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到第二日中午,大部队总算到了皇家围场。围场里早年曾建有行宫,因这几年宫里并未出行,三年不曾修葺过,只在月前临时打扫了一番,故显得有些陈旧破败。虽随行人多,行宫又不大,故大部分人依旧扎了帐篷住在营地,只有极少数的权贵才分得了住处。
宁家也分了一处院落,大大小小十来件房,倒也勉强够住。下人们刚刚收拾好,小皇帝身边服侍到底小太监便苦着脸过来了,说是圣上召见。
书宁用脚后跟想也晓得定是周熙甯觉得闷了,来寻她陪着玩儿的。不过她对这个小外甥实在疼爱得紧,闻言也不推辞,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正要走,小太监又挤眉弄眼地提醒道:“二小姐,陛下……他在演武场……”
书宁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水绿色襦裙,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回屋换了身大红色劲装,想了想又把平日里用惯的了小弓带上,兴致勃勃地跟着小太监去了演武场。
演武场在行宫的西边儿,距离书宁住的院子有一段距离,他们穿过林子走了好一阵,眼前终于豁然开朗,郁郁葱葱的草地上摆了几个靶子,宫人们有的牵马,有的整理地面,有条不紊。
周熙甯站在草地中央,一只手握着小弓,一只手收在背后,挺直了腰杆儿摆出一副端正肃穆的姿态,装模作样地正在跟人说话。书宁远远地朝他招手,他面上顿时舒展,正欲咧嘴笑,忽地又察觉到不大好,立刻又把脸绷起来,小圆脸愈发地鼓,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把。
书宁顿时觉得心里一阵柔软,咧嘴笑笑,本欲先去旁边等着,忽又心里一阵痒痒,想看一看他到底装模作样地跟人说了些什么。于是装作若无其事一般悄悄朝周熙甯挪过去,眼睛也不住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瞟。
瞟呀瞟,忽地瞅见周熙甯身边的年轻男子,不由得微微意外――竟然是崔翔安。
书宁对崔翔安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虽说之前跟周子澹说笑时曾怀疑过崔玮君的死与他有关,可后来瞧见了他本人,书宁又觉得自己仿佛冤枉了他。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这么想,明明面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阴沉冷厉,不好相处,可书宁对他却怎么也生不出厌恶之感。
演武场里太阳很烈,白花花地照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书宁眯着眼睛悄悄往周熙甯身边凑,目光时不时地在崔翔安身上打个转,从额头到眉眼,再到下巴,甚至手指头都打量了个清楚,心里暗暗琢磨着那位早已香消玉损的崔玮君生得如何模样。
周熙甯则始终端着架子板着脸,使劲儿压低了嗓子跟崔翔安说话,“……听说崔城主箭术出众,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朕仰慕已久,明日围猎,想来崔城主定能力压群雄,勇夺鳌头。”他刻意装老成,小脸儿紧绷着,一板一眼地说着话,不晓得的看了,还真会觉得这小皇帝的确有几分王霸之气。
崔翔安脸上的表情却始终不咸不淡,仿佛带着恭敬,眼睛里却一片淡然,“陛下过奖了,下官的箭术普通,实在受不得陛下夸赞。说起箭术――”他仿佛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脸上的棱角渐渐柔和下来,眼睛里也有了怀念之一,“下官的姐姐那才叫绝,一手连珠箭无人能及。”
他的话刚说完,忽听得“嗖嗖嗖――”几声,尔后“嘭嘭嘭――”几声闷响。崔翔安猛地扭头去看,箭靶上赫然插着三支长箭。第一支正中靶心,第二只击破前一支箭尾,第三只亦如是,犹如开花一般把三支箭钉在同一位置。
这样的箭术,便是南州城也万里无一。崔翔安默默地盯着箭靶看了一阵,过了许久才缓缓把目光转到前方的书宁身上。书宁悠闲自得地松开左手的弓,右手摸了摸下巴,扭过头来朝崔翔安笑笑,道:“连珠箭?”
崔翔安眉头微皱,眼睛眯起来,目光犹如利刃狠狠落在她的脸上。书宁却毫不在意,弯起眼睛朝周熙甯挥了挥手。
周熙甯手里的小弓“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半张,直直地瞪了书宁许久,猛地一挥手朝她冲过去。先抱着书宁的大腿叫嚷了几声,然后又绕着她打圈儿地跳,激动地欢呼道:“小姨,小姨,小姨好厉害!”
