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冬。包头市一侧草原公园。
冬日暖阳,张容身罩厚羽绒服,帽子兜头围巾蒙面,裹的像个球,骑在马背上溜溜达达一路小跑,乐颠颠的歌声随着马匹踱步而一颤一颤:“我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面……”
另一头信马由缰的秦韶披着不知道从哪淘动来的蒙古皮袍,嗷一嗓子盖过了张容:“不不不对!外甥!应该是‘你骑在高高的骨灰上面’。”
张容不乐意了:“你才骑骨灰上面!”
秦韶用马鞭往张容屁股上抽了一下,撒开丫子欢乐的跑了。
张容愤怒道:“我跟你拼了!”
围栏边站着的马场工作人员满头黑线:“这俩人智商加一起能够八十不?”
“……”旁边的洪辰默默别过头去,干笑了两声,低声道:“谁知道,我又不认识他们。”
这一年春节将至,洪辰带上了跟家里闹别扭的张容回烟台父母家过年,中途在西北绕了个小圈,先到包头跟在这边办事的秦韶汇合。
包头和省城同在北方,但是一东一西相隔甚远,虽然同样豪放热情,却又各自独有着与别处截然不同的民俗风情。张容第一次到内蒙,在国道上就嚷嚷着要骑马,要看摔跤,还要看草原,这样那样的。本来洪辰并不想在外地逗留,毕竟接下来还得去一趟乌海,把事情赶在年前都弄妥当了,早一天到烟台就早一天消消停停的过年。不过张容催得狠,小孩子不管不顾的玩性又大,要是扫了他的兴,恐怕十天半个月他都惦记着忘不掉,洪辰就不好驳了他侄子的兴致;而且,到了包头市与秦韶碰头之后,还没等张容开口,秦韶一看见他大外甥立马挪不动步了――
秦韶激动无比的奔上前:“容――容――!”
张容也泪奔不已的张开双臂迎上去:“舅――舅――!”
洪辰被晾在一边儿,小风卷雪打着旋在他身前吹过。
紧接着秦韶主动提出领着张容在包头附近玩一玩,可着两天的时间挥霍,舅舅带你可劲耍!
好嘛,这俩人凑到一起可有得作了,鬼神挡不住的,洪辰也只好由着他们到处瞎溜达,把张容想玩的都走过一遍,反正只两天工夫,也不算耽误。
在包头的第二天早晨,仨人吃了烧麦和焖面当早餐,然后洪辰找了个马场让张容体验一番马背驰骋的感觉。臭孩子学东西倒是很快,一会儿不用人牵着带着自己也能跑了,玩的开心到不行,但是秦韶总在一旁撩闲,一刻不停地逗哧张容,把孩子整的一惊一乍的。
最后连马场的工作人员都看不下去了,洪辰感到彻底没脸,于是赶紧把俩人领走带去吃小肥羊,预备吃饱了饭直接上路,离开包头前去乌海。
冬季的包头寒冷,最近风也大,才飘过一场雪花,火锅店生意火爆,隔着门都仿佛能感受到热火朝天的暖意,洪辰找了个地方停车,然后三个人沿街慢慢步行去小肥羊分店。
包头的街区就像这里的人,即使在严寒的冬季也非常热闹,富有生机。
张容兴致勃勃的四处看,秦韶絮絮叨叨的跟他讲这里那里,好像他是东道主对包头特别懂似的,洪辰跟在后面看着他们。
中途路过一片街边小吃,熙熙攘攘,各式小摊在寒气中飘散着温暖的白烟。
秦韶一把扯住张容就往里跑,边跑边喊:“诶!走走走咱俩吃羊杂碎去!可香了我跟你讲!”
张容一听,语气顿时饱含兴奋:“是吗?!”
然后俩人欢天喜地的融进了人潮中。
洪辰:“……”
于是舅甥二人放着好吃火热的小肥羊不管,先左手羊杂右手炸串儿吃了个半饱。
好容易洪辰在人堆里把人揪出来拎到大道上接着走,没过几步路,秦韶突然又指着一栋小楼天台边缘上的积雪和冰溜子嚷嚷道:“看内雪堆的多厚,走啊我领你去玩一会儿?”
张容马上点头,“行!走啊!”
