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梦。
依稀是深秋时节, 凉风拂面,傍晚时桂花落在宫道上, 细细密密地铺了一层金黄, 她伸手挽起一枝沉甸甸的花枝,手指间也染上了幽幽桂香。就这么分花拂叶,好像走了很久,却又像只过了一瞬。她的发间落满了细小的桂花,懵懵懂懂地向着花丛深处走去。最后在一株桂花树下, 她看见一个人坐着,夕阳落在那人脚边, 她侧脸的轮廓被余晖勾勒地清晰无比, 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那人转过头来,在晚风中向她粲然一笑。
这一笑比满树繁花还要动人, 于是她便醉倒在这笑容里,心旌摇曳,如饮了桂花酒般, 飘飘然地向那人走去。
楚晙从睡梦中醒来,头有些发沉。昨夜是中秋, 也是她的生辰,宴上大臣敬酒,不得已多喝了几杯。她记得那是辰州新上贡的果酒,后劲极大,宴席中醉了好些人, 连她也不能幸免,撤宴回宫后,便昏沉沉地入睡了。
悠长的钟声在宫中回响,清晨的阳光如水般从太和殿前泻了满阶,顺楚晙在宫人的服侍下穿戴好,去紫宸殿上早朝。
行至长清宫,空气中弥漫着幽幽的花香,楚晙有片刻失神,她从行辕上下来,伸手捻起垂落的花枝,目光落在长长的宫道上,只见宫道两旁都种满了桂花,风轻轻一吹,便如金雨簌簌而落,铺满了整条宫道。
恍惚之中,她将昨夜梦见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光熹四年,距朝廷在辰州推行新法已过去六年之久,后广推恩科,废除了几代以来平民入科试需世家或官员举荐的条律。皇帝又以六州广袤,偏远之民不知皇威为名,再行分封,将聚集在辰州两郡的部分藩王分往其他州郡;且立延平宫学,召翰林学士及朝中大臣为侍讲,凡藩王向承徽府请立的世女皆需入京就读。藩王威势已经大不如前,明知皇帝这是要以世女为质,也不得不照令而为,含泪挥别爱女,送入京中。
这日楚晙下朝,在重华宫考问太女课业。太女年仅八岁,穿着朱雀纹饰的王服,头戴金冠,往椅子上一坐,有些吃力地把头伸长,照着平时师傅教的坐正。楚晙只看见这小小的人板着脸,努力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屁股却扭来扭去,心中有些好笑,悄声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太女措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从椅子上滑下来向楚晙行礼:“儿臣参见母皇!”
孩童的声音十分清脆,只是今日太女咬字有些奇怪,楚晙让她起来,问道:“楚泽,你的嘴怎么了?”
太女说道:“儿臣的牙掉了三颗,说话是有些不顺,等日后长出来便好了。”说着太女扒在楚晙膝上,向她张开嘴,示意她看自己掉了的牙,楚晙数了数,唏嘘道:“竟掉了三颗,怪不得你方才说话都漏风走音了。”
太女没有一点害羞的意思,大大方方的点点头说道:“发齿脱落本是常理,儿臣也没有法子呀。”
楚晙拍了拍她的头,太女爬上椅子坐正,楚晙瞅着她悬空的小腿,忍住笑问道:“近来都学了些什么,说与朕听一听。”
太女说道:“今日学了一首新诗,儿臣很喜欢那句‘地迥古城芜,月明寒潮广’。”
楚晙觉得很有意思,接着问道:“你为什么喜欢这句?”
太女一本正经地答道:“因为儿臣读的时候,好像真的看到了诗中所写的景色。天地辽阔明月高寒,江水悠悠潮涨潮落。”
楚晙微笑着不说话,楚泽是先帝遗腹子,算起来应该与她是姐妹。虽说当初是世家从中作梗,但她也便这么将错就错地将妹妹当作女儿来养。楚泽虽然只有八岁,但早已显现出自己的性格。为她讲课的翰林院大学士就不止一次的说过,太女殿下早慧善思,或遇书中陈教之言,总能寻其弊处而辩之,非常有主见。
就如同现在,明明是楚晙在考她,太女却睁圆了眼睛反问道:“那母皇喜欢这诗中的哪句?”
