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转到东梢间去看了儿子,见奶娃娃四平八稳地睡得正酣,奶嬷嬷朴氏坐在半开着支摘窗的炕边绣墩上,冷了替他拉好小被子,闷了又给他扇几下风,见云珠进来,急忙起身行礼。
“含霖和采霞呢?”含霖和采霞是她专门调过来贴身照顾儿子的。
朴氏恭敬地低声应道:“含霖去了小厨房烧菊花水准备晚些给小主子擦澡,天气变化大,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怕小主子皮肤起痱子又或沾了脏东西。采霞去茶水间拿凉开水等小主子醒了饮用。”
云珠点了点头,除了奶水,每日要给婴儿喝点凉开水是她叮嘱的。唇角微露笑意,她坐下来,伸手轻碰了下儿子的小脸蛋,引来他小嘴儿吧唧的嚅动声,眉眼不由一弯,又摸了摸他的手脚,觉得体温正常,待掌心透出的灵力在他的小身体里绕了一圈,他的小脸儿泛起粉粉的红润光泽才收了手。
“好好照看七阿哥,今晚不必抱他过来西边睡了。”
“是。”
云珠起身回西梢间。
卸了钗环衣裳,对素问道:“我有些累,先歇会儿,别让人来打扰,有什么事,你和灵素郭嬷嬷几个商量着处理。”
“是。”素问服侍着她躺下,将盛了净水鲜花的莲纹琉璃盘移到支窗下的木炕几上,又将软烟幔拉好,才轻声退了出来。
神魂离体不同于神识外放,危险系数很高,肉身不保管好很可能被夺舍,而且神魂离体也有时间限制,过了肉身所能保持的最大时限,离魂之人便会死亡。而且经常神魂出窍,会造成不自制的离魂症,身体和灵魂稍微受点刺激就会分开——因云珠是灵修者,她的肉身又被灵气滋养得极为健康,倒没了这点忧虑。但是前一种也是有顾忌的,平时在空间也罢了,出了空间极少做神魂与肉体分离的事,不得不为时,也是神魂与肉身必有一样留在空间,且时间不长。
这一次,她觉得不能等了。
围场离京城三百五十多公里,单放神识去察看自然也可以,却不能持久,能做的事也少,还不如神魂直接过去。
冥冥之中,她选择了对的方式。永琏因伤势太重,天气又变幻不定,根本无法赶路,无奈之下雍正和弘历只得驻跸承德离宫。
承德离宫又称热河行宫,或承德避暑山庄。它始建于康熙四十三年,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皇帝的扩展修建,八十九年方竣工,成为举世闻名的园林之一。山庄的建筑布局大体可分为宫殿区和苑景区两大部分,苑景区又可分成湖区、平原区和山区三部分,拥有殿、堂、楼、馆、亭、榭、阁、轩、斋、寺等建筑一百多处。当然了,现在它还达不到乾隆后期的那个高度,雍正在位时没什么时间举办木兰秋狝,早期更是国库空虚,还得支持边疆战事,每年能维持修缮已是好的。
“额娘……”好不容易遏制住高热,不想天气突变,连下暴雨,永琏的体温又急遽下降,面色继一开始大失血的惨白、高热时的酡红,又转成了青白,神志慢慢陷入昏迷,口中时不时呓出低语,都是在喊云珠。
高热时永琏还勉强能保持神智清醒,现在……
雍正顿觉心中压着的那座大山又往下沉了一截,直教他缓不过气来,脸色十分难得。王朝卿一看不好,赶紧将他扶回房里歇下,在贴身包袱里找出一个养身玉兰果捏开了果壳,用内力将它震成粉末溶进水里给他喂下。“主子觉得如何?”
雍正喘了口气,“朕没事。还剩多少玉兰果?一起给二阿哥送去。”
王朝卿低声回道:“就剩三颗了,二阿哥那儿有四阿哥和富察统领呢,一时也不缺。”上皇毕竟上了年纪,年青时为了办差经常不顾身体,登极那几年也是废寝忘食地批奏折忙于政务,这些年保养得再仔细底子也伤了,他留着这几颗也是防个万一。
雍正叹了口气,阖上眼养神。自永琏出事他就几夜几夜地不能安眠,白日里还要替分了大半精神在儿子身上的皇帝拾缺补漏,又要照应幼孙,实是劳力又费神,能支持这么些天已不容易。
王朝卿悄声退了下去。
第一时间将永琏安置到自己居处的后殿,弘历抑不住内心急躁:“孙太医,怎么样?”
