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书宁陪着周熙甯玩了一下午,直到仁贞太后遣了宫人来唤,二人这才意犹未尽地回了殿。宁老太太见她二人俱是满脸通红,浑身大汗,心下明了,招呼着书宁到身边,低声责备道:“瞧瞧你这满头大汗的,哪里像个姑娘家。”
书宁只笑不说话,悄悄朝周熙甯眨了眨眼。小皇帝抿着嘴笑,黑眼睛里闪着愉悦的光芒。仁贞太后本还想训他两句,见状却又叹了口气,招呼宫人伺候周熙甯沐浴更衣。
就这一下午的工夫,书宁与小皇帝倒是生出了几分难得的情谊来,临走时小皇帝很是舍不得,拉着书宁的衣袖眼巴巴地问:“小姨什么时候再进宫?”
众人俱是哭笑不得,宁老太太郑重地朝仁贞太后道:“陛下到底年岁小,莫要太严厉了。小孩子难免爱玩淘气,都是天性,娘娘幼时也是如此。”
仁贞太后一脸无奈地应下。
因诸藩入京,城里已然戒严,宁老太太生怕书宁在外头撞到什么乱子,便拘着不让她出门。书宁拗不过,只得乖乖地守在府里头。只是她的性子实在不似宁绢那般贞静,坐了两日便坐不住,让小桃唤了府里的侍卫头领林凡教他学武。
林凡被她这要求弄得十分头疼,虽说京里头也不是没有女子学武,但似宁府这样的书香世家却是从未有过的事儿,更何况,宁家二小姐已经十五岁,先前半点底子也没有,如何好教?
他私底下遣了人向宁老太太禀告了此事,只盼着老人家能出声阻拦,谁曾想老太太却道:“既然欢儿想学就让她跟着林侍卫学呗。”罢了又悄悄使人向林侍卫道:“二小姐打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吃不得苦,挨个三两日自己便作罢了。”
林侍卫甚觉有理,遂不再推辞,又跟书宁定下规矩,每日卯时两刻便要报到练习,骑马射箭,尔后再练拳脚功夫。
他本以为书宁撑不了两日,不想一连过了数天,她却愈发地兴致盎然,更让林侍卫意外的是,宁二小姐于武学一道竟十分有天赋,虽说力道差了些,架子却摆得极准,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简直是一日千里,让林侍卫惊讶的同时,也刮目相看。
七月中旬,宁府来了客,是书宁的娘舅谢家。
来的是书宁二表哥谢展鹏一家子,他将将升了官,被任命为吏部侍郎,一家子人浩浩荡荡地从并州出发,这日大早才进了京。因谢家在京里并无宅邸,宁大老爷早让府里的管事在附近赁了处四进的大院子,只是一时半会儿尚未收拾出来,便让谢家人暂先在宁府东院住下。
第二日大早,谢家大太太便领着两个孙小姐来府里给宁老太太请安来了。
一众人到的时候,书宁正陪着宁老太太用早饭,听说府里来了娇客,便好奇地留了下来。下人通报过后,谢家大太太便满脸笑容地进了屋,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小姑娘,一个穿银红色革丝长裙,娇俏可人,一个着水绿色绣玉兰花长衫,文雅可亲。
待客气地向宁老太太行完礼,谢家大太太又一脸亲切地朝书宁道:“这怕不就是府里的二表妹,□□年不见,竟出落得这般水灵了。”说着话,又招呼着那两个小姑娘向书宁见礼。
宁老太太早准备了见面礼,书宁却是遂不提防。若是换了旁的小姐,还能随手拔下跟簪子或是褪下个镯子,偏偏书宁因每日学武,头上手上没有半点饰物,只得眼巴巴地向老太太求助。
宁老太太笑道:“谁家的小姐像你这样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值钱的东西来,这会儿倒是想着向祖母求救,若是在外头,你可要如何是好?”说罢,又朝谢家大太太解释道:“欢丫头实在淘气,这几日非要跟着府里的侍卫学武,瞧瞧她这身打扮,倒比男孩子身上还干净。”
谢家大太太闻言却是哈哈大笑起来,拍手道:“还以为这京里头的千金小姐们都是一水儿的贞静温婉,原来也有二表妹这样爽朗大气爱武装的。”说着话,又把自家俩闺女推了出来,笑道:“府里头这俩孩子也都是打小就学骑射,生怕进了京被人笑话,出门的时候特意换了衣裳作文雅打扮,一路上就抱怨说身上不舒坦。早晓得如此,咱们就不受这个罪了。”
书宁闻言眼中一亮,目光灼灼地朝这两个外甥女瞧去,那俩小姑娘也是一脸的兴奋和跃跃欲试。三人一见如故,书宁不耐烦在屋里头寒暄,便招呼着两个小姑娘去院子里说话。
谢家这两个姑娘年岁都不大,年长的谢敏才十六,小些的谢欣将将十四岁,都是谢大太太嫡出。因其外祖是武官,谢大太太刘氏打小就爱舞刀弄枪,到了孙小姐们这一代,也是自幼学武,骑射工夫倒比寻常男儿还要强上许多。
“我姐姐,百步穿杨――”谢欣一说起学武的事儿立刻神采飞扬,一张苹果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忽闪忽闪,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穿绿色长衫的谢敏抿着嘴笑,点着自家妹妹的额头道:“尽会自吹自擂,也不怕小姑姑笑话。”说着话,又朝书宁问:“小姑姑练了多久了?”
