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渊当下就死皱着眉朝国公夫人看去。
他明了她话中之意,但母亲与媳妇,岂能相比?他夫人又岂是那个懦弱无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媳妇所能比的?
林立渊即便什么也未曾说,谢慧齐也看明了他的意思,她本也没觉能说动林立渊什么,当下也不觉失望,只轻俯了首,朝站在身边的女儿点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道理懂的人多,但于那些懂的一些人来说,自己不喜的恨不能天下所有人都不喜欢,而别人不喜欢的,喜欢的,干我何事,有什么重要可言的?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多的是自己都做的事,别人做却是错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却要求别人做到的人。
这时齐奚欠身,走到门口,轻轻柔柔地相请,“是林家大哥罢?请进。”
女儿不高不低,娇柔客气的声音传来,谢慧齐脸色好了一点,齐国公这时拿起他的茶杯往她手上放,淡道,“喝口。”
也歇歇气。
谢慧齐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但心中却也是好受了许多。
见她眼波停驻在了他脸上,齐国公嘴角往上翘了翘。
这时门边传来了脚步声,林杳一进来就见到了首位的皇帝,当下快行了几步,几步之后又慢了下来,等到身后的齐二小姐与他并肩后快步走到了父母之位,他这才快行了几步朝皇帝跪下行礼,“小臣见过万岁爷。”
“嗯,平身。”平哀帝神色淡淡,但言语还是温和。
“谢皇上。”
“小臣见过齐国公。”
“不必多礼。”
“谢齐国公,”林杳转向,依旧跪地未起,朝林立渊垂首,“父亲。”
林立渊看着他眼角带着厉色,沉默不语。
长子肖似他,便连脾气也像了几分,林立渊从小就把他放在身边带着长大,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儿子会忤逆父母。
逆子之前被他斥责也曾说不休妻,林立渊只当他们少年夫妻,毕竟是有感情,也还是没有紧逼于他,给了时间让他想清楚,他没曾料到,他的大度,换来的是儿子在国公夫人面前的告状!
林立渊恨不得现在就扇他两耳光,但在齐国公府,在皇帝面前,他生生地忍了下来。
他此时喉结不停上下颤动,林杳看了一眼后就又垂下了眼。
“你还当我是你父亲?”林立渊终于出声。
林杳没说话,他垂着头,背却挺得直直的。
谢慧齐把人叫来,不是刁难他来的,这时候她也不紧不慢,低声轻柔道,“林大人还是想想刚才我与您说的话罢。”
林立渊闻言,当下猛地谢慧齐看来,双目大张,身上杀气猛地迸出,与此同时,本漠然看着他们父子说话的齐国公脸色也猛地一变,但在他有所动作之前,他的手被熟悉的体温缠绕了上来。
他朝身边的人看去。
谢慧齐与他五指交缠,双眼动也不动地回视着林立渊,她脸色甚至连变都未曾变过半分,只是眼睛越发的冷漠而已。
林立渊是手上有着无数人命的杀将,身上戾气一开就能让人喘不过气来,只是他张着双眼大动了干戈,他却只从国公夫人那不变的脸上看到了一双越发冷酷的眼睛。
那双眼,跟她身边的齐国公要人性命,绝人后路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一刻,厅堂静得近乎可怖,在那双在他的杀势之下也不减冷意的双眼下,林立渊清楚听到了自己越发沉重的喘气声,当下他心下猛地一凝,首先转开了眼,往在首位的皇上看去。
平哀帝见他猛地掉头,嘴角没有笑意地往上一勾,看向与他表伯母动杀念的林元帅大人。
他未动怒,林立渊双眼却紧缩不已。
“朕也是,”平哀帝摸了摸中指上那枚他父皇传给他的扳指,说到这,想了想才道,“长见识了。”
说罢,不理会林立渊,转向齐国公淡道,“父皇死前本来要为表伯母加持身份的,只是想想也不妥当,就让朕往后捡个好日子再为表伯母封赐,朕也是等了两年才给表伯母加封。”
齐君昀本沉着脸,闻言朝他点头,简言道,“承蒙先皇惦记,皇上圣恩。”
平哀帝笑了笑,转向脸色甚是不好的林立渊,欲要说话时,却听他表伯母温声出言,“谢先帝,皇上圣恩。”
平哀帝看向她,对上了她温和平静的脸,甚至看到了她朝他轻摇了下首。
母亲这时无须谁为她出头,她主动开了个头,自然也会承担她挑事的结果,自己做的事自己担,最明了母亲性情不过,也被她言传身教过来的齐奚这时嘴角漫开微笑,朝皇帝福了一礼,朝他走去,悄然地站在了他身后。
见她过来,平哀帝眼睛一直看着她,等到她在身边停下,都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味了,鼻间那抹熟悉的香让他在嘴间轻笑了一声,便朝还在看着他的表伯母轻颔了下首,没有再为难林立渊。
“林大人,”谢慧齐开了口,声音依旧轻柔,“亦如我之前所言,林家现在有两条路可走。”
她没再说是告老还乡,还是让林杳当家,林立渊可以对她释放杀气,但她没想激怒他——虽然她也可以选择出了她心中的这口恶气。
知道皇帝跟齐国公完全站在她这边的林立渊这次没声了,良久,他看着国公夫人那张柔和的脸,冷然地问,“国公夫人是管定了老夫家的家事了?”
