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皱着眉头离了许杨氏的屋子,许樱也觉得憋得难受,不想在母亲跟前再扮天真,一个人出了屋,许杨氏示意许樱的奶娘梁嬷嬷跟着她也就不管了。
许杨氏对月默念夫君,“二郎啊二郎,你好狠啊,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世上受苦,我若是无儿无女也就罢了,索性三尺白绫上了吊,随着你去了,可偏偏留下了樱儿这一点骨血,为妻的实在舍不得啊……只盼着回到许家,能得太婆婆的庇佑,栀子能一举得男,樱儿能平安长大,觅得佳婿,我就算是在九泉之下再见你,也对得起你了。”
不说许杨氏这里苦思夫郎,只说许樱不愿理身后的奶娘,一个人背着手皱着眉老气横秋地在下了楼,见客栈楼下乱糟糟坐了好几桌人,更让她烦闷,想到客栈后面还有一个小院,转身从侧门到了客栈后院,这客栈后院的小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一个破凉亭,种了几种简单的花草,算是有花园子,许樱坐在破凉亭里发呆。
梁嬷嬷见她坐在了这儿,一看左右院子还算严实,客栈的老板娘正呆着一个做杂役的婆子在井边洗衣裳,并无旁人,也就放下心来。
“四姑娘,你在这里好好的呆着,我去解个手,立马就回来。”
许樱知道梁嬷嬷这是烟瘾犯了要找地方抽袋烟,摆摆手就让她走了。
梁嬷嬷又拜托客栈老板娘照看许樱,这才走了。
客栈的老板娘瞧着许樱小大人儿似的坐在凉亭里发呆,只是觉得好玩,看了两眼就跟杂役的婆子继续说闲话了:“要说我弟媳妇这一胎生得真凶险,那孩子竟是立着生的,脐带还绕了颈,幸亏请到了吴婶子,总算母子平安。”
“要我说还是该着这孩子命大,人都说这样的孩子都是有福的。”
“一个米铺人家的孩子,长大了会算帐就行了,能有什么福。”客栈老板娘说道,“不过这吴婶可真是厉害啊,听说府尊大人的太太要生孩子,都早早的请她过去。”
“吴婶还不乐意呢,说是官字两张口,若是不出事还则罢了,若是出了事就是掉脑袋的事。”
“也是。”
许樱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忽然听见她们讲这事,猛地一拍大腿,她说她一直忘了什么大事,原来是这桩事!
也不怪她忘了,当年她不过七岁,周岁才六岁,就算早慧也记不得许多事,再经过几十年的岁月,她能影影绰绰记得栀子的事都是因为这事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却忘了另一件影响极大的事。
她闭目掐食一算……再回想平时跟着六叔的那些人的话,还好,应该来得及。
想到这里,她立时蹦了起来,“我家的人来找我,就说我找六叔玩了。”
许昭龄正在前面带着几个跟随自己的长随吃饭,心里面也在默默的算着,他走的时候妻子怀孕五个月,如今已经将近九个月了,应该是快临盆了……
“六叔!六叔!”许昭龄一见许樱风风火火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喊又叫地跑过来,立刻放下了碗,“樱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他弯腰抱起许樱,“你吃没吃饭?六叔给你吃鸡腿。”
“六叔,六婶是不是要生小弟弟了?”许樱抓着许昭龄的胳膊说道。
“是啊。”许昭龄愣了愣,心想也许是二嫂告诉许樱的也就释怀了。
“我客栈的老板娘说,大明府有一个能人,叫吴婶的,接生厉害得紧,咱们顺便把吴婶也捎回家吧。”
许昭龄听她一说就笑了,这吴婶是当地不大不小的能人,许昭龄虽说久居许家村,吴婶的事还是听说过的,“你六婶生孩子,自然家里有预备好的收生婆,哪用得着请吴婶啊,隔了几十里的路,耽误人家生意。”
“要请的要请的,听说府尊大人家里的太太要生孩子,都是要请了她在家里候着的。”
许昭龄心中一动,他跟妻子梅氏夫妻情深,两人的头胎孩子他也是担心得很,被许樱这么一说也觉得有备无患……“可是……”
“请吧!请吧!六叔!请她跟着去吧!”
许昭龄身边的长随跟他的时日甚久,自是知道他的心思,见许樱这么说,也跟着敲起了边鼓,“六爷,请吴婶的银子虽贵,咱们家也不是没有,六奶奶能平安产子还则罢了,若是有什么……现从咱们家往城里跑来请吴婶……怕是就晚了,四姑娘说得对,有备无患啊……”
“好,请吴婶!”