书宁有些不好意思,“才学了几日。”一旁的小桃笑着帮腔,“林侍卫一直说我家小姐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呢。”
谢家姐妹俱笑起来,眯着眼睛不说话。书宁挥挥手打断小桃的话,又朝谢家姐妹道:“难得遇到志趣相投的,赶明儿我们约好了一起出城去骑马。整天关在府里头,闷都要闷死了。”
几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湖边走,远远地听见竹林后头传来说话声,“……少爷,您慢点儿,慢点儿,别逞强……”
是平安的声音,书宁皱起眉头,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气闷,脚下的步子也停了,站在原地看着竹林一动也不动。小桃屏气凝神不敢作声,一旁的谢敏和谢欣也察觉到不对劲,相互使了个眼色,俱竖起耳朵听起竹林后的动静来。
“哎呀少爷,您――啊――”平安陡地惊呼,尔后是“砰――”地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沉沉地摔在了地上。书宁狠狠一跺脚,飞快地冲了过去,嘴里也凶巴巴地骂道:“就晓得你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身上没两块好骨头了,偏偏还要逞强……”
宁照琛扶着平安的胳膊,睁大眼睛看着书宁,先是讶然,迷惑的眼睛里有惊喜一点点蔓延,最后化作温和的笑意,咧着嘴,低低地唤了一声,“小姑姑――”
“叫什么叫!”书宁的表情愈发地凶恶,睁着一双黑眼睛朝他瞪过来,恶狠狠地训道:“你这两条腿不想要了是不是,这才多久,怎么就下了床。若是再摔一回,保管叫你半年起不来,一个不好,怕不是要做一辈子的瘸子,以后连媳妇儿都讨不到……”
宁照琛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由着她骂,漂亮的小脸上全是讨好的神色,书宁到底心软,兼着宁照琛的伤又是她引起的,自然底气不足,教训了他一阵后,语气终于渐渐缓和下来,脸上也全是关切的神色。
宁照琛顺竿儿往上爬,一瘸一拐地走到书宁身边,眼巴巴地道:“就晓得小姑姑最心疼侄儿,这府里头也只有您才这么骂我。侄儿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整日窝在床上实在难受,又起了满身的痱子,所以才让平安扶着我出来试着走走。武大夫的药极好用,您看,我这不是都能走了么。”
书宁抬头,果然瞧见他脖子上通红的一片痱子,光是看一眼就觉得浑身痒痒,更不用说还长了一身。再看宁照琛这可怜兮兮的小眼神儿,书宁便是有再大的气,这会儿也尽消了。于是压低了声音,语气也变得温柔起来,低声问:“身上还疼吗?”
