,我的饼干奶粉也不多,我分你一半,好不好?”湘秀话说到一半,突然把嘴巴捂上了:“对了,我还忘了,你从来不吃饼干哦,我给你饼干你肯定会生气。”
是的,小时候的湘玉,面对着新进门的是新进门的,娇滴滴的妹妹,和那么漂亮的,光鲜的,跟生病而死的生母完全不一样的继母,她当时心里是多么的高兴啊,觉得自己又有一个妈妈,一个妹妹了。
父亲苏耀在宣传部上班,因为一支笔杆子挥的好,总有人要请他写东西,所以送来的饼干很多。
继母总跟父亲说说妹妹爱吃饼干她不爱吃,渐渐的苏湘玉也就觉得自己不爱吃饼干了。
曾经一度,吃饼干吃的苏湘秀太上火,满嘴长大疮,简直能吓死人。
“虽然我不爱吃,但是既然你给了,我不接是不是不好啊,要不然你得多委屈,说姐姐不要你的东西?”湘玉说着,一把就抱过了湘秀手里的饼干罐子。
给自己增加点营养,把自己现在这副瘦干了的身体补一补,非常有必要。
而苏湘秀,给湘玉抱走了一整罐饼干,两只楚楚动人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对于饼干这种吃惯了的,而且父母会源源不断寄来的东西苏湘秀并不在乎,但是她敏锐的意识到,姐姐对她似乎没有原来的亲昵了。
这可不行,她得写封信回申城,告诉父母:姐姐变了,变的不爱她了。
在宿舍里,苏湘玉有三个比较知心的好朋友,朱小洁、余微微和徐文丽。
朱小洁将来要离三次婚,余微微要嫁给一个本地的牧民做戈壁母亲,生一串孩子的那种。
而徐文丽,不久就会自杀。
仨人听说苏湘玉要去养鸡,倒是很高兴她能不继续挖排碱沟,兴奋的帮她把铺盖卷好,把她送出来了。
走的时候朱小洁本来想送她一把挂面,但想到自己挂面也不多,就送了苏湘玉五根挂面。
余微微想送她一颗鸡蛋,但犹豫来犹豫去,没舍得鸡蛋,送了她半截红薯,至于徐文丽,自己也穷的什么一样,反而要走了苏湘玉一双烂到脚跟子都没了的秋鞋。
就这样,苏湘玉从宿舍出来了。
“苏知青,啥玩艺儿,你真要来帮我养鸡?”现在养鸡棚里的知青叫于磊,是个脸蛋圆圆的东北小伙子。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脑子潮了,本来是嫌东北太冷,想插队,找上暖和的地方,有人骗他说边城不冷,冬天的中午都可以披着长纱吃西瓜。
于是于磊来了。
确实,中午热的可以披着纱裸/奔,但是没人告诉他晚上冷的就算披着羊皮袄也能冻成冰棍啊。
“这是麦麸、这是瘪豆子,还有这个,这是瘪谷子,甭说产蛋了,只要下一次雪,咱们的鸡就得给冻死一批,死一批上面就得骂咱们一顿。”于磊说。
湘玉摸着粮食,虽然全是些充满着石子的瘪谷子,瘪豆子,但是,再瘪它也是粮食。
而她,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已经吃了整整两年的红薯和苞米,几乎没有吃过一粒米了,她现在的样子,只能用皮包骨头来形容。
这种情况下还能坚持天天帮助别人,脑子里进水了吧,很好,现在,苏湘玉就准备把自己脑子里进的那些水全部给排出去。
于磊披着一件毡毛外露的生羊皮袄,裤子上系的绳子打结太多,都快垂到地上了,要不是那张跟湘玉一样皴裂的脸上,那张嘴巴里还讲的是普通话,湘玉都不敢相信他曾经也是个城里孩子。
“咱有煤吗,能不能生个炉子出来?”湘玉说。
于磊摸了把脑袋:“煤?苏知青你该不是讲笑话吧,你们宿舍都没有煤,咱们又哪来的煤?”
《如何让母鸡在冬天多生蛋》一书里说,要在冬天让鸡生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给房子升温,不论怎么样,要把房间温度维持在十度左右,太高鸡会以为到了夏天,也不会生蛋,太低了鸡冷,不愿意进食,也生不出蛋来。
“想办法吧,你有什么办法把咱们鸡棚的温度给提起来。”湘玉拍了把鸡棚,见于磊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的饼干罐子,于是郑重其事的打开,递了他一片饼干。
于磊接过饼干,小心翼翼,赶忙舔着两只手:“你让我想想办法。”
没有煤,没有燃料,在这种冰天雪地里,要把鸡棚的温度给提起来,那无异于异想天开。
“你要能想到办法,我再给你三块饼干。”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磊这小子是因为太能跟人打架,才被冯明逊赶来养鸡的。
用农场里所有知青的普遍认为,他只要跟人相处三秒钟,就能让人有想暴揍他一顿的冲动。
就是兔子盯着他看三秒,也会咬他一口。
但是苏湘玉跟他相处过,发现他除了看起一欠揍之外,脑瓜子其实还挺好使,所以才问他找办法。
果然,于磊一拍脑袋:“要不,咱们给鸡棚下面填高梁杆试试?要你有钱,我还能帮咱们弄到煤呢,那个升温更快。”
就说嘛,猫有猫路,蟹有蟹路,于磊这家伙,交往着一大批游荡在边城的不法分子,湘玉就知道,他一定有办法。
鸡棚是分两层的,下面一层是用来出鸡粪的,而上面一层,才用来养鸡,中间的空隙里,则是往下扫鸡粪的地方。
农场里别的不多,苞米杆子倒是有很多。
湘玉看着于磊,于磊也看着湘玉呢。
“苏知青,既然要搬苞米杆子,咱俩一起上啊。”于磊说。
湘玉把饼干罐子放到了铺好的铺上,自己也掏了几片饼干吃完,才说:“好,我马上就来。”
不就是扛苞米杆子吗,遥想上辈子,三年高中,隔壁班的同学受不了压力跳楼的时候,苏湘玉的笔只在纸上停顿了三秒。
同桌得了抑郁症大哭的时候,她只是安静的抓起耳塞放到了自己的耳朵里,专心学习,应付考试。
遥想上上辈子,她还扛着铁锹,冰天雪地里敢跟天地叫嚣着挖排碱呢,妄图要战胜大自然呢。
不就养鸡吗,那就干吧,干出成绩来,系统是不会辜负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