第二天一大早,许昭龄就派人去请了吴婶,吴婶娘家本是开医馆的,因为女儿不能学医,就教了她一身学医的本事,嫁人生子之后,就开始在这府城中替人接生,一来二去有了名声,她懒得赚那些小钱,接生一个孩子,男孩三两女孩一两,平常百姓若不是产妇危机根本请不起她,有钱人家请她去往往是供奉着,得的赏钱比定出来的价还要高好几倍,只是这有钱人家终究有限,她比一般的收生婆要清闲得多。
许家虽居住在许家村,可这大明府的人也是知道许家的,听说许家的六爷来请她,想一想最近也没有什么事,就跟着去了。
于是这往许家村去的一行人里,又添了这么一个收生婆。
许樱坐在马车里,闭目回忆着当年的事,六叔带着自己母女回家之后,不到十天六婶就生了,谁知道孩子生的时候是脚先出来的,又有脐带绕颈,六婶生了一天一夜硬是没生下来,活生生的憋死了,一尸两命。
这件事也被迷信的□□母安到了母亲和自己身上,说母亲是丧门星,沾上没好事,厌恶又加深了不知道多少。
本来祖母不是亲的,可□□母是亲的,有□□母在祖母还能有些顾及,□□母厌恶她们母女至此,祖母都不用出手,睁一眼闭一眼做个佛爷都能让她们母女被折磨死。
如今她跟许昭龄好,更是觉得要救六婶一救,六叔不着家还不是因为六婶没了,他不喜欢祖母新给他找的继室,也没了求功名的心思,整日在外游山玩水,不爱回家。
若是六婶还在,没准儿她们母女的境遇又能好一层。
她的这些心思许杨氏和许昭龄都是不知道的,只觉得许樱好玩,是个热心的,听说了有好的收生婆,一定要让六叔带着,八成是客栈的老板娘和杂役说得吓人了,让这孩子以为生孩子有多可怕,难为了她小小的年纪,也知道对六叔知恩图报,连带着六婶都关心上了。
他们这一行人到了许家村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了,许昭龄一大早就打发了小子骑快马回家报信,却没想到回家的时候外面无一人迎接,别说许家旁枝大门紧闭,就算是许家大宅,一样是门户紧闭无声无息。
许杨氏心中就是一沉,婆婆再不喜她,也不至于连庶长子的骨灰也不派人出来迎,嫡出幼子出远门回来也不理,难道……
她正这么想着,就见角门被人推开,一个小厮哭着出来了,“六爷!六爷你可算回来了!六奶奶生了大半天了,孩子就是出不来……”
许杨氏没等安置这一家人,就跟着跑到了六房所居的院子里,里里外外的人可不全都在六房呢嘛,只听里面隐隐传来惨叫声,丫鬟、婆子出来进去的,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许昭龄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拉着吴婶就往里面闯,“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把吴婶带来了!”
唐氏正坐在椅子上念佛,女人生孩子生大半天不算是什么事,只不过自己的幼子不在家,儿媳又是头一胎,她这才过来守着,听收生婆说这孩子脚先出来了,这才知道害怕。
这个时候再去大明府请吴婶已经晚了,快马加鞭不到天亮都请不回来……
正这个时候听见六儿子往里面冲,还喊着什么把吴婶带回来了,唐氏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快!快让吴婶进去!”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几个人直接把吴婶推进了产房。
许昭龄也想往里面冲,他四嫂董氏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进去看看!”