管定了?还真是管定了。
他还是如此说道,谢慧齐是决定换人换定了。
她不会把国公府的左臂右膀送给这样的人当……
谢慧齐微笑着点了头。
“如您所愿。”林立渊又再次朝她举起了手,狠绝冷酷地道,让在场的人谁都能看出他的心不甘情不愿。
林杳的前路,怕是也不会太平到哪里去。
谢慧齐这时温和叫了林杳一声,“长公子。”
她一出声,林杳就在其父眼如毒刀的眼睛中转过了身,跪向了她。
“你可担?”谢慧齐弯了点眼,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这孩子今日要是在国公府应了她的话,以后怕是跟父母善了不了了,这说是他的罪过也不为过,那他是担,还是不担?
他要是拒绝,谢慧齐也不勉强他——在这个君权父权夫权至上的年代,与父母不睦那是大罪,就是不揭开来给人看,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他生在那个家中,他父母生养了他,他不可能避得开他的父母。
这是他要承担的,但不是谁都能承担得了的。
“担。”林杳只出了一个字,然后朝她磕了头,随后转过身,朝皇帝磕了头,又道了两字,“臣担。”
就是剔骨削肉他也担。
他有妻儿要护,有前程要走,还有,父母再恨他,他也要颐养他们的天年。
林杳磕完皇帝,再转向林立渊前,这一次他狠狠磕了三个响头,把鹤心院的地砖磕得砰砰作响,他头破血流,磕完头他起起了身,半垂着头,血流进了他的眼睛他也还是垂眼不动,嘴间道,“阿父,孩儿先走一步了。”
父母恩情他不会忘,但他得先走一步了,他无法再按照他们的心意像个木偶一样任由他们操纵着活着,置自己妻儿的生死于不顾。
林立渊当下脸色青黑,他站了起来什么也没说,便是朝皇帝告退时也只是掀袍磕头就起身而扶持。
他匆步离开了厅堂,踏过门槛时他的身影颤抖了两下……
林杳当下拖着腿往前走了几步,但眼睛所见的是其父更加快速离开的背影。
“去吧。”
有人开了口,林杳回过头看向她,又听她轻柔道了一声,“去罢。”
林杳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又回过神,朝皇帝再跪了个头,“臣告退。”
平哀帝朝他颔首,他这才起身,飞快而去。
林杳一个转眼就不见了,平哀帝朝表伯父表伯母看去,道,“不管如何,林府如若担不起重责,便也只能弃了。”
要是林杳不能撑起林家,林府也只能如他父皇所定一样,只能是一代孤臣为终。
齐国公漠然地点了点头。
谢慧齐被他反手握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最终微笑未语。
这夜前面齐璞在前院送客,齐国公未再去前面。
平哀帝在后院用了点吃食,就欲要带齐奚回宫。
齐奚与母亲回卧室取物,她对给她整理东西带回去的母亲说,“林元帅就是知你给了他们家条活路,也不会感激你的。”
“所以这就是他的局限性,”谢慧齐为女儿整理着夏裳,挑了最鲜明的和最素雅的放进箱笼,女儿大了,身形跟她差不多,她以前穿的也可挑了好看的几身让女儿去换着穿,“现在就要看他儿子能不能带他们家走得远了。”
“若是不能呢?”
谢慧齐停了挑衣的手,叹了口气,“若是不能,你大哥的路就要难走些了。”
林家成为了负累,娶了重情的林家女的长子岂能无忧。
齐奚轻“嗯”了一声,没再就此话说道什么,而是问起了母亲关于苦夏吃些什么身体才舒坦的话来。
他们回宫的路上,皇帝抱着在他怀里假寐的齐二小姐轻声道,“你阿娘生气了?”
齐奚闻言睁开了眼,良久未出声,末了,她在重闭上眼后淡道,“没有真生气,我们家谁都没那个善心管别人家如何,她担忧的从来只有我们。”
家好,活在里面的他们才能安全,为此,不管有多少人憎恨诅咒她,她都当是她付出的代价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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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半夜林杳匍匐于家祠中不能起身,其妻得了他身边人的话,打了包袱,抱着儿子而来,她给他擦身,儿子就在旁给她挤帕子,两人安安静静地照顾着他,林杳眼睛清明地看着他们,等到他们也趴在他身边后,靠着柱子的林杳把她带来的披风盖在了乖巧的母子俩身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摸了摸,道,“睡罢。”
林妻点点头,把儿子抱到怀里,让他靠得舒服后,她又抬头看他。
“睡罢。”林杳朝瘦得脸只有巴掌大的小妇人笑了笑,“没事了。”
林妻把脸放在他的掌心蹭了蹭。
“以后要跟紧我,有事了要记得第一个叫我。”林杳见她依恋他的样子,心都柔了,低下头在她唇上碰了碰,“不会再让你们受伤了。”
林妻以前最喜流泪,但今夜过来,她都没让自己掉一滴泪,见他看着她笑了,她便也小小地笑了一下,轻声张口,“你不要担心,我也会保护自己和儿子了,不会像以前那般没用了。”
她又在他手心里蹭了蹭,眼睛看着他不放,那痴痴的样子看得在外一向不苟言笑的林杳嘴边笑意不断。
他声音更是温柔了起来,“睡罢,我守着你们娘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