楚晙慢悠悠地说道:“你不背完,朕如何知道有哪几句?”
她如何不知这诗,说这话只是在逗小孩顽,太女却觉得非常有道理,大声把诗句背诵出来。清朗的童音回荡在殿中,待太女背完,却见母亲怔怔地坐着,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太女十分懂事,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待。
“何处寄相思,南风吹五两。”
孩童稚嫩的声音渐渐远去,浮现在楚晙眼前的,却是许多年前的一幕。似乎她也曾这么问一个人,那个人却说,她喜欢这诗句的最后两句。
她问为什么,那人说道,天地间不见长存之物,但唯有相思最是情长。只是不知道,如今她还会这么说吗?
太女到底是孩童心性,见她沉默这么久,也觉得有些害怕,一时竟忘了教导师傅的叮嘱,伸手去拽楚晙的袍子。
楚晙回过神来,见她怯生生地看着自己,便摸了摸她的脸,温言道:“朕只是想了一会事。楚泽,你的师傅教的很好,你学的也很好。”
小孩子最是敏锐,太女觉得她此时说话的语气不同与常日,竟是格外温柔,便大胆地攀着扶手看向她的脸。这一看之下,太女咣当一声连人带椅子翻了个天,椅子压在背上,四肢不停捏动,趴在地上像个甲鱼。楚晙顿时哭笑不得,忙把她拉起,另叫了宫人进来服侍。
太女被带下去换衣裳的时候有些懵懵的,方才她在母亲脸上见着从未见过的神情,这让她非常费解,以至于宫人以为她被惊吓着了,又是召医师,又是去请平日教导太女的师傅来,好一通忙碌。
多年之后她还记得这件事,倒不是说从椅子上摔倒有多么丢人,只是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母亲流露出那种神情,她的眼眸温柔而悲伤,如同平缓幽深的暗涌,没人知道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光熹十年,夏。
电闪雷鸣,大雨瓢泼。风裹挟着水汽长驱直入,将殿中轻纱吹的上下飞舞,隐约还有一点极淡的香气。那是前几日为避酷暑,驱散燥热,宫人们点燃寒檀香以静心神。这香的味道在殿中经久不散,似乎已经成为了宫殿的一部分。
这天不必上朝,折子也不多,楚晙批完后照例去重华宫看过太女,却因为渐猛的雨势在此多呆了几刻。太女已经十四岁,去年年初入朝听政。近年来随着新法的推广,许多积弊已久之事逐渐显露出弊端,从律法到刑法皆要修改完善,大臣们往往因为一字之差吵上一整天,太女也得以见识到文官唇枪舌剑的威力。
朝会往往能从早上拖到中午,这期间只要皇帝不发话,就没人能离开,太女也要站在一旁,还不能说话只能旁听,极为考验心性和定力。幸而太女对政务还是非常感兴趣的,看大臣们吵的面红耳赤也是一种乐趣。一年下来,人倒是稳重了许多,褪去了稚气,变的有些像大人了。
所以当太女颇为惊慌地来到她面前请罪的时候,楚晙反倒有些诧异,问道:“出了什么事?”
太女犹豫片刻,低声道:“大雨连日,儿臣宫中宫人来报,说悬泉殿年久失修,有些漏水了。”
楚晙道:“这是你宫中的事情,不必过问朕,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太女迟疑地点了点头,但明显是放心了,继续说道:“只是听宫人们说,那悬泉殿有些不详,所以才被封了。儿臣此举,会不会有些不妥?”
原来是这件事,楚晙淡淡道:“那地方只是偏了一些,没什么详不详,从前朕还在那里住过几日,风景倒是不错。”
太女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忙蹭到她身边问道:“真的吗,母皇还在那里住过?”