洪辰:“……”
然后秦韶再次一把扯住张容往楼上跑,俩人在上边折腾了半个点,就为了两个雪团子和一截冰凌。
……
如此往复,一段路没有几步远,愣是让这俩货磨了小半个下午,终于眼看着小肥羊的门脸儿虽然依稀遥远,却好歹出现在视线之内了,折磨人的吃饭之旅总算要到头了。
洪辰想回头催催他们俩走快点儿,这时口袋里手机响,拿出来看了眼,正是乌海那边来的电话,洪辰于是接起来,边唔唔答应,边转身扫视,想寻找秦韶和张容。
电话那头说有一点儿小问题需要商量,这边干等你们也不来,所以这不就打电话过来先谈谈。
结果两句半话还没说完,洪辰后方传来呼喊声,一个中年妇女小跑过来,寒天冻地的居然急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喊:“狗宝――!狗宝――!跑哪儿去了啊!妈妈急死了快跟我回家!诶你们有没有在街上看到一只小白狗?”
洪辰耳朵听着电话,心说这是丢狗了啊……于是四面环视帮着找找她家小白狗,当目光扫到街角灯柱子时,顿时额头暴青筋,大步走过去一把揪出秦韶和张容。
――秦韶羽绒服里鼓囊囊兜着,拉链露出一只狗头,哼哼直叫唤,刚才这俩人正拿着炸串要往小狗嘴里塞。
洪辰简直要被他们气懵了,大喝:“干嘛呢你们俩!拿出来赶紧的!”
张容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大爷,秦韶也不高兴了,道:“你干嘛啊!这我们捡的!”
中年妇女慌慌张张跑来把小狗崽抱紧在怀里:“诶呀狗宝啊――!可算找着了,走咱们回家啊,以后不乱跑了啊。”
洪辰强忍着跟妇女道歉,对方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什么也没计较就回去了。
秦韶还梗着脖子强调:“本来就我们捡的。”
洪辰再好脾气也要急眼了,狗的事解决了,那头电话里喊了半天没人答应,已经撂了,不知道急眼没有,还得回过去解释。洪辰干脆一溜烟把两人撵进火锅店里,盯着他们在窗边找了位置,屁股挨上凳子开始点菜,用警告的眼神瞪了他们一眼,匆匆走到门外打电话。
张容不客气的拿过菜单,点了清汤锅底,和秦韶挨着一起看,乱码七糟的点了一堆,然后坐等上菜开锅。
俩人干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张容把一条腿架在膝盖上抖啊抖,瞥了眼窗外认真谈事的洪辰,撇嘴道:“跟谁打电话呐他,这就耽误他一小会儿,至于骂我们么。”
秦韶随意的翻看菜单,笑道:“生意呗,耽误他挣钱那还了得。”
张容:“挣点儿钱而已,他现在又不差这点儿钱。”
秦韶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煞有其事道:“你不懂,钱这玩意儿吧,永远是只嫌少不嫌多,再说你知道他那是多大的买卖,还‘挣点儿钱而已’,小孩家家把你狂的……”
张容挑眉,百无聊赖的晃荡着腿,突然凑近了些,歪着嘴角笑,用试探的口吻问:“舅,我大爷不会是……有对象了吧?刚才你骗我呢吧,瞅瞅他急得肯定是有对象了!诶那女的长啥样?多大岁数啊?我是大人了你告诉呗!”
“……对象?”秦韶愣了下,继而微一笑,道:“哪能啊,不是!”
张容道:“你咋知道不是呐?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啊,这么大岁数不结婚难道还没有那啥么。”
秦韶抬头看他:“啥?”
张容咳了一嗓子,一脸我懂的表情,低声道:“情人呗。”
秦韶看着张容,顿了顿,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讲,最后哼哼笑了两声,索性缄口不说话,垂着眼翻菜单。
张容却不乐意了,嘟噜着一张脸,就因为秦韶不愿意跟他聊这个话题,胳膊肘支着桌沿在那儿叮叮当当玩茶杯。
这臭崽子咣当一会,看秦韶一眼,秦韶装没看见就再继续咣当。
最后秦韶也被彻底打败了,合上菜单夹子看着对面已经长成半大小伙子的外甥,神情默然,半晌道:“大人的一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你也是,以后无论跟谁都不能谈论自己大爷这些方面的事情,这样不好,你以为你很懂,其实别人听完了背后都拿你傻,拿你唬,知道么?”