好不容易欢呼完了,他又扭过头来朝崔翔安扬起下巴,得意洋洋地道:“这是不是就是崔城主所说的连珠箭。”小皇帝说话时那一张小脸满是兴奋,颇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崔翔安不语,默默朝书宁伸出手。书宁会意,爽快地把手里的弓箭全都递给他。
崔翔安掂了掂这把小弓,眉头微皱,小声道:“三石弓?”
书宁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挑眉道:“我一个女儿家力气小,顶多只能拉三石弓。不过崔城主乃是名将,常年征战的,想来便是五石弓也不在话下。您若是觉得这把弓不顺手,不如另让宫人换一把。”
崔翔安却不回话,沉着脸轻轻松松地把弓拉满,对着箭靶瞄了瞄。周熙甯心知他比起书宁来有过之而无不及,顿时有些激动,瞧瞧拉住书宁的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崔翔安,生怕漏过了一丝一毫。
“砰――”地一声响,周熙甯还未反应过来,就只见崔翔安的手不断地往后拿剑,耳畔全是利箭破风的尖啸声,猛地扭头朝箭靶上看去,那箭靶上赫然已经钉了六七支,姿态与书宁所射的那几支一般无二,只是场面愈发地壮观。
许是惊诧得过了头,周熙甯这会儿反而不似先前那般激动了,只一动不动地盯着箭靶,既没有跳起来高呼,更没有激动得抱住崔翔安大叫。
崔翔安瞥了书宁一眼,不冷不热地把弓还给她,沉声道:“依你的年纪,箭术已是不错了。”说罢,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书宁摸着下巴想了半天,这才扭头朝周熙甯道:“方才崔城主到底是在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周熙甯还是绷着脸不说话。
书宁实在没忍住,趁着远处的小太监没注意,伸出爪子飞快地捏了捏他的小圆脸,直到周熙甯“嗷唔――”一声痛呼,她才松了手,捂嘴笑道:“甯哥――陛下你的眼睛都直了。”
周熙甯捂着被她捏痛的脸,眼神依旧茫然,小声喃喃道:“这……这个崔城主好生厉害!”
崔翔安的确有两把刷子,不过――书宁凑到周熙甯耳边咬牙切齿地小声叮嘱道:“多少人都看着呢,甯哥儿你可不能怂了。”
周熙甯顿觉有道理,赶紧把胸一挺,可劲儿地摆出一副帝王姿态,想了想,忽地又泄了气,哭丧着脸道:“方才我一激动抱着小姨又跳又叫,大家伙儿都瞧见了,这会儿才来装是不是有点来不及。”
说罢,又眼巴巴地瞅着书宁求道:“小姨你快教我射箭,要不,明儿围猎我怕是连只兔子都猎不到,太丢人了。”
他的箭术再差,只要能拉得开弓,便不愁猎不到猎物。不过书宁很明智地没有点名这一点,耐着性子教他射箭,如何拉弓,如何瞄准,十分地有长者风范。
二人在演武场练习了足足一个时辰,俱是热得满头大汗、浑身透湿,宫人们生怕周熙甯中暑,每过一刻钟都要过来劝着他们休息,一会儿是冰镇绿豆汤,一会儿是冰西瓜,殷勤得简直让书宁没法正常教学。
好在周熙甯于射箭一道确实有几分天赋,才一个时辰便进步神速,十支箭里总有四五支能上靶,以他的年纪来说着实算不错了。
周熙甯到底年幼,折腾了一个时辰早已浑身乏力,书宁见状便招呼他去树荫下休息。二人扔了弓箭,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吃西瓜,小太监们远远地守着,不让外人靠近。
“小姨,”周熙甯抹了把脸,小嘴巴上还沾着西瓜的汁水,舔了舔嘴唇,凑到书宁耳边小声道:“昨儿我问了仁和太后身边的黄嬷嬷。”
“什么?”书宁睁大眼睛狐疑地瞅着他。
“就是小皇叔的婚事――”小皇帝偷偷打量书宁神色,见她眉间迅速地闪过一丝黯然,但很快又恢复常态,这才放心大胆地继续往下说,“黄嬷嬷说,小皇叔没推辞也没答应,只说等回京再议。”
