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中居住,若是平常的女孩儿,只怕要不习惯。
宫中规矩极多,来来往往的宫人有多,一步一步都有规矩,然而夷安上辈子把后宫当自己家住,虽第一次在如今的后宫,却如同在家一样随意。
这淡定的模样,也叫后宫服侍她的宫人咋舌,觉得这位平阳侯家的小姐确实有些不同之处。
竟有些安之若素的品格。
依兰阁十分雅致,可见皇后待自己也是上心,由着宫人服侍自己安置,夷安躺在床上,却还是有些想念家人,心中一叹,到底歇下了。
她本以为入京之后,有父亲有外祖有薛皇后,就能轻松地过日子,然而却没有想到,薛皇后的日子,瞧着也并不清闲。
心里存了心事,夷安第二日起得就早。然而起得比自己更早,更心神不宁的却另有其人。
四公主一大早就到了依兰阁,正在前头的宫舍里等着自己,夷安叫人扶着到了前头一看,就见四公主昨日里轻快活泼的模样全都没有了,面容疲惫,眼下一片的暗淡,仿佛存了心事。见了夷安过来,四公主脸上露出了些复杂,起身看过来,就见缓缓而来的少女一身清逸的素色长裙,极长的裙尾拖在地上,如同盛开的花朵,那少女一双春水般潋滟妩媚的眼睛,带着十分的风流韵味。
这样绝色的女孩儿,叫四公主都心中一动,想到容色平凡端庄的太子妃,心中就暗淡了。
太子偏爱侧室,自然就是因太子妃并不美貌,且秉承本分,时常劝谏的缘故。
谁不喜欢解语花儿呢?
这样美貌的少女,想必太子会喜欢的。身后又有皇后与宋国公府,待来日若夷安真的入住东宫,就没有太子妃的立锥之地了。
没准儿日后连太子妃的名分也要拱手让人。
若是审时度势,四公主自然是该奉承交好夷安的,然而她一想到太子妃,心里就难过极了,竟不想这样连本心都失去,去做一个只知道趋炎附势的人。
“这是怎么了?”夷安见四公主似乎要对自己笑笑,然而脸色却僵硬得厉害,目中还有些幽怨之色,不由疑惑地问道。
“我……”四公主与夷安性情相投,不愿猜忌,只命人都出去,这才快人快语地问道,“若是母后,叫你入住东宫,你该如何?”说完,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只往夷安的脸上仔细地看,心里预备好,只要夷安脸上露出欣喜的模样,自己就当瞎了眼看错了人,甩手走人,与这少女再也不来往就是。
夷安却微微皱眉,沉吟了片刻,慢慢地说道,“我记得,东宫已有太子妃。”顿了顿,又抬眼去问有些紧张的四公主道,“你这话从何说起?难道这宫中竟有些谣言不成?”
“只是我心里的想头罢了。”四公主见她面色不快,竟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急忙说道,“你这么好看,若是叫太子喜欢了怎么办呢?”然而比起方才,却有些亲近起来,挽着夷安的手一同坐下,这才继续道,“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呢,若他对你动了心,谁能驳斥他呢?”眼睛都不眨地就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推到了太子的头上,真是无辜极了。
“有了太子妃,还东看西看做什么?!那么多妾,还不够?!”夷安冷笑了一声,甩开了四公主的手,见她不安,便淡淡地说道,“殿下疑我,本是应当,毕竟,咱们才是昨日第一次见,疑心些也是有的。”见四公主慌乱起来,她起身脸色平静地说道,“只是我之前就与殿下说过,最厌恶妾室,也不会去做妾!难道太子的妾,就不是妾?本以为殿下该明白我,竟与我说这个!”
她语气冷淡,竟唤起了殿下,就叫四公主更觉得自责了。
“是我错了。”四公主本心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了,急忙过来安抚,与夷安赔罪道,“不是不信你,而是关心则乱。我与太子妃亲近,又有太子是那样的人,又不愿意想你是寻常攀龙附凤的女孩儿,因此方才说了这些。”
她迟疑了一声,扭着衣角小声说道,“不是喜欢你,我也不会一晚上没睡,这样大刺刺地来寻你问个明白。”她偷偷地抬眼,见夷安脸色缓和了下来,这才放心道,“这不是也对你上心么。”
她心里哀叹一声,只觉得能叫自己一个帝姬服软,夷安已经很有本事了。
为什么会这么心甘情愿地跟夷安赔罪呢?
