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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城万人下跪的场景, 叶舟没有看到。
此时此刻, 他已经和殷渺渺返回冲霄宗了。两人兴致均佳,故不驭法器,闲适地走在山径上,享受一番鸟鸣林幽的静谧。
殷渺渺手拂花枝,说起叶舟离去前的一番安排:“我不明白, 杏林素指医家,栽杏多好,你非种什么桃花。”
“我又不是医道传人,什么都一样。”
《百草药方集》是叶舟十年所撰,虽然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但亦是辛苦做来。然而, 他神色淡然,似乎压根没把最后传道的结果放在心上。
这非是故作镇定,实际上他确实不在意后续——本是世外之人,偶入红尘,十年如梦,兴尽而归, 着实不必再有牵念。烟雨城的民众如何, 药方集是否会流传出去, 都是凡人的造化,与他再无干系。
谁知殷渺渺闻言,“哦”了声,淡淡道:“原来如此, 随手一栽,不是为了讨好我,我是自作多情了啊。”
叶舟的脚步倏然顿住。
身边的人轻哼了声,看也不看他,径直走了过去。
“天下草木在我看来,只有能用或是不能用,这方能用那方不能用。”叶舟今时不同往日,很清楚前面说了“都一样”,又马上改口说“为了你”,非但不能讨好于她,反而会被她戏弄取笑,故而先给自己辩解了句。
而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桃木辟邪,桃胶桃子能食,桃花桃叶可入药,但我栽桃,其功一也,更兼爱屋上之乌。”
“屋上之乌?第二次了,小心凤凰哭给你看。”她似笑非笑。
当年小凤凰送她妖丹,就被他说过一次乌鸦反哺,今天又是爱屋及乌,她都为凤凰委屈。
叶舟不慌不忙,来了句:“师姐可要帮我。”
殷渺渺顿感新鲜。叶舟的修为比她低,总担心不能为她分担,故而独立自强的时候多,轻易不肯给她多添事端。
这么一句“要帮我”,可谓老实孩子要糖吃,一下子触动了她的心弦。
“我考虑考虑。”她心情大好,笑盈盈地瞥过一眼,负手前行。
巨木参天,蟒蛇游动,稀疏的阳光落在地上,像是豹子的花纹。
这是百万高山名曰丹阙仙岭,有连绵无际的高山,深不见底的裂谷、生活着大型水妖的暗湖、寸步难行的沼泽……是门下弟子的修炼之地,同时也是冲霄宗的一道天然屏障。
假如不想借道云光城,那么,横穿仙岭亦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然,前提是修为至少高至金丹,才能把此处当做后花园散步。
殷渺渺此时便似闲庭信步,折折花,吓唬吓唬小妖兽,满心悦然。
叶舟与她并肩走了片时,忽而道:“当年你去南洲,我也是这么跟着你的。”
“我知道。”她笑,“所以我把你甩掉了,谁想你机灵得很,居然找到了我坐的飞舟。”
叶舟勾动唇角。
他正是在这一路的尾随中,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为什么失去了她的芳踪就失魂落魄,为什么不惜耗费千金只为打探她的消息,为什么……看到她背影的刹那,什么艰辛彷徨都抛之脑后,眼底唯有她的影子。
“我喜欢师姐。”他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很喜欢很喜欢。”
殷渺渺心甜意洽,口中却道:“知道了,连说三遍,我又不聋。”
叶舟假装没听到,继续道:“仙路太长,千里筵席亦有离散之日,但我舍不得师姐,想多陪你一些日子。”
她似有所感,微蹙眉头。
他轻声道:“凡间事了,也该闭关了。”
普通闭关自不必这么郑重其事,殷渺渺回去后也打算闭门个十天半个月,好好消化一下十年来的修炼。
而叶舟这番话,分明是在说打算闭关结婴。
她不由斟词酌句:“有把握吗?要不要再沉淀几年,不差那么一时半刻。”
他摇摇头,正色道:“门派安逸,又能与你朝夕相见,长此以往,恐失心气。”
修士之所以要时常下山历练,甚至屡置己身于险境,就是怕安逸的生活消磨了少年时的锐气。因此,志在权名养老的修士,越往后越难进阶,也越发沉迷于世俗利禄,形成恶性循环。
而温柔乡比平淡的生活,更容易腐蚀人心。
十年一晃就过去了,他怕未来的日子,自己沉浸在与她相伴的美好岁月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寿终。
“我此时闭关,确实不能说准备完善,但福祸相依,危机亦是生机。”叶舟深吸了口气,语气坚定,“师姐,我意已决。”
殷渺渺默然,许久,颔首道:“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途,她不能干涉他的选择,唯有支持而已。
接下来的路程走得飞快,转眼间,目的地就到了。
叶舟有家族和师承,早就准备好了结婴的洞府,就在丹阙仙岭的一处山腹中。人迹罕至,鸟鸣稀疏,是个极其适合闭关潜修的清幽之地。
殷渺渺进去参观了下,里头无食无水,只有破旧的蒲团一个。
“这是我师父结丹时留下的。”叶舟扫去石壁上的藤萝,启动阵法,聚灵阵招来大量的灵力,吹得身心舒畅。他道:“若无意外,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结婴成功,或者身死道消。”
最后四个字十分刺耳,殷渺渺瞪他:“闭嘴。”
叶舟反而笑了:“师姐舍不得我吗?”