“女人生孩子,哪是你一个男人能看的!仔细太太捶你!”董氏身量不高,力气却不小,她这么一拉住许昭龄,许昭龄一时挣脱不开,又看看母亲的脸色,这才停住了。
“母亲……我……”
“去旁边站着吧!头一个孩子,男人都这样。”唐氏瞪了他一眼,眼光一扫就看见了跟在许昭龄身后的许杨氏和许樱,许杨氏生得好,虽说因为丈夫忽然去逝憔悴了许多,却依旧是眉目如画的样子,更添了些楚楚可怜的韵致,这模样男人见了喜欢,女人尤其是唐氏这样古板的女人,简直是讨厌到了极点,许杨氏手上牵的女孩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只是一双眼睛黑洞洞得吓人,一直盯着她,看得唐氏身上一紧。
她不知道的是,许樱一直盯着的是董氏――
董氏所嫁的是许家四爷许昭文,许昭文学问上资质平平,也不善经营,勉强得了个秀才的功名,旁人觉得他也该停下了,他却执拗得很一心上进读书,几次考试不成就信起了怪力乱神,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神棍,知道他从小被庶出的兄长压制的心病,说他本来是状元命,谁知道遇上了与他命运相克的许昭业,这才学业无所成不说,财运也不好,身体也不好,儿女命也不好,简直是各种不好都与许昭业有关。
董氏虽说也识得几个字,对许昭文说的话不以为意,心里面对许昭业这一家子却也不喜欢,她又惯会看婆婆眼色行事,又是个贪心的,上一世折磨死许杨氏,董氏要居首功。
许樱记忆里的四婶是凶神恶煞式的,却不知道年轻时的董氏看起来还算清秀端庄,拉着许昭龄时也是实心实意的不想六弟惹祸。
想来这人都有两张脸,自己喜欢的人一张脸,自己厌恨的人一张脸。
许樱瞧着董氏想着入谜了,却不成想自己也成了别人眼里的一根刺。
唐氏刚想说谁家的孩子这般无礼,就听见外面有人通禀:“老太太来了!”
这二房嫡次子媳妇产子,竟然把老封君给惊动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立刻让开了一条道,唐氏站了起来去迎婆婆。
“老太太,您怎么来了?”
“我听说那孩子是立着生的?”老太太董氏拄着龙头拐杖,年虽已经近七旬,看起来还是精神健旺的样子,问这一句话竟带了几分质问的意思。
“是。”唐氏说道,“不过也是那孩子命大,老六不知怎地路过府城的时候把吴婶给捎回来了,现在她已经进去了。”
吴婶的名号董氏也是听说过的,垂目点了点头,“哦?”老太太一抬眼,果然看见了许昭龄,“既是如此,这孩子也算命大。”老太太人老了,可不糊涂,她孙子辈里最有出息的也就是许昭通和许昭业,许昭业因是庶长子不着儿媳待见,乃是她一手带大的,如今许昭业没了,老太太年龄大了最怕听丧事,也是伤心难过了许久。
“昭业媳妇也回来了?”
“给老祖宗请安。”许杨氏牵着许樱的手跪了下来。
“嗯。”老太太点了点头,对着许杨氏伸出了胳膊,许杨氏快走了两步扶住了老太太,坐在了刚才唐氏坐的椅子上,“你寡妇失业的,又带着孩子,这一路上辛苦了。”
许杨氏一听见老太太说得这句软呼话,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是媳妇命苦……”
老太太听她这么一说,叹了一口气,也没说别的,她对许杨氏命苦这点,还是有点赞同的,还没等她继续说话,里面已经传来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婴啼。
一个婆子跑了出来,“恭喜老太太,恭喜太太,恭喜六爷,六奶奶生了个大胖小子!”
老太太立刻乐了,双手合什念了声佛,“阿弥陀佛。”
“恭喜老太太,恭喜老太太……”各种道喜的声音不绝于耳。
“老祖宗你是神仙不成?”许樱的声音在这里面特别的突出,她这个时候顾不得许多了,许家上上下下若有一个人能成为她们母女的靠山,也就只有老太太了。
老太太立时笑了,牵着许樱的手,“这是谁家的小闺女,长得真俊。”
“这是昭业的闺女,叫樱儿的。”
“嗯。”老太太点了点头,“是樱丫头……樱丫头,你说说你为什么说我是神仙?”
“老祖宗未来的时候小弟弟就是不出来,老祖宗一来,小弟弟就出来拜神仙了。”许樱童言童语的说出这话,贴心贴肺的,马屁拍得正在痒处,又因为事发突然,许杨氏就站在老太太身后,并无半点提点许樱,更显得她这话说得发自肺腹,并非大人所教。
老太太立刻就乐了,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好个伶俐的丫头!”她搂过许樱好一阵的喜欢,“老二家的,昭业媳妇住的院子收拾出来了没有?”
“收拾出来了,还是原来昭业住的院子。”
“嗯,这回昭龄媳妇生了,一片云彩都散了,你们远道而来都去安置了吧,明天我再找你们说话。”老太太年老体乏,强撑着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已经累了,抬了抬手,许杨氏赶紧的扶了老太太,送老太太出了院子。
唐氏一心想看嫡亲的孙子,对许杨氏母女暂时也没有脾气,见老太太走了,许杨氏还在门边上站着,不由得有些烦,“老太太让你们回去安置,就快回去安置吧,别回头老太太又说我不慈。”
“是。”许杨氏福了一福,牵着许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