四公主想不明白,却知道自己是不愿意叫夷安讨厌自己的。
夷安转头笑了一声,方才的脸色就绷不住了,转头笑道,“你与太子妃这样有心,我是极佩服的。只是你疑我,方才可是要唬你一下试试。”
她并不对四公主见怪,毕竟自己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叫薛皇后留在宫中,谁的心里都打鼓,四公主却是唯一一个敢站在自己面前质问的人,虽问的话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夷安还是喜爱四公主这样直爽。
她见多了墙头草哪边儿风大哪边儿倒,见了四公主,就觉得哪怕她是在质问自己,却依旧心里热乎。
四公主直爽得却有些不似后宫长大的人了,可就因为这,她才愿意舍出自己的真心。
“原来你竟是在唬我。”四公主嗔了一声,转身坐在了椅子上,顿了顿,这才叹气道,“不是我心眼儿小,实在是你们家有个贱……”她目光落在夷安不动声色的脸上,自悔失言,转圜道,“有个女孩儿,上杆子巴巴儿地要去东宫,叫母后拦着不让,如今只跟着太子妃作对,实在叫人厌恶。”
就是因这个之故,因此四公主对薛皇后母家的女孩儿都带着几分担忧,恐其中有人真的生出这样的心来。
“就是华昭仪与珍昭仪的那个县君的妹妹?”夷安想到薛皇后本家女孩儿寥寥,便问道。
“就是她!”四公主怨恨道,“以为仗着身份,就能把太子妃踩下去,什么东西!”
“她再嚣张,也越不过太子妃去。”夷安见宫中静静的,宫人都守在外头,自然是知道这都是薛皇后的心腹的,与四公主对坐了,这才与她一同喝茶,吃了些点心继续说道,“难道她还打着什么算盘?”
“这话,我只与你说,”四公主如今与夷安又亲近了一层,如今就在她的耳边说道,“太子不肯亲近太子妃,因此太子妃如今竟还没有子嗣。”见夷安皱眉,她心中也十分愤慨,继续说道,“薛珠儿若是入东宫,与太子有本家的情分,到时候再有了儿子,没知道太子登基以后,这后位是个什么章程呢?”
太子若是到时候废了太子妃,谁又能说出什么来呢?只一条无所出,就足够太子妃让贤的了。
“她想的很好,竟是心比天高。”夷安却笑叹道,“不过再好,这一直都没有如愿,又是为了什么呢?”
“母后拦着不让呗。”四公主飞快地说道。
“由此可见姑祖母的心意,日后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心了。”见四公主不解,夷安笑了笑,慢慢地说道,“若是姑祖母有心,难道谁能拦得住不成?这显然是不愿见到太子身边有薛家女孩儿为妾的意思。”
见四公主的眼睛亮了,她想了想,这才继续说道,“太子妃,想必也是姑祖母所赐?既然挑了她,自然是满意的,断断不会拿家中女孩儿来拆台,不然前头里,选了薛家女孩儿做太子妃,还要如今往东宫去塞妾室?”
这样掉身份的事儿,薛皇后可干不出来。
四公主听着夷安一一与她说道,竟露出了喜色,忙不迭地点头道,“你说的,竟有理。”
“拦住那什么薛珠儿,可见姑祖母对太子妃的心。”夷安顿了顿,这才目中一闪,试探道,“太子与姑祖母……”
“朝臣更认母后,你明白的。”见夷安这样敏锐,竟看出了症结所在,四公主有些不安,在椅子里动了动,四处地看过,这才小声说道。
“原来如此。”夷安往椅子上一靠,敛目不语。
真叫她猜中了。太子与薛皇后之间,只怕并不是那样母子情深。
“如此,姑祖母素日里待太子妃越冷淡,太子妃的日子才能过得好些。”夷安慢慢地说道。
太子若是敌视薛皇后,只怕薛皇后待太子妃越好,才越是坑了她。
四公主多少也明白了,想到太子妃的艰难,心里就觉得有点儿难受,握住了夷安的手轻声道,“你不明白,太子妃是个顶好顶好的人,竟……”她擦了擦眼睛,这才笑问道,“以后,我带你去拜见太子妃,你就知道了。”
“你不担心我了么?”夷安翻着眼睛哼道。
“你竟与我不依不饶起来。”四公主嘻嘻哈哈地起身给夷安拜了拜,装模作样地说道,“给县主请罪,县主别与我见怪。”见夷安侧身避开,嘴里笑起来,这才走到她的身边推了推这容光绝色的少女,指着外头笑道,“咱们出去走走,如何?”
虽是询问的语气,然而不由分说已经拉了懒洋洋的少女起来,见她柔弱的模样,不由小声说道,“人不大,脾气不小,能叫公主请罪的,你还是第一个呢。”
“我本想说,你只要送我一匣子点心也就罢了,谁知道你竟拜下去了呢?”夷安也十分叹气道。
对这样得了便宜卖乖的人,四公主真是败了,耷拉着头拉了夷安在御花园里逛了逛,跟被斗败了的小母鸡一样,后者看着四公主的模样,也觉得十分有趣,正说话间,却见远远地有两个面容秀美妩媚的女子在前头说笑,这两个女子虽是这样寒凉的天气,穿得却单薄轻盈,正是之前在薛皇后宫中不敬的两位昭仪。
夷安远远地看着这二人身边都是呼啦啦一大群的宫人服侍,比薛皇后的款儿都阔气,便含笑道,“我还以为,这两个在宫中禁足。”
“父皇舍不得呢。”四公主冷笑了一声,见那两个摇摇摆摆地过来了,自动就拦在了夷安之前。
“我瞧瞧这是谁呀,这不是长安县主么。”华昭仪之前叫夷安给了好大的没脸,如今见着了,自然是满脸怨恨,一张娇媚的脸扭曲了起来,指着夷安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在我的面前,竟然敢不下跪请安?!”