殷渺渺白他一眼,伸手就戳他的脸:“反了,还没成元婴,就要和我唱反调是不是?”
“真狠心。”他任由她点了好几下,才捉住她的手,移到唇边贴住,“我可吃不住你的一指。”
“得让你长点记性。”她说是这么说,神色却缓和下来,“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犹豫,小鼎峰我会照看,你安心闭关就是。”
叶舟点了点头,松开了她的手。
殷渺渺顿了顿,深知多说也无用,转身便想离去。可脚下沉重,半天才堪堪走到洞府门口。
唉,可不能这样,一鼓作气,二、三而竭,又不是生离死别,如此拖泥带水,反而容易害他迟疑。
她想着,陡然加快了脚步,跨出了洞府。
“师姐。”他在背后叫她。
殷渺渺迟疑了一刹,还是顺从心意回身。
下一刻,她便被拥入了熟悉的怀抱。他紧紧抱住她,低头碰着她的额角,两人鼻尖相对,呼吸相闻,眼底只有对方的身影。
“怎么了?”殷渺渺抬手抚着他的后颈,柔声软语,“我还没走,就想我了?”
叶舟没有回答,看着她的面容,慢慢道:“修士不避言生死。假若我死了,也是修为不足,心性不坚,无须为我伤怀。”
听闻这等不祥之语,殷渺渺却十分镇定:“尚未开始便言失败,不是好事。”
“结婴凶险,百死一生,失败是大多数人的归宿。”叶舟轻轻道,“小鼎峰我不担心,不说你,师祖也会看顾,我只担心师姐,有句话不得不说。”
殷渺渺沉默片刻,叹道:“好,你说。”
叶舟道:“我这一生,师父疼我如亲子,同门待我友善如兄弟,弟子亦对我敬爱有加,还有师姐愿意垂青我。于丹道一途,我虽未闻道,却也勉强可以算初窥门径。放眼天下,似我这般幸运的人没有几个。”
她不禁说:“你能一直这么幸运下去就好了。”
“师姐果然待我好。”他抿唇一笑,“换做别人,定是要被你教训。”
殷渺渺莞尔。
“天意难测,孰能预料。我只能和你保证,一定竭尽全力,多陪你几程。”叶舟静静地看着她,“但若不能,我没有遗憾,你也不能为我难过,好吗?”
她别过脸:“女人都喜新厌旧,说不定我一滴泪都不掉,转头就有了别人。”
“哦。”
“‘哦’是什么意思?”她佯怒。
叶舟笑:“喜新厌旧与否,我不知道,说反话我是听出来了。”
“呸,少自作多情了。”殷渺渺没好气地摆手,状似不耐烦,“快点滚进去,别磨磨蹭蹭的。”
叶舟没动。
她斜睨:“怎么,还有什么话没说?”
“有件事,我一直想做。”他顿了顿,仿佛是在酝酿辞藻,实际上,压根没等她问出下文,直接抱住她的腰转了一圈。
殷渺渺冷不丁腾空旋转,当场愣在了那里。
叶舟松开手臂,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正好撤入了阵法的保护范围,这才意犹未尽道:“以前不敢,今天算是没有遗憾了。”
“你真是活腻了。”殷渺渺怒极反笑,“给我滚出来。”
“师姐多保重。”他假装没听见,只是道,“待我出来,再任你处罚。”
她恨恨道:“你等着。”
“我等着。”叶舟点头,眉眼浮现温柔之色,“你放心。”
殷渺渺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但却没说出口,伫立在原地望着他。
叶舟弯起唇角,合拢了结界。
石门发出轰鸣声,沉重而缓慢地落下。
两人安静地对视。
外面,碧空如洗,野花清丽,她的白衣像是落在心头的羽毛,轻柔又妩媚。
里面,石室陈旧,寂静荒凉,他像一棵挺拔于风雨中的青松,无半点惧色。
短短数息的时间,久得如同东海扬尘,又短如朝露一刹。
石门落地,再不见对方的身影。
殷渺渺伫立在原地,仿佛有什么酝酿在心,却组织不成语句,好半天,化作一声长叹,缓缓走入了茂密的山林。
枝头上,阳光斑驳,一只雄鹰飞过头顶的天空,留下矫健优美的身影。
她仰头看了片刻,倏然一笑。
这是个好兆头。
青山隐隐,绿水悠悠,今夕何夕,与子同舟。
伊人在水,长忆雁丘,白驹过隙,几度春秋。
仙途漫漫,情深难休,千难万险,与子同流。
不离不弃,终得回首,且惜良辰,共此温柔。
——《风月录·一叶扁舟卷画帘·知己·叶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