“疼――”宁照琛眉头一皱,漂亮的眼睛里涌出阵阵雾气,肆无忌惮地向书宁撒着娇,这模样,哪里像初初认识时那狡猾机灵的琛哥儿,分明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但书宁却是半点火气也没有,伸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捏了捏,嘴里小声道:“这里呢,疼不疼?哎呀你的伤还没好,别逞强么。若实在热得厉害,就让下人抬着你来竹林里坐坐,这边凉快。”
“侄儿就是不想一直在床上躺着。”宁照琛仿佛这才瞧见书宁身后的谢家姐妹,咧嘴朝她二人笑笑,一脸客气地招呼道:“这两位是――”
“是你谢家的两个表妹。”书宁朝谢敏和谢欣招了招手,介绍道:“这是府里的三哥儿,名字唤作照琛的,你们叫他琛表哥就是。”
谢敏和谢欣笑眯眯地上前见礼,罢了又毫不忸怩地打趣道:“都说宁家的公子小姐们生得好,我们姐妹本还将信将疑,见了小姑姑后才信了,这会儿再见琛表哥,才晓得京里的人说得可不对,这可哪里是生得好,简直就是仙人下凡了。怕不是整个京城的灵气全都聚在了宁府,要不,怎么能生出琛表哥这样钟灵毓秀的人物来。”
书宁见她们夸赞宁照琛,心下舒坦,仿佛是在夸赞自个儿一般,面上却还要做那谦虚的姿态,连连挥手道:“可莫要再夸了,若是被外人听见,怕不要笑话的。这京里头的美人不少,旁人不说,摄政王的相貌气度不在琛哥儿之下,你们若是有机会可要去瞧瞧”说完了,还忍不住“啧啧”两声,谢家姐妹一齐笑出声来,小桃也忍俊不禁,唯有宁照琛的脸微微发黑。
宁照琛终究还是撑着走了一阵,汗得浑身透湿,书宁愈发地内疚,对着他也是愈发地温柔可亲,谢家姐妹也一直在旁边陪着,一边说着话,一边玩笑地朝宁照琛看几眼,不住地偷笑。
日头渐渐毒辣,林子里也愈发地热起来,书宁便不让宁照琛再动,吩咐平安唤了下人过来把他抬回屋里斜着,又让小桃去厨房给他要了冰镇绿豆汤。
谢家姐妹不便在府里用饭,临近中午时便告辞回了自家院子,书宁则缠着老太太,非让她松口容着她们出城骑马打猎。
宁老太太却有些犹豫,道:“京城里最近乱得很,藩王们一个个都不安分,你们还是少出门为好。”
书宁道:“有道是因噎废食,莫非这些藩王们不离京,我们连门都不能出了。他们便是再不安分,那也是为了朝堂上的那些事儿,没理由盯着我们这些小姑娘们不放。再说,我们是要出城的,外头那么大,哪能说遇到就遇到。祖母若是不放心,便多叫几个侍卫跟着就是。谢家的两个姐儿都不是娇娇弱弱的大小姐,便是遇着什么事,也不至于乱了手脚。”
她说话的时候可劲儿眨巴着眼,一副机灵古怪的模样,宁老太太心中明了,这怕是根本拦不住,与其任着她偷跑出去,倒不如订好规矩,做好准备,省得出了门再操心。
祖孙二人一番口舌后,终于才说定了,书宁一面使人去谢家下帖子,一面兴致勃勃地喊着要去马厩里挑马。
下午仁贞太后赏了不少消暑的东西下来,分到书宁院子里的有两个冰镇大西瓜并一篮子葡萄,还有长华姑姑使人带出来的消息,说那枚如意是四年前秦藩送进宫里的年礼。
如此说来,她兴许并不是死在宫里头的?
对于西边的秦藩,书宁还是有所耳闻的。先前她在宫里的时候,没少见代秦王周子彤往宫里头送礼,不止是两宫太后,朝中的重臣也收了他不少东西。当然,这周子彤可不是什么冤大头,他四下撒网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朝廷的一纸诏书。
先秦王是□□皇帝的兄长,封地在大周西边,虽不如摄政王的鲁地那般富饶,疆域却极广,只是那地儿毗邻北蛮,常年战乱,并不太平。
老秦王膝下子嗣并不多,嫡出的只有一个小儿子,名字仿佛是唤作周子澹的,四五岁的时候便请封了世子,后来却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失了踪。世子爷不见后,老秦王没多久便薨了。
老秦王死了,世子又失了踪,这秦藩便落在了周子彤的手里。这周子彤本事还是有的,只可惜出身不高,生母只是个宫人,到老秦王过世时也未曾下诏晋位。大周本就讲究嫡庶之别,周子彤这身份不尴不尬的,自然引得众人非议。
他便是力排众议掌了大权,却依旧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秦王大位,更要命的是,听说当初世子失踪时,连带着藩王的令牌和玉印都不见影踪,更有人言之灼灼说周子彤杀弟弑父,乃大凶大恶之徒。
秦藩地域广阔,朝廷本就有所忌惮,而今又出了这样的事,自然借机为难,如此蹉跎了五六年,周子彤往京里头送了不知多少礼,依旧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代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