楚晙拿折子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道:“骗你做什么。横竖今日有空,带你去瞧瞧。”
太女乐滋滋地跟在她后面,楚晙命人打开了悬泉殿,见墙面修补过的地方仍有湿痕,当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定是太女修到一半,听人说这宫殿曾经的种种不详之事,只好又半道停了,偏偏这几日雨下的大,水又漏了进来。
她没说什么,太女自己倒是很自觉地心虚了,收敛了些。楚晙领她去了书房,太女抬头一瞧,果然如此,当下心宽了几分。两人上了二楼,楚晙将殿门打开,风一下子涌了进来,将殿中积累的郁气一扫而空,太女走近了,发现外头还有个台子,离栏杆不远处一条水龙咆哮而下,眺望远处,长安城就藏在这片朦胧雨幕之后,时隐时现。
“这世上没有不详的东西,之所以不详,不过是用它的人心术不正,自己走到了绝路。”楚晙拢了拢衣袖说道,“楚泽,你是怎么想的。”
太女的聪慧就在这个时候显出来了,她答道:“儿臣觉得,母皇不单单是在说这悬泉殿,更是在说用人之道。”
楚晙道:“说下去。”
太女道:“都说朝臣们有清浊之分,可是清浊到底如何去分,儿臣觉得,她们也未必能说的清楚,全看帝王如何去驾驭。以清浊而分似乎也不大对,人有百样,皆由心定。凡所用之,都不能单看一面才是。”
楚晙很是意外,点点头说道:“不错,看来一年的听政没有白费功夫,到底还是有所长进的。”
太女见她不再说话,只是望着殿外的风雨。便默默地行了礼,悄声下楼去了。
楚晙站在台子边上,被这久日的景色勾起了思绪。她不觉想到当初那个困惑了很久,到现在还没有答案的问题。为了这个问题,她曾不下数十次来到悬泉宫,站在这里向远处眺望,久而久之,连这景象都记在了心里。
在那个时候,清平站在此处,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又不免想到往日的情形。数十年来,她不让自己去想她,却总在不经意间想起过往的种种。清平为何要离开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但此时说什么都已经太迟。时间消磨了记忆中那些猜疑戒备,只留下思念。而这份思念,却也只能埋藏在心底。她无处可说,也无话可说。
离开悬泉宫时已经雨过天晴,楚晙也不再去想那些事情,她回到勤政殿,闲的无事,又捡了几本折子看着。
画鼓声中昏又晓,时光只解催人老。日复一日过去,花开花落,周而复始。国泰民安,渐有太平盛世的开端前景。
然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随着一天天过去,楚晙却渐生茫然之意,心底隐藏的疑问也愈发强烈。
此生而来,又是为了什么。
光熹十二年,云州。
已经快要入冬了,学童们打完柴回来,照父母吩咐,特地往先生家门前放了几捆,倚着墙垒上去。然一时间玩心大起,各自看谁的柴捆的结实,能摞的高。正当玩的兴起时,门突然开了,有人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几个。这是在做什么,嗯?”
孩子们见被撞破,只能乖乖地在先生面前一字排开,低头看着鞋,不敢说话。
清平瞥了一眼那高高的柴堆便知是怎么回事了,虽然一早与村中人说了,这义学是朝廷出钱修建的,不必交什么束脩。即使如此,平日的时候也有村人常常送来自家种的果蔬,都是放在门口便走了。入冬前也让孩子送些柴来,都劈好了捆起,堆在墙外。
这到底是村中人的一片好意,清平不忍拒绝的太明显。但她也有自有法子,从屋中取来早已经备好的纸笔,一人一份发下去。
清平说道:“都散了吧,早些回家,莫要让爹娘操心。”
孩童们一哄而散,飞快跑远了,清平隔着门还能听见外头传来的笑声,她将院中的地扫了扫,搬了一张桌子出来,趁着天还亮,坐在院子里看看书。
突然间起了一阵风,清平拢了拢衣领,感觉到几分寒意,她抬头看向天空,密云涌动。算了算月份,想来是要开始下雪了。一想到这,她立即将桌子搬了进去,开始把院里的东西都收了放进小间。这院子一人住着实有些大了,当初卖这院子的人家也说是备着给女儿成亲用的,因为这个缘故,屋子的梁柱檐角都画着许多合欢花,看着非常热闹。
