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寒冷,宁姝做了个梦。
她梦见刚穿来的时候,这身子又小又弱,初来的几日烧的浑浑噩噩人事不知。屋子里昏天暗地,近乎空荡荡的冰冷,还带着一股腐朽的木头味道。
身体上的病痛,心灵上的打击,接收到的记忆,所谓亲人的冷漠和禁锢,让她以为这是个噩梦,恨不得即刻由这里解脱。
她不愿和这里的人说话,虽然也只有一个丫鬟。而那时,她的床头摆着一个孔雀蓝釉罐,安安静静的。但对宁姝来说,是这个世界唯一的颜色,也是唯一的熟悉之物。
那蓝并不浅薄,深的像是夜幕下的海面,口圈上裹烫的一环金色是大海上星星的倒影。
以前在博物馆的时候,宁姝就喜欢给瓷器想模样。她想,如果是这个瓷罐,那他可能是沉郁的,表面看起来无甚波澜的,但却能掀起惊涛巨浪。没人能看懂他,但他却甘愿成为光亮的陪衬。
他说:“若是苦,便吃颗糖吧。”
宁姝也不知道怎么就觉得他的话这般有说服力,好像他就是这么过来的,再回头对她施以援手。
“如今的我,该怎么办呢?”她问。
他却没有再说过话。但她记得那个声音,一个少年的声音,语调平缓,不疾不徐——若是苦,便吃颗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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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姝再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她仍是维持着缩成一团的姿势。
她刚穿来的时候原主身子太弱,畏凉不说,三天两头就要生一次病,想来是之前留下的病根。
宁姝忽悠着宁老夫人请了大夫来仔细看过,吃了两年调养的药,平日里又注重锻炼身体,这才好了许多。
但底子毕竟亏了,不是说大好就能大好的。
因侧殿里阴凉,昨夜她四肢都是冰凉的,尤其是双脚,能一直凉到膝盖处。
宁姝扭头看了眼乖巧倒在枕边的孔雀蓝釉罐,伸手摸了摸,特有的釉面凹凸感摩挲着指腹。她小声说道:“小孔雀,这些年你为什么不肯再与我说话了呢?”
孔雀蓝釉罐安安静静,靠着床褥的地方没了光照,颜色愈发深沉,像是漆黑色的墨色似的。
宁姝从里面摸了颗糖塞进嘴里,嘟囔着:“要是小孔雀能暖床就好了,抱着睡肯定特别暖和。”
“姝姝,其实你也可以抱我哟~~”软帘外面传来小白的少年音,尾音拖得长:“我也是个罐子。”
想必是许久未说过话了,由昨晚开始小白的话就特别多,吵得青叔秘葵等人不得安宁。
秘葵终于受不了了,开口道:“我要是有手,现在就抓着你磕木门上,看看能不能把你磕的说话露风。”
“秘姐姐,咱们都是大唐瓷器,怎么能伤害彼此呢?可不能因为年纪大就倚老卖老啊。”小白认真说道,听那语调还有点委屈。
“你才老!”秘葵冷哼一声。
小白声音脆生生的:“但是秘葵姐姐好看呀。何况若不是出生在那个时候,思想怎能这么有深度?岁月让女人愈发沉淀,就像陈年美酒一般。”
用这样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效果简直无敌,秘葵瞬间就满意了。
宁姝披好衣裳下床,掀开软帘来到外间,小白开口夸赞起来:“方睡醒的姝姝怎么会这么可爱,像颗蜜桃,不施粉黛也如此诱人。”
宁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问道:“小白的主人是谁啊?”
秘葵回道:“元稹。”
宁姝惊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元稹?”
小白:“姝姝也听过?”
