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如同石破天惊。
长乐呆呆地看着面前泪流满面的宫女姐姐。
“姓……楚?”
“瞒着殿下,是奴婢的过错,殿下想怎样对奴婢都行,只是别叫奴婢……”别赶她走。
这么多年在长乐的身边,哪怕追着这公主的屁股在后头挨累,口口声声要拆伙儿,可是红月的心底,长乐是唯一的亲人了。
“除了殿下身边,奴婢没处可去。”
有长乐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安居之所,红月只一想想若自己连长乐都失去,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活着。
她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亲近温暖,都只剩下了长乐。
“原来你姓楚呀,神神秘秘的,我还以为父皇对不起姨母母亲,多了一个姐妹呢。”出人意料,公主殿下竟然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接受得很快的样子,她懒洋洋地把小爪子搭在红月的肩膀上问道,“不告诉我,是因为担心我嘴巴不严实,从我的嘴里漏出什么来么?”
只要不是皇帝爹给她填个姐妹,她生什么气?
她一双桃花眼滴溜溜地转,十分认真又带着几分看不真切的迷茫,小声儿哼哼道,“你瞒着我,姨母与母亲也瞒着我了,怎么能只说是你一个人的错呢?”
“不是怕殿下嘴巴不严,而是当年,奴婢都不知道仇人到底是谁。”长乐的宽容,令红月无地自容。
可是她心里却又卑鄙地带着几分欢喜。
仿佛是长乐的宽容,叫她的心都变得安稳了起来。
“说说呀?”长乐抓着她的手臂小声儿说道,“你姓楚,母亲还是原配,那是楚家的嫡女小姐么?这样的身份,不要总是奴婢奴婢的叫自己。”
从前红月自称奴婢的时候,长乐就经常纠正,可是红月却谨守宫规,从不仗着她的宠爱就猖狂。
长乐只觉得若作为一个高门小姐却要在自己面前自称奴婢,那红月心里会不会难过呢?
“殿下的面前,我永远都是奴婢。”红月的眼泪顿时就流下来了,她飞快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就蹲在长乐的面前,见她瘪着嘴儿看着自己,心里越发柔软,轻声说道,“奴婢……我的生母,是楚三老爷的原配,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当年楚三老爷家族还未兴盛,贤妃娘娘还没有入宫,楚家在帝都也只不过寻常官宦人家儿,那样人家的三子,只能自己去博功名。”
楚三老爷知道武将晋升快,因此往边关去投军,在那里与她的生母成亲。
她的生母也是边关的守将的女儿,虽不过是千总,然而与那时的楚三老爷也算是梦当户对,只是因边关遥远,因此楚三老爷当初只是将自己在边关成亲之事书信告知帝都家中的父母,等着来日他再升迁能够回转,就带着妻子一同去拜见母亲。
她的母亲很满足,盖因丈夫英俊温柔又能干,对她也很好,虽帝都楚家的公婆少有书信传来,然而她想着到底路途遥远,总是不方便的。
夫妻两个在边关过得很好,只是一次战事,她外祖战死关外,外祖母跟着一病去了,她唯一的舅舅,她母亲的兄长也在战事之中杳无音信。
一转眼,一大家子,只剩下她母亲一人。
可是她母亲伤心之余,却并未绝望,因此她还有丈夫可以依靠。
就是这个一向对她柔情蜜意的丈夫,在拿到了家中的一封书信之后,就彻底转变。
随意放在案上的一杯清酒,她母亲喝一口就呕了血,被丢去了乱葬岗。
“天幸母亲命大,那杯毒酒虽然叫她伤了根基,从此百病缠身,身子也垮了,只是到底叫母亲保住了性命。她那时对楚三隐瞒了已经怀了我的事情,因为本想给他一个惊喜。”
惊喜并没有,得到的反而是一杯毒酒,她母亲挣扎着从满是死尸的乱葬岗爬出来,就想回去问一问丈夫到底为什么要害她,亦或是……她母亲那时心里还怀着期待,期待害了她的人,并不是楚三。
只是人去楼空,楚家已经飞黄腾达,楚贤妃入宫,楚家成为新贵,楚三自然也已经施施然地回了帝都。
“母亲想追着他去问个究竟,却因为怀了我不能去,恐自己再被坑害,因此躲到别处艰难地生下我,她为了给我一口奶吃,什么都愿意做。”