张容一直认为自己是很懂的,被秦韶这么一说,立刻瞪大了眼。
接下来,秦韶用极其少有的,至少在张容面前他几乎从来没有过如此认真严肃的态度,又道:“别的事儿我不跟你议论,你要非得听,我可以跟你讲讲你大爷以前的一些事,你是大孩子了,听了不要到处去说,自个儿在心里想个明白就得了。”
张容让他舅舅弄得有些懵楞。在他的印象中,舅舅这个人就像个机器猫,永远都在笑,什么话都能和他讲,什么忙都能找他帮,他会玩所有的游戏,会跟年轻人一起赶潮流,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一双手拿过锤子木板就能把它变成另一样东西。舅舅就是个小孩儿。
然而现在想来,秦韶竟是第一次像这样跟他讲话,张容忽然意识到,秦韶跟他的爸爸,跟他大爷,甚至跟班主任,其实根本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门外停车坪附近,洪辰还在讲电话,秦韶朝他望了眼,而后低声道:“记住没有?”
张容木呆呆的,忙点头:“嗯,你讲吧。”
秦韶徐徐说道:“其实这事儿等到了烟台,估计老头老太太也能告诉你,我吧,虽说姓秦,但是户口是落在跟洪辰爹妈一个本上的,以前老头老太太算是我……现在就管这个叫监护人,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那时候我还没成年呢,十来岁,还没你现在大呐,也从来没上过学,连学校什么样我当时都不知道,就在路边跟个师傅学修自行车掌鞋的手艺,没文化啊,就得拿手艺糊口。”
张容安静地听他讲,哦了声,问:“你爸他们呢?”
秦韶嗤的笑了声,“不知道。应该早没了吧,我也可能是记错了。”这句话只说了一半,秦韶想说,他就觉得好像有一天他俩把我往街边一放,从打那以后我就再没跟他们照过面,但他还是没提。
张容却微怔,有点儿想明白了,歉意的看着秦韶,讷讷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句话他问错了,不该问。
秦韶没怎么在乎的笑了笑,道:“当时你大爷他们家就在那附近,天天上班从我身前过,也总来补个胎,掌个鞋,一来二去也熟悉了。”
张容微微笑起来,在脑海中能够想象到当时他舅是怎么一个自来熟跟周围一走一过都混了个熟的。
秦韶明白张容想什么,也笑了,说:“那时候你大爷在国营储运公司工作,当时正好就是扎堆往大锅饭里钻的时候,谁要能在国营上班,那可成得招人羡慕了,当时老头子在农机厂,老太太在纺织厂,洪辰在储运,那在当时是啥样的一个家庭啊,有多招人眼馋,你根本想象不到。”
张容确实想象不到,心说工人而已啊……
“这不就是么,好家庭的人通常都能找个好对象,然后不知道谁给牵的线,反正把一个非常不错的小姑娘介绍给洪辰了,高个儿,瘦溜儿的,长得特别好看,家里在火车站工作。”秦韶道,“洪辰天天去接小姑娘下班――那场面可真够招人恨的,男才女貌,就从你面前走过,嘿……走了整整一年半。”
张容道:“那……然后就结婚了吧,要是那么好的话。”
秦韶掏出支烟叼着,伸手去掏打火机,道:“本来打算结婚了,嗨,舅舅跟你说,这就是命,抗拒不了,再好的事情临到眼前,不是你的也得黄。其实洪辰那个也可以说是他命好,不该让他摊上的玩意儿就算戳到脑门子跟前了,也终究摊不上。”
“你说有意思没有,”秦韶说着笑了起来,这个笑意很复杂,张容没怎么看懂,只听他说:“那闺女家连喜服都做好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老爷子退休,老太太还有两年也退休,洪辰也从储运辞职,不干了。”
张容:“不是吧!?国营不是吃香么,居然不干了?!然后那女的不会就……”
“翻脸不认人,处了一年半的对象,俩人天天你侬我侬,结果一听洪辰要辞职下海,当时就把婚给毁了。”秦韶吁了口烟气,哼道:“该着她享受不起这份福气。”
张容被这事儿彻底震惊了,半晌喃喃道:“我大爷得有多难受啊……”
秦韶道:“是啊,老难受了,他对人那么好,从来没想到人对他就只是这么回事儿。其实怨不着谁,要我是那姑娘我也不干,一家人都下台了,嫁过来谁知道过得什么日子。”
张容则简直怂了,稍微把这种事往自己身上联想一下都难受,别说这样的,就是他学校里的哥们儿处上了校花,就因为高年级的有个人给那女孩买了个新手机,丫的就给人撬走了,他那哥们儿都昏天黑地的。
经过半天才缓和过来,张容想了想,道:“大爷难道因为这事受打击了所以不想找对象?”