孙太医为难道:“皇上,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二阿哥的伤势,而是怎么阻止并发症的出现,而且这样的天气不宜赶路,二阿哥支持不住。可如果不尽快赶回京城,药物又是个问题,二阿哥身上多处枪伤,上好的外创圣药已经快要告罄,连补血的参、何首乌、雪莲也只能再支持四五天……”最重要的是没有皇后娘娘亲自培植的玉兰果支撑二阿哥的身体抗不住啊。
停也不行,留也不行!弘历来回磨着地砖,不时地看着久久吐出模糊呓语的儿子恨不能以身代之。“不管怎样,先将二阿哥的病情稳定下来再说。”
不这样还能如何呢?
几位太医忧心忡忡,二阿哥的情况很不妙,皇上虽没说什么重话,可二阿哥伤重引发高热风寒时皇上看他们的眼神……犹如看死物,万一二阿哥真个不好了,他们最好的下场也就是不祸及家族留个全尸吧?!
其实,二阿哥受了那么严重的枪伤,还不止一处,能支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除了二阿哥本身毅志力坚强,身体底子好,也多亏了四阿哥因为担心二阿哥而拿出的各种膏药,有治外创的、去疤的、防蚊叮的、虫咬的、解毒的……以及敷骨折、养内伤的——都是皇后娘娘亲手配制的。
当初孙太医坚持用皇后娘娘自制的伤药以及玉兰果养身,喻太医王太医还有些不以为然,之前在太医院也听过“皇后娘娘的玉兰果极养身、皇后娘娘配制的药真乃圣药神药”之类的话,不过他们没机会接触实物,总觉着不过是阿谀奉承之辈夸大其词,皇后娘娘再聪慧也不过一内宅妇人,哪及得上他们几十年的经验和学习?孙太医大约是奉承皇上惯了,竟拿二阿哥的性命作儿戏!
又或者是怕二阿哥最终难保性命所以才拉上皇后娘娘?
不管如何,这对他们来讲是件好事。二阿哥身上受了七处枪伤,一处险险伤了心脉,另有一处穿过腹部,两处在肩膀,两处在腿部,肩膀的两处枪伤一处击碎了肩轴骨……这样的伤,凭它什么疗伤圣药,多高的医术,也是不能恢复如初的。有孙太医和皇后娘娘挡在前头,他们也能少些责罚。
王太医见太上皇、皇上点头应允,自然跟着孙太医尽心医治照料二阿哥。喻太医临行前倒得过背后主子指点,这会儿却不敢动手脚——反正二阿哥就算保得性命,这人也废了。因而行事也十分尽职尽责,除了二阿哥,他还带着另外三个医士负责其他御前侍卫的伤势。
这一晚,是危险期。
弘历不顾他人的劝阻决意守在永琏屋里,都说天子身带龙气,阴邪不敢近,他想真是这样的话,有他守着那阴差便不敢勾走永琏的性命了!
他不敢想,若真带着儿子的尸体回去云珠会怎么样……
永珎不知什么时候偷跑进来,偎在他身边,“皇阿玛,哥哥会好的是吗?”