清平住进这院子还不到一年,在此之前,她一直住在安平郡里,常于爾兰草原与古城间往返。数十年的时光在枯荣交替间悄然而逝,尘世中的悲欢离合已不知上演了几轮。而世间的山水并未有分毫改变,在岁月中兀自沉默。人与这天地相比,实在是太过渺小。
四年前朝廷在各郡县设义学,她前去应征,没想到真的被聘用了,自此便住在义学里。只是那地方确实有些小,但也凑合住了几年,终于在附近村子里物色到一间不错的小院,这才换了地方。
收拾完东西已经天黑,因明日还要去义学,她便熄了灯早早睡了。或许是因为睡前多看了一眼那扇绘着桃花的屏风,这夜的梦中,也有灼灼艳艳的花树,如云霞般铺天盖地。花枝蔓蔓处依稀站着一个人,在落英雨中遥遥与她相望,不知为何,她在梦中竟不敢动弹,唯恐那人随着纷落而下的桃花一并消失了。
第二天她在拍门声中惊醒,茫茫然地怔愣了会,忙披起衣服出去开门,外头果然已是银装素裹,一片素白。清平开门一看,原来是一同在义学中教书的王教谕,王教谕见了她说道:“清平啊,对不住了,把你这么早叫起来,实在是有大事。”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根白布,递给清平,哽了哽道:“这十日都不必去学堂了……”
清平接过她手中的白布,见到布条首尾两段都被点上了一个黑点,猛然反应过来,喃喃道:“你是说……”她心中仍存有一分侥幸,心剧烈跳动着,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但王教谕却点了点头,沉痛地道:“陛下……殡天了!”
清平都不知自己是怎么与王教谕说完话的,她将布条缠在手上,险些摔倒在雪地里。目光触及满院素白的雪,她却觉得这颜色格外刺眼,刺的她心都紧缩起来,阵阵地发疼。
便这么昏昏沉沉地卧在床上,她犹自有些不真切的感觉,将手中布条翻来覆去的看。但布条毕竟是死物,也不能说话,她以为自己会痛哭,但却一滴泪都没有,伤心到了绝处,只觉得失了魂落了魄,轻飘飘若腾云而起,不知今夕何夕。
她想起昨夜那个梦来,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难不成是那人魂魄入梦,来与自己道别了,为何自己不肯上前一步与她说句话?她心中从未有过这么后悔,连虚无缥缈的梦都要反复去苛责,心底的惊惶如流沙下陷,愈发深重。逼着她连呼吸都有些艰难,原来今生今世,真的便再也没有机会见上一面,自此天人永隔,再难相见。
哪怕她心中曾有再多的怨言,都已经在漫长时光的磋磨中渐渐淡去,而在此时此刻,她心底唯有一愿,就是能再看她一眼。
哪怕只是隔棺相望,目送她入陵寝。
她便怀揣着此念闭上眼,朦胧间似乎又睡了天黑,她心中隐隐有个念头,倘若能这么一直睡去,永远也不要醒来,多好。
似乎又听到敲门声,清平扶着头下了床,只穿着单衣便出去了。屋外大雪纷飞,她并未感到多冷,待开口时才发觉自己嗓子已经哑了,张口问道:“是谁?”
雪骤然停了,连风也息了声,她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但见月光轻盈落在雪地上,将院子映的发亮,那些雪如同银粉般,在清辉中折射出细小零的碎光。她站在门前,觉得自己应是在梦里。她的手放在门插上,好一会才又问了一遍:“是谁?”
敲门声戛然而止。
“是你吗?”清平轻声说道,她将手贴在门上,却没有把门打开。她怕开门后,门外夜访的亡魂便会顷刻间消散。
但若能在这梦中相见,哪怕是隔着门,也已经了却余生最后一点心愿。
唯恐惊了门外的来客,她没有再开口。月亮渐渐隐去,院子又回到了黑暗之中,她慌乱地摸索着门板,感觉那人似乎已经不见了,于是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喃喃道:“是你吗?”
好一阵沉默,院子中又开始下起雪来,仿佛预示着这场梦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
清平抚在门上的手已经没了知觉,在呼啸的寒风中她转过身去。就在此时她听见门外再度传来了敲门声,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清平。”
她听见她如此说道:
“……是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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