也是富足人家的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为了几个铜板就在寒冬腊月地在河边浆洗,为了几个铜板可以给人抄写密密麻麻的书籍,她还得忍受着一些地痞无赖见她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婴孩儿无依无靠的动手动脚,直到总算把她拉扯到了五岁,可以一起入京,她母亲带着这些年攒的钱,一起去寻她父亲。
到了帝都,她们才知道,自己的夫君与父亲,如今已经是帝王眼前的红人。
她们远远地其实在街上看见过他。
高头大马,英俊的男人英武强壮,被很多人簇拥在马上。
他那么光鲜,可是她们那么贫困。
他娶了高门出身的妻子,虽有人说那位三太太有些嫉妒狠毒,眼里容不得姬妾,楚三有些惧内,可是高贵就是高贵,出身将门的夫人,不是一个千总家的女儿比得了的。
她母亲只看了一眼就彻底垮了。
笑容英俊内敛的男人遥遥地在云端,可是她却已经成了这样儿,她念念不忘想叫她认祖归宗,想要那个男人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因为她们在街头巷尾听说了一些当初楚三老爷并不避讳旁人的旧事,仿佛听说那位楚三太太是十分容不下人的,楚家因楚贤妃在宫中得宠一跃成为帝都显贵,因此想要为楚三老爷做媒的不是一个两个,知道将军府看中了这个女婿,却很刻薄地不许楚三老爷从前有姬妾在侧。
那言辞的种种,仿佛是楚三老爷被岳家干掉过很多的妾室一般。她母亲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只觉得自己遭受的种种,都是这位楚三太太下的手。
那女人想要成为楚三的正室,当然可以千里迢迢先来毒死她,丢她去乱葬岗叫楚三找不着她进而死心,再去娶她。
人呐,哪怕是欺骗自己,也希望真相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些。
她母亲就怀抱着对父亲的期待与对楚三太太的恐惧怨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真的走投无路。
只有五岁大的小丫头,孤零零一个,又能去哪儿呢?真的叫她去投奔楚家?她也怕继母狠毒,想要害死自己。
小小的女孩儿求人将母亲拖到了城外埋了,自己跪在坟前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真是可笑,旁人家五岁上的孩子还是幼稚天真,可是她却要为自己的生活奔波,当她以为自己活不下去,还是带着昭贵妃微服出宫祭拜襄阳侯夫妻的赵皇后的车架被她冲撞。
原来那时她拦在赵皇后的半路,虽被无数的侍卫撵着走,然而那时心存仁厚的赵皇后见她孤零零一个小孩子,到底起了怜悯之心,叫她到自己面前问话。
她塞给她一锭银子,然后她不要银子,只要跟赵皇后走。
哪怕只有五岁,可是那时的她竟然就明白,楚贤妃的敌人赵皇后,或许会庇护被楚家丢掉的自己。
这是多么神奇的缘分?
当昭贵妃听说了这些,看着她露出一个怜惜的表情,愿意与赵皇后给她一个安居之所的时候,她们就是她的恩人。
然后昭贵妃将尚在襁褓中的长乐交给她。
软乎乎的婴孩儿,在也同样年幼小小的红月诧异的目光里咿咿呀呀地叫,握住她一根手指。
那或许,就是她和长乐公主的缘分。
“我,我一直都想着,当年那杯毒酒,只怕是楚三给母亲的,可是我不愿也不敢相信,因为……”因为如果不将楚三太太当做恶人,那么她与她母亲这一生的爱恋与颠沛流离,简直就如同笑话一样。
相濡以沫的丈夫为了能迎娶将门贵女,因此毒死自己的妻子?这叫她母亲的感情情何以堪?可是当红月真正地看清楚楚三太太的为人,就知道自己不能再欺骗自己。
当初容不下她母亲,想要置于死地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楚三老爷。
所以,当妻子音讯全无,他施施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娶了别的女人,生下更多的孩子。
红月失声痛哭,将头抵在长乐的膝头哭得身体颤抖。
“原来……哪怕是自欺欺人,我与母亲都恨错了人!”
她哭得太可怜,长乐第一次发现,原来总是从容淡定的红月,心里藏着这样的秘密与痛苦。
“坏!”她瘪了瘪嘴角儿,俯身抱着红月也跟着哭了起来。
“坏人!”长乐永远都想不到,这世上竟然会有这样丧心病狂的男人。
连妻子都可以谋害,就为了自己的前程。
可是他并不是娶不到将门之女就不能高升,因为他依仗的并不是岳家,而是宫中的楚贤妃,一日是楚贤妃的兄长,昭阳帝都会对他另眼相看。
既然妻子并不是一定要换的,为什么他还要杀了自己的妻子?