她眼珠子一转,就呵斥道,“这就是你的规矩?!姑祖母喜爱你,你就能不将我们姐妹放在眼里不成?!”说罢,竟命人过来拉扯夷安,叫她给自己磕头。
“大胆!”四公主气坏了,护住夷安,大声道,“本宫面前,谁敢放肆!”
淑妃掌六宫宫务,因此四公主的身份很高,如今疾言厉色,竟叫这几个宫人不敢动作。
夷安此时一抬眼,目中森然冰冷,其中的阴厉竟叫这几个犹豫的宫人心中一抖。
寻常女孩儿,怎么会有这样骇人的眼神!
“我劝两位娘娘,别张口闭口的姑祖母。”夷安覰着那两个顿足的女子,冷冷地说道,“难道一定要叫人知道,不顾人伦的进宫,这是一件很有脸的事情么?”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鄙夷,看着眼前两个衣裳华丽的女人却仿佛是在看天底下最下贱的东西,叫华昭仪一见就气炸了肺。
正愤慨见,华昭仪又听这可恶的女孩儿用一种温柔可爱的声音继续说道,“这不是为了旁人,都是为了陛下呀。”她含着满满的哀愁,一张脸都暗淡了,充满了忧虑轻叹道,“陛下的名声,难道两位娘娘都顾不得了么?难道……”
“住口!”华昭仪见到夷安突然张开了眼中带着深深的冰冷,竟觉得有些不好,急声道,“你闭嘴!”
陛下最恨旁人自私不顾及帝王的体面,这话若是叫他听到……
“瞧瞧,叫我说中了心事。”夷安一双远山般的娥眉一挑,露出了一个美好婉转的笑容来,抬眼有些得意地说道,“原来两位表姐也觉得,比起陛下,还是提起姑祖母,更叫咱们的荣光光彩么?”
她换了称谓,更显亲切。
这声音不小,众人都听到了,御花园中顿时一静,只有呼啸的冷风在呼啦啦地刮起了,吹到人的身上,冰冷刺骨。
华昭仪更聪明些,顿时明白了夷安的险恶用心,竟浑身发抖。
“你血口喷人!”华昭仪心知自己姐妹的恩宠是怎么来的,如今听到夷安这带着刀子一样的话,竟恨不能哭出来才好。
乾元帝忌讳薛皇后,然而被薛皇后的光芒压得抬不起头来,心中最是忌讳旁人看重薛皇后甚于自己。若是叫乾元帝知道自己姐妹有这个心,再是真爱,只怕也是要失宠的。
“这话说的,”夷安一笑,见华昭仪脸色发白,便担忧地叹道,“表姐的心,咱们都明白,想必陛下爱重两位表姐,也会明白的,对不对?”
“你!”
“表姐尽可将我今日不敬与陛下哭诉,求陛下责罚我。只是我是没有本事又胆小怕事儿的人,只好与姑祖母处寻庇护的,不过前头的话,表姐们可要想明白了再说,少了一句,到时咱们姐妹,就要在陛下与姑祖母的面前对质了。”
夷安摆明了是只认薛皇后的,此时见眼前两个如花朵儿一样的女子竟神色委顿了起来,完全不堪一击,就觉得没意思透了,想着怨不得薛皇后这样简单地就将宫务给了淑妃,这算计小心眼儿,本就叫人无趣。
一点儿都不好玩儿。
“我与公主,能走了么?”叫华昭仪瞪着,夷安挑眉笑问道。
“与她们说这些做什么!”
这两个昭仪自从入宫,仗着年轻美貌,迷得乾元帝五迷三道的,整个后宫都失宠,这倒也是罢了,然而四公主却看不惯这两个不过是昭仪,却跟贵妃似的架势,况这两个嚣张起来,连淑妃都很不放在眼里,如今叫夷安不过几句话竟叫她俩都说不出话来,不由欢喜起来,抓着夷安就走,走了几步,见后头传来了细细的委屈的哭声,便小声与一脸无聊的夷安兴奋地说道,“你真厉害!”
“不过是这两个太没有用了些。”夷安不以为意地说道。
“从前,她们还对母妃不敬呢,母妃有身份,不好与她们计较,很吃了些委屈。”四公主继续说道。
“下一回,淑妃娘娘也不必计较。”夷安一笑,在四公主看过来的时候,笑嘻嘻地说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咱们只慢慢儿地瞧着,她们自个儿往死路上奔呢。”
真以为薛皇后心胸宽阔?不过是闲来看着这点子热闹罢了,哪一天她那姑祖母觉得无趣了,这姐妹俩,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