书宁“哦”了一声,狠狠咬了一大口西瓜,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道:“跟我没关系,反正我又嫁不成。”到底是她觊觎了四年的美男子,一转眼就要落到别人的手里头,她多少有些不痛快,但是,也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
周熙甯“嘿嘿”地笑,亲密地朝她身上撞了一下,小声承诺道:“小姨你放心,我们大周朝人才辈出,什么样的人没有。日后,我一定找个比小皇叔还俊的才子给你。”
书宁一时忍俊不禁,伸手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挠了挠,心里头顿时痛快了许多。
第二日围猎,虽有谢家姐妹再三邀约,书宁还是婉言相拒,自觉地跟在周熙甯身边。一方面固然是担心周熙甯头一回打猎会紧张,另一方面,却还是存着一会儿偷偷换了周熙甯的箭,多打几个猎物哄他开心的主意。
待围猎开始,众人策马进了林子,书宁才晓得自己完全是多想了,身边簇拥的这几十个侍卫,谁的箭筒里没几支特制的箭呢。
更让书宁意外的是,与他们一道儿的竟然还有周子翎。
周子翎骑马的样子特别好看,他今儿换了身骑装,一扫平日里的书卷气,头发依旧全束在头顶,系了藏青色发带,显得格外精神。见了书宁和周熙甯,他冷冷地朝他们点点头,尔后策马继续前行。
“趁着小皇叔还未成亲,小姨还能多看几眼。”周熙甯一脸讨好地朝书宁道:“我可是特意求了小皇叔陪着我呢。”
书宁好气又好笑,白了他一眼道:“便是女人,成了亲也没有不容人看的道理。”
“那怎么一样,”周熙甯急道:“我听母后说,未来的小皇婶很是厉害,武功和箭术都不差。小姨若是惹恼了她,她来寻你的不是可要如何是好?”
书宁愈发无语。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策马往林子深处走,四周的侍卫们全都散开去追赶猎物,只余了十来个人紧紧跟着。
前头草丛里忽地一阵,周熙甯眼睛一亮,立刻激动起来,手忙脚乱地摸了支箭搭在弓上,屏气凝神地瞄准了一阵,“嗖――”地放箭。
“恭喜陛下射中了一只兔子。”丛林里有侍卫高声贺喜道。
四周的侍卫们也连连朝周熙甯夸赞,“陛下好箭术”。
周熙甯顿时洋洋得意。
他在林子里兜了一小圈,不多时便猎得三只兔子并一只羚羊,愈发地自得,说话时也忍不住笑意,高兴地朝书宁道:“小姨小姨,其实打猎也没那么难嘛。”
书宁只是干笑。
周熙甯孩子心性,尽了兴便罢了,倒也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骑马跑了一阵后有些累,便拖着书宁陪他回去。
才将将走了不久,二人又遇到了周子翎。他仿佛并没有猎到什么猎物,沉着脸慢吞吞地在林子里走。周熙甯见状,忍不住高声得瑟道:“小皇叔,你看看朕都打到了什么?”
一边说,一边让侍卫们把他的猎物拿给周子翎看,正欲再炫耀几句,忽又听得不远处有簌簌的声响。周熙甯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飞快地抽出一支箭来,搭弓射箭,动作竟十分潇洒。
草丛里传出“啊――”地一声惊呼,尔后便没了声响。周熙甯脸色顿时一变,煞白着小脸朝书宁凑了凑,小声问:“小……小姨,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书宁沉着脸策马欲上前查看,早有侍卫先行一步,踱至草丛深处,蓦地一声惊呼,“有人中箭了!”
周熙甯愈发地慌乱,一伸手拉住书宁的胳膊微微发抖。书宁拍了拍他的手背,柔声安慰道:“别怕,不一定是你射的。”
草丛那边早有侍卫把受伤的人抬了出来,书宁远远地看了几眼,瞥见那人一身藕色衣裙,竟仿佛是个女子,只因前头周子翎拦着,并不曾看清她的长相。
正欲开口问那人伤势如何,前头的周子翎忽地跳下马,仿佛发了疯一般朝前方奔过去,嘴里还喃喃地唤着,“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