或许对于楚三来说,那个全家死绝的妻子,本就没有了什么用处。
他早就不喜欢她,嫌弃她,觉得她配不上自己。
帝都而来的说是想要叫他联姻将军府的书信,只不过是他想要抛弃妻子的最好的借口。他为什么还要一个家世如此卑微的妻子呢?他是盛宠的楚贤妃的兄长,早就和这样的女人身份不同,他可以有更高贵的妻子,有更强大的臂助。
且弄死一个家里没了亲人的妻子太简单了。
她消失不见,又有谁为她做主?
就算没有如今的楚三太太,那心怀野心的楚三,只怕也容不得红月的母亲。
赵皇后早就想明白了,只是看着长乐跟着红月红着眼眶落泪,又觉得舍不得说出真相。
她不愿叫长乐知道红月的家事,就是知道长乐心软。
她如今看起来与红月一般的悲伤,叫人看起来心里都怜惜得不得了。
“姨母,姨母报仇,给红月报仇。”长乐一遇到事儿发现自己做不到的,就很喜欢去求助赵皇后了,盖因就算有亲娘昭贵妃在,这个……请恕公主直言,这亲娘平日里也就懂得骄纵任性外加美美美了,旁的啥都不懂。
她抓着赵皇后的手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着叫道,“砍头,砍头!”
这样叫她听得心里痛的拧成一团的感觉,叫她只想弄死楚三老爷算了。
“殿下。”
见长乐哭个不停,眼睛红肿,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兔子,林如初顾不得赵皇后在,急忙上前附身将她往怀里一收,顺便脸色有些难看地将红月推开,一边摸着长乐柔软的头发,一边温柔地说道,“都是过去的事情,如今殿下只需要报仇出气,不要为当年无法改变之事叫自己心里伤感。”
小姑娘呜呜地哭着扑进他的怀里。
这一刻,林如初却并未感到欢喜与满足,只轻叹了一声,轻轻抚摸长乐的后背。
“没事儿了,你不喜欢他,我帮你去报仇。”
哪怕如今林如初也只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官儿,不过是得了昭阳帝的几分眷顾在御前行走,可是他垂头就把软乎乎的小姑娘抱得更紧了一些,轻声说道,“莫要再哭,哭得……”其实他对红月的这些倒霉事儿完全无动于衷。
谁家没有个苦逼的事情呢?
林如初也觉得自己明明该是侯府继承人却成了白身很惨好不好?
可是他就是见不得长乐哭得这样伤心。
一双雪白的小爪子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哽咽的声音小小声儿地说道,“坏人。”
长乐觉得匪夷所思。
都说原配发妻,白首不相离的,可是为什么却有人这样狠心,为了迎娶旁人,就要毒死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妻子呢?当初她本觉得四公主那舅舅岳老爷就很恶心了,为了一个表妹气死了自己的发妻,她以为那是世间最恶心的人了。
可是如今她才发现,原来人心恶毒起来,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她心里为红月难过。
长乐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被昭阳帝宠上天,还是个无忧无虑只知道调皮捣蛋的小家伙儿。
可是红月却遭遇到了那样凄凉的事情,母亲死了,父亲……又与死了有什么分别。
“你以后有我,有我呢。”觉得红月的身世可怜孤单,小姑娘从林如初的怀里挣脱就扑进了正摊坐在地上怔忡的红月的怀里,哽咽地蹭了蹭她的脸指着自己说道,“以后你有我,我在的地方,就有你的地方。”
她本来想说更多的话,可是这样的时刻,却觉得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
红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将头压在她的肩膀上。
赵皇后轻叹了一声。
就算在这宫中早就变得冷硬的自己,再次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也是难过的。
“楚三真是混账啊!”纯王也在一旁虎目含泪了。
四公主正默默在一旁流泪,听了这个忍不住低声问道,“二皇兄不是早就知道么?”
她虽然觉得红月的身世可怜,可是她与红月并不十分相熟,这姑娘平日里只守着长乐,哪怕四公主与长乐亲近,可是红月的眼里也从不分心四公主的。四公主虽然同情她的遭遇,不过若说如长乐一般伤心成那样儿,那就太虚伪了。
如今她落泪,不过是对一个可怜女孩儿的怜惜。
“虽早知道,不过每听一回,都觉得心里伤感,这些混账男人!”纯王低声骂道。
四公主忍了忍。
在她眼里,纯王殿下也同样是个男人。
“娘娘?”林如初怔忡地看了许久自己空荡荡的怀抱,单膝跪在地上看着长乐的背影,突然就觉得,若是那一日自己遭受到了这样的伤痛,长乐若能为自己哪怕流一滴眼泪,自己就算死也满足了。
他皱了皱眉,脑中飞快地闪过什么,就低声说道,“此事不好深究。”
红月说自己是楚三的女儿,她就是了不成?