秦韶耸肩,说:“算是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后来他不就忙着投机倒把么,没工夫搞儿女情长,再后来发家致富了,一想起原来那事儿,更不敢结婚了。”
张容哦了声,竟也像个大人似的,感触良多的长长的舒了口气,俩人默默地对坐着,都不说话,各自心里盘横着各自的想法。
许久,菜肉都陆续上齐全了,洪辰总算收起手机推门进来,往座位上一靠,微蹙着眉头道:“他娘的怂货,换个地方交货能他妈磨叽这么长时间……”
秦韶大喇喇的往他肩膀头上拍了一掌,道:“我跟你说那人毛没长齐你还不信。”
洪辰一听这话想起来了,顿时又怒了,道:“那你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啊!”
张容:“……”
张容顿时有种“上骗受当”的赶脚。刚才一本正经的教育他不要乱说话,结果自己在外面还不是这德行……
秦韶端起一盘子羊肉哗啦啦倒进沸腾的锅里,直接上筷子来回划拉,满不在乎的说:“诶没事儿,那人就犯贱乐意吃这一套,你要不损他他还觉得你跟他生分呐。”
洪辰这两天被折磨够呛,愤愤的脱了外套,找服务生点了果汁给张容,然后往张容碗里夹肉,道:“多吃点儿,等会儿在车上饿了也没肉,我告诉你。”
张容面对香气四溢的羊肉片埋头扑了进去,顾不上说话,唔唔点头示意知道知道。
洪辰开了瓶啤酒,满了两杯,秦韶舀了勺料,说:“我不喝,等会儿还开车呢。”
“喝吧,车我开。”洪辰道。
秦韶乐得不开车,拿过酒杯道:“成。”
三个人围坐在热火朝天的临街店铺里,总算消消停停的吃起了迟到的午饭。
张容胡吃海塞的什么都忘了,但是吃到半饱之后,他脑子还想着刚刚的对话,看着对面闲适的洪辰和秦韶,忽然问:“大爷,我舅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你开车的?”
“呦……”洪辰微微仰脸,回忆着年份,“这我还……真不记得了,反正你舅那时候可不高,还没你大呐,那年是怎么回事来着……”
秦韶提醒他道:“我修车修鞋活不起了,完后你说要不就给你帮工,不管挣多挣少,有好大家分……”
洪辰想起来了,道:“对对,完后找老师傅学了三个月开车,我妈不就是那时候让你上我家去么,说这么小一小孩怪可怜的,当年从省城搬走就没能救救……诶,反正后来够长到岁数了,拿当时二手大货车就考票去了,一次过。”
秦韶看了他一眼,笑道:“那是,当年我老厉害了。”
洪辰的话,张容有中间一段没听懂,不过他的侧重点不在这里,所以只是问:“没有驾照的时候就直接到处跑了么?”
洪辰慨叹道:“可不。十几岁啊,你想想,走南闯北的,经历多少历练走到今天。”
张容点了点头,洪辰察觉到孩子的表情像是得到了不少感触,于是摸摸他的头,缓声道:“你舅没你大的时候就做了你现在都做不到的事,大爷不拿现在的你和当时的他比较,但是张容,你大了,应该学的更聪明一些。”
张容不怎么爱听这类说教的话,但是洪辰对他说什么他向来还是听得,所以只是笑了声,说:“聪明是生的,不是学的吧。”
洪辰摇头,“聪明一部分是生的,一部分是靠学,不单单学着让智商提高,还得学着懂事懂理。你舅舅,从来没学过书本上的知识,所以为了生存就得出力,但是想要真正像个人一样生存,他不止要出力气,还得比上学的人动更多的脑筋,因为他文化比不上别人,就要学会比别人更了解这个社会。”
张容似懂非懂,仍然固执的想辩解些什么,张张嘴又觉得好像驳不出什么来,于是讪讪的低着头不说话了。
秦韶弱弱的戳了戳洪辰,“你这样讲让我在小孩面前很没面子你知道么……?”
洪辰斜眼看他,低声道:“你闭嘴,别趁我教育张容这个时候找削。”
“……”秦韶被掀了太多黑历史,撇着嘴一脸不悦,憋气的灌了口啤酒,特别后悔今天一时嘴欠,给张小容讲了过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