“会好的,有你给的玉兰果还有药,你二哥一定能坚持下去!他是我爱新觉罗.弘历的儿子,不会就这么被打败的!!”弘历摸了摸他因卷发而有些弯翘的辫子,强撑着精神,只要过了今晚,没有再发烧受寒,就一定能平安回到京城。
几天几夜不曾阖眼,过了子时他便有些支持不住,神智一点一点迷糊起来。奇异地,昏沉疲累的深处,他又保留了一丝清明,大手握着永琏的,仿佛稍有变化就能跳起来给予保护。
云珠恰在此时赶到了热河行宫。
脱离了肉身的神魂就跟摆脱了沉重的桎梏,与上一次的神魂离体不同,天地间驳杂的气体不再对她的神魂产生影响,轻灵、无拘无束,有种随风飘飘于天际的自在。
她的修为确实大进了。如果不是担心儿子,她更能全身心地体会这种美感,这种自得。可惜,离热河行宫愈近,她心头那莫名的悸动就更加清晰,隐约明白了那不安来自于儿子——永琏。
待到了热河行宫上空,神识一扫,更是了然。
心火腾腾地直接飞落后殿,疾步行至永琏床前,仔细一探,心疼得差点厥过去!永琏的身手她再清楚不过,怎么也不至于受了这么多枪!要不是怕惊到小脸瘦了一圈的永珎,她真想揪起挨在床边打盹的男人,当的什么皇父,连儿子也保护不了!?
“唔……”
永琏不稳定的呼吸声使她惊醒过来,忙将手覆在他的膻中穴,将泊泊的灵气输进他体内,滋润着他快要耗尽生命能量的血肉筋骨,有效阻止了伤口发炎恶化,遇到体内的碎弹片,便用灵气裹了从创口处取出……
忙活了大半夜,永琏体内令太医束手无策的碎弹片已经清理干净,受创的筋骨虽然一时难以修复,却也被她用灵气仔细疏导过,与身上伤口一般,只需时间便可痊愈。
其中滋味,永琏最是清楚。
再怎么聪慧懂事,他也不过是个十岁小儿,开始还有精神强顶着,随着天气反复伤势恶化,身体疼痛加剧,伤病的软弱无力,都使他自以为坚毅无比的心志慢慢走向溃散,昏昏沉沉中只想见到温柔滋爱的母亲……
精神慢慢化为游丝,就在他恍恍惚惚觉着就要化为虚无的时刻,一股清凉的感觉透过胸臆缓缓流向他的四肢百骸,疼痛的感觉一下去了大半,呼吸也不觉得窒碍沉重了,轻松畅美的感觉就好像久旱逢了甘霖,又好像小时候,在额娘温暖的怀抱里,肆意伸展着肢体……
似乎感受到什么,永琏勉强睁开眼,模模糊糊中看到一个人影,“额娘——”
“额娘在这里,睡吧。”云珠伸手在他面上拂了一下,见他松缓了眉宇沉沉睡去,唇边不由泛起笑意,真是个倔强的孩子。这会儿不该好好睡一觉恢复体力么?
侧首又看了看弘历和永珎,见父子两个眼下皆是青青一团,不由轻叹了口气,俯过去一一给了个轻吻,“回去再跟你算帐。”
……
“云珠!”弘历一跃而起!眼睛锐利地扫了扫房间,没人!?不可能!忽地,眼光瞅到永琏身上,脸上现出不可思议之色,他探身将搁在床角的那捧碎弹片拿在手中看了看,又凑到鼻下闻了闻,似乎有点血腥味?他不确定地轻轻掀开永琏身上的薄被,眼光在他□的身体上睃巡着……十分肯定那些伤口比之昨晚好了不少,原先发炎产生的溃脓转回了正常伤口的颜色,周围青黄黑相杂的肌肤颜色与异味也消失了,创口明显愈合变小,而永琏的脸色和身体肌肤的光泽也一扫之前的惨白,润泽健康。
昨夜云珠真的来了?
他不可置信地想着,不然如何解释这一切?!
昨晚他并未完全睡去,似醒非醒中,仿佛见到云珠飘然而至,素羽霓裳,衣带飘飘,髻若飞天,美似姑射仙娥……倘不是那轻柔的一吻他还真以为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
不管真相如何,永琏总算没有性命之忧了!“来人!”
“皇阿玛。”永珎揉了揉眼,从榻上爬了起来,小脸有些懵,什么时候他睡到贵妃榻上来的?!
“皇上?”吴书来在隔扇外应着。
“去请太上皇和孙太医过来。”对云珠的诸多奇异之处,宫里头除了皇父便只有孙太医最清楚,对这次围场的刺杀以及永琏的伤势,他打算追查到底,自然也不想打草惊蛇被有心人知晓具体情况。
“嗻。”吴书来应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