宁姝点头:“当然!那可是元稹啊!新乐府运动的扛把子!小白沾染的是什么?才情?那就厉害了,但凡有一丁半点,就能一统现在寥落的诗词界。”
秘葵和青叔再度陷入了沉默。
过了片刻,青叔说道:“姝姝啊,小白呢就当他是个摆件儿就行了,他不会吟诗作赋,更不会官场风云,不要对他有什么期望,听个响就行了。”
小白表示不满:“不瞒你们说,我觉得现在在的这个地方,我的能耐真的比你们大太多了。”
“不可能。”秘葵斩钉截铁的回道:“如今进了宫全靠我的鹿角蜜膏方。”
小白:“那太麻烦了,还得自己动手。而我,只要动动嘴皮子,姝姝就能在宫里风生水起。”
小白的自信让宁姝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小白接着说道:“姝姝,我会撩妹啊!这宫里什么都不多,女人最多。上到太后下到小宫女,都能撩!”
宁姝深吸一口气,真不愧是元稹身边的瓷器。
别看元稹写了这首痴情诗悼念亡妻,论起情史那可真的是一言难尽。
一般的渣男要么馋身子要么馋钱要么都馋,元稹呢?他要的是心动的感觉,还是那种在你心头骑着驴撒欢跑一圈留下蹄子印的心动感觉。
不说《莺莺传》里的故事,也不说娶了几个媳妇几个妾,单说唐代四大女诗人,元稹凭借一己之力就撩了俩。
不过撇开这个,元稹此人还是不错的,官儿也当的有模有样。不然也不会和专业黑人的白居易成了死党,墓志铭都是白居易给写的。
青叔在旁怒斥:“姝姝是个女孩子!她撩什么妹?!”
秘葵脑筋转得快:“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不往那边发展就行,多个朋友也是好事儿。女子能顶半边天呢。”
秘葵那个时代出来的女性一个比一个有名,武后、上官婉儿、太平公主、韦后等等,已经不是顶半边天了。
小白:“那是,我可比小花那个越瓷有用多了。”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忘记攻击对手。
虽是到了宫里,桐枝依旧在外面候着,听见殿内的声音这才从小隔间里出来,带着两个使唤宫女给宁姝梳洗了一番。宁姝则坐的规规矩矩,听小白将自己珍藏多年的撩妹心得讲了些,这才去给太后问安。
太后殿内坐着两位外臣女眷,年轻的那位宁姝见过,便是在寿宴上献舞的柳家姑娘,那另外一位想必就是柳府夫人了。
柳湛和柳姑娘都长得像她,眼角带了些媚气,好看极了。
太后见宁姝来了,笑着问道:“昨个儿睡得可好?可有不习惯?”
宁姝恭敬回道:“多谢娘娘照拂,没有不习惯。”她抿了下唇,又说:“就是睡得太好,这才睡过了时辰。”
其实宁姝没有迟于问安,只是见外臣女眷都在太后宫中了,自己方来总是不好看,这才这么说。
女孩子说话原本就有些娇嗔,更何况是好看的女孩子,花儿一般赏心悦目。
“那就好,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事儿便去请教袁嬷嬷,也无需太过拘束。”太后笑着向柳夫人介绍:“这是宁姝,涂文阁大学士家的嫡长女。哀家让她进宫陪着几日,缓缓秋乏。”
说罢,太后又与宁姝介绍了柳府的两位女眷,宁姝这才知道这位柳家姑娘全名叫做柳非羽。
柳夫人见了宁姝之后脸色微变。那日她来与太后求赐婚,太后并未说什么,谁曾想这位宁姝竟然进了宫里,原来是太后自己相中了这儿媳。
原本应当嫁入自家的姑娘突然成了女儿的对手,柳夫人心里便有点不舒坦。
但她面上不显,受了宁姝的礼后只笑着说道:“真是好福气,能入了娘娘的眼。”
正说着,袁嬷嬷带了个小内侍进来,与太后说道:“娘娘,内务府送东西来了。”
“送的何物?”太后问道。
“是银碳。”
太后有些困惑:“此时还是秋日吧。宫内向来要等立了冬才送银碳,今年怎的提前了?”