若赵皇后以红月的身份发难,那么楚贤妃自然也可以说是皇后处心积虑叫自己身边的宫女构陷楚三,到时候昭阳帝到底会听谁的真的说不准。那么遥远的过去,谁会有证据表明,红月是楚三的女儿?
就算如今去边关查证,也只能说楚三隐瞒将军府的,是自己曾经娶妻。
不过发妻早逝,他回转帝都,再迎娶继室,说起来不过是人品有一点点的瑕疵,还能怎样?
楚三太太与楚三已经有了儿女,儿女们也大了,难道还会因为当初一点点小小的隐瞒,就翻脸不成?
只要楚三不认账……
一切都只不过是赵皇后拿出楚三一点点小小的把柄,就容不得楚家想要将楚家置于死地。这样的观点,会令赵皇后陷入一个很被动的局面,也是因为这样,所以当初赵皇后见到红月,知道她并无信物,因此才无法为红月做主。
林如初很敏锐,可是赵皇后却越发皱眉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之中的审视与探究,令林如初顿时心中一凛。
“皇后娘娘?”
“你真是一个聪明人。”只是在赵皇后看,林如初太聪明了。
这句话中的含义,令林如初莫名地紧张起来,他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虽得娘娘赞誉,只是微臣所有的聪明,都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心里的人。”他面容沉静俊丽,神态谦和起来,诚恳地说道,“微臣的心如磐石,永无转移。”
赵皇后短促地笑了一声。
她不再理会林如初,探身将长乐与红月都揽进自己温暖的怀里,那温暖与令人感到安全的依靠,令红月忍不住逾越了自己的身份如同长乐一样拱进了赵皇后的怀里。这一刻,她觉得赵皇后或许对自己有几分母亲的慈爱。
“以后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你放心,当日我答应了你给你报仇,救不会骗你。”
“可是楚家……”红月低声说道,“奴婢知道娘娘对我好,只是万万不要为了我一人,就连累了娘娘。”若是叫赵皇后跟着自己出了什么事儿,那红月这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了,她低声说道,“奴婢只求上天垂怜,太子登基。”
当太子登基,不仅是她的怨恨,还有楚家与赵皇后母子的相争,到时候都会盖棺定论。
到了那时,就是楚家破家之日。
有赵皇后与太子掌握天下权柄,又怎么会不为她报仇翻案呢?
她已经忍了这么多年,觉得自己还可以继续忍下去。
“殿下也是,万万不要在楚家面前露出什么。”红月见长乐瘪着嘴儿看着自己,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心里一软柔声说道,“奴婢早就说过,楚家的男人天生凶狠,楚三是如此,楚听云也是如此,若殿下横眉冷对,或许被伤害的是殿下呀。”
楚家的男人都心狠。
不管是外面包裹的是深情还是磊落,其实都是一样儿的货色。
她如今,也只希望长乐能每天平安喜乐了。
“楚家子,日后我再不要见一面。”长乐垂着小脑袋说道。
哪怕知道楚听云无辜,可是她也擅长迁怒,将这些都算在了楚听云的头上。
看楚听云对五公主就知道了。
五公主那么喜欢楚听云,可楚听云却那样冷酷无情,虽叫人看了都说他对长乐公主一往情深因此对别家美色无动于衷,可是看着楚听云的冷酷,长乐只觉得后背心儿都发凉。她无法想象,若是有一天楚听云不喜欢自己了,那会怎么对待她。
因为她从未与楚听云有许多所谓的亲近,那所谓的喜欢只怕很不值钱。
“就算现在不能砍他的头,也不能叫他这样风风光光地过日子!”
楚三老爷干了那么狠毒的事情,如今竟然还能平步青云春风得意,长乐想想都要呕死了。
她咬着牙根儿拱在赵皇后的怀里,低声说道,“姨母,这样恶心的人,不合适做父皇的臣子,对不对?”
“这……”赵皇后就迟疑了起来。
楚三是朝臣,她无法左右他在前朝的地位更迭啊。
正侧耳倾听的林如初,突然抖了抖耳朵,靠过来和声说道,“臣有话要说。”
他此刻就笑得十分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