柳夫人在旁笑道:“今年天冷的早,尤其是这几日夜里寒凉,想必是陛下/体贴娘娘,这才让人送来的。”
太后听了这话心里熨帖。
皇上性情内敛沉稳,虽平日母子和睦,但毕竟自他小时便不在一处,凡事都是靠皇上自己运筹,这才有了母子今日。
平日戴庸提起,皇上才会来看一眼,时间短还好,稍稍一长便有种无话可说的尴尬,总是有隔阂一般。
更别提皇上心怀天下,更要安稳朝廷,鲜少会在这些后宫琐事上放心思。
可今日!皇上竟然主动给自己送来了银碳!
太后面上带笑,方要说些什么,就听小内侍在下面吞吞吐吐:“娘娘,这个……这个银碳……”
小内侍急出来一把汗,本以为是个好差事,结果竟然遇上了这般境况。该怎么和太后娘娘解释这银碳不是给娘娘的?这内务府就不会办事儿,给太后娘娘也送一份不就得了?!
可不说的话又如何交差?
小内侍深吸一口气,上刑场似的:“娘娘,这个银碳是给宁姑娘送来的。”
“宁姑娘?”太后一愣,看向宁姝。
宁姝只觉得殿内几人的视线都扒在自己身上,有些尴尬,但她自己也迷糊——难道是宁家有内务府的关系,特地安排的?不不不,宁家人向来对自己不上心,哪里能想到这个。那这是谁送来的?
她的问题也是太后的问题,太后问道:“是谁下的签子?”
内务府里领东西都要有统一派发的签子的,即便是临时调度也是记录在册,一分一毫都少不了。
小内侍觉得太后这简直是明知故问,临时调度自然是内务府总管派的签子呗。但他还是恭敬回道:“是戴总管。”
“戴总管……”太后往椅背上一靠,略一思忖,转头问向宁姝:“姝姝可是畏寒?”
宁姝实话实说:“是,幼时曾落入冰池里,烧了好些时候,后来就一直有些怕冷。不过都这些年了,也习惯了。”
太后脸上笑意愈深。虽然这银碳不是给自己的,但是比是给自己的还要让她开心。
戴总管是谁?可不就是每日跟在皇上身旁的戴庸。想必是皇上听闻宁姝入宫了,这才让内务府送来的。
太后舒了口气——这宁姝入宫,入的没错!自己离抱皇孙又近了一步!
太后连忙又让袁嬷嬷带着宫女去给宁姝所在侧殿添暖榻手炉。“姝姝怎不早说?你便不用客气,权当这是自家。”
“是,多谢太后。”
宁姝想着,怎能当成自家?宫里可比宁府好多了,至少还有银碳给自己用呢。宁赵氏一到天冷就推托陛下倡俭,恨不得连木炭都不分给自己。
就是不知道那位戴总管是如何知道自己畏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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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两位女眷离宫后顺道逛了个街,恰巧遇上苏渊陪着母亲。晋国公府与柳府之间素来不对付,但见了面总还是要打招呼。
晋国公夫人看向柳非羽,有些冷嘲热讽:“哟,非羽怎得还未入宫?寿宴上那一舞可是传遍了街头巷尾。可别到了最后就真的只是献个舞。”
柳夫人看见苏渊在旁,冷笑回击:“今日进宫便是与太后娘娘商量时日。不过在娘娘那儿倒是见了个趣事儿,这才知道之前是我们错怪晋国公府了,甚至应当夸一句晋国公府重诺啊。”
晋国公夫人不知道这事儿怎得就拐到了自己身上,蹙眉问道:“错怪?”
“本以为换婚约娶原本新娘子亲妹这事儿是晋国公府不地道,这才知道实属无奈。”柳夫人一边看晋国公夫人的脸色,见她竟像毫不知情,愈发觉得带劲儿,慢悠悠地说道:“今日在娘娘那儿见到了宁府的嫡长女。娘娘都不知道她畏寒,皇上却一早便让内务府送了银碳过去给她,实在是体贴,羡煞旁人啊。”
苏渊在旁听了,眉头紧蹙:她竟然……婚约方才换了多久,她就已寻了新出路,可当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