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跟在皇帝身边来了德宏宫,看到的人有章延息这等熟知皇宫秘辛的,也有从屈奴西域赶过来的,之前一辈子都没进过京的学士大儒。
天下之人分高贱,皇宫也最重尊卑。
太子妃跟在皇帝身边,就是气势上,也不显羸弱。
站太子身边也如是。
进退得宜,在皇帝与夫君面前也是不卑不亢,倒是符合文人学士心中对在下至尊至贵的女人的想象,看在眼中,她就是那个可与太子平起平坐的女子。
他们进宫许久,也只见过太子妃两次,这次见到她跟皇帝来,见她与皇上都说说笑笑,不少人心里对这段时日流传进耳里的传言也有了谱。
皇宫中的秘事,外面传的人不多,但是传出来的,都是皇上不喜太子妃。
亲眼所见,却是未必。
太子妃这人身上,贵气有之,倨傲全无,来了德宏宫,不过偏殿坐一会就走,从不过问前朝事,而且其一举一动中磊落坦然,胸中自有芳华在,这种人,就是被人不喜,也落不到泥地去。
外面的一些中伤,倒是显得有些浅薄了。
若是亲眼见着了人,也就知道,太子独把她一人放在后宫,也是有道理的。
“您坐着,”柳贞吉等周文帝坐好,让人去拿了茶,也摆好了点心,等一切都备妥了,就告退了,“儿媳偏殿坐会去。”
“去吧。”
站在长桌首位的太子见此走了过来,没有出声,伴着她走到了门边。
“多搬两个火盆子过去。”他对迎过来的苏公公道,又转头对她说,“今日又冷了些,偏殿的地暖有些凉,你别久呆。”
“是。”柳贞吉吟吟一笑,在他的目光中走出了门。
众臣看到太子等太子妃走远了几步回过身来,连忙都调开了眼神。
对着太子妃的太子,倒是温和无比,说话也温声,连情绪都是平的,再加上这段时日跟太子的日夜共事,这些来自朝臣民间的学士大儒,确也是对这个深受传言其累的太子有了完全两样的看法。
世人说他为博皇位不择手段,但他们所看到的,是皇帝对他的器重,明明还坐在其位,还要挪开位子为他腾道大施身手;说他残暴,却只见他对妻儿温言软语,循循善诱。
流言真是害死人。
近身接触太子的臣民们如此感叹,却不知落到太子妃耳朵里,摇着头笑叹了好多次气。
她不知用了多少的耐心磨,才把太子磨成了这个心无戾气的样子。
要不然,皇宫的木头,不够他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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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到了年底那几天,地图初初完成,太子放了那几个被压榨得不轻的学士大儒,暂让他们去休息几天,有几个在京无宅,但也跟在京新结交的友人定了去处,去他们家过年,柳贞吉知道他们有住的地方后,又赏了些过年的节礼,衣食都打赏了些,让他们带了去。
另又给收容这几个人的几家,另添了些东西。
章延息收了西域的两个民间有声望的老先生,为此,她调了一些西域的特产送了过去。
哪想,宫里的公公去赏东西,同时,把章家的小书呆章经述带回来了。
小书呆是给辰安小郡主送梅花的。
送了梅花,话也没说一句,就走了。
眼睛还是冷的。
连笑都没一个。
辰安小郡主还挺多礼,给他福了个小腰,道了声“多谢”,也只得了小书呆一个一揖到底,完了跟着公公又出了门去,回了家。
柳贞吉听后,琢磨着不对,问身边忙碌不已的大姑姑梨云,“就是这梅花是那小书呆答应给我家辰安的,让去送东西的公公们带回来就是。”
何必再来走一趟。
“许是自己送来,方有诚意些。”梨云温柔答。
“那来了一声不吭是怎么回来?”
“章小公子,不是自来不爱说话?”
柳贞吉听了大叹,“辰安可不要真喜欢他的好。”
这样一年到头都说不了一个字的小书呆,可真别看上的好。
“太子妃,”梨云见她坐着就在烦恼这个事,也不忙了,有些啼笑皆非,“小郡主还小。”
还只不过六岁的虚龄,太子妃现在就担心这事,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你不懂。”柳贞吉朝梨云挥了挥手,忧心忡忡得很。
辰安哪是小孩。
要是真看上小书呆,她这个当娘的,哪可能想得开。
她家辰安眼光从小就与人不同,就是户公公这种小孩看了都要啼哭三宿,心理阴影能有三年的,她却最爱与他呆一块。
这种品味,要说她看上了章小公子,哪是不可能,是恰恰最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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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如此,定康二十八这个年,是柳贞吉嫁给周容浚以来最舒服的一个年。
太子万事已定,万皇后也不在了。
那是个不是恶婆婆,却胜过恶婆婆存在的女人,柳贞吉对她老实说一点怀念也没有,甚至因她的不在感到轻松——她跟皇后可能真是八字不合,那是唯一一个无论她怎么打动,也不曾对她心软过的人。
对于这样的孽缘,能结束,想想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大周朝有大年初二告祖宗扫墓的习俗,皇族也不例外,所以初二这天,宗族上午要祭皇附,下午地要祭皇庙,一天都不得闲。
上午去皇陵,皇帝也是要去的。
周裕渝跟周辰安一人抄了一本佛经,说要烧给皇祖母。
周文帝知道后,让他们上了龙辇,一路拉着他们的小手不放。
末了,柳贞吉也找了宗族的一些小孩,请周文帝与他们说了几句话——皇帝这个人就是如此,高兴了,能把人捧上天,不高兴了,能把人贬到泥土里。
太拉仇恨了。
宗族的人虽然不会当着他说什么,但背地里,恨皇太孙与仪安小郡主的,总会有那么一些人。
太子妃确也不是个小气的,她跟着太子入主皇宫后,宗族的日子没比以前难过,就是以前有站错队的,跟错了太子的,也不是被牵连得太狠,皇宫过年赏下来的节礼,比去年还要重了一点。
百官加了俸银,也没少给他们加赏赐。
太子那,罚过被牵连的人之后,也没打算紧抓着人不放,大伙从族长那也得知,来年有些事,还是会在宗族里选些人去管管,大家琢磨着,太子还是要给宗族面子的,到时候人还是要用起来,遂心里也安稳了不少,大家都过了一个好年,所以祭皇附祭皇庙的时候,该热闹的时候就热闹,该喜庆的时候就喜庆。
一天下来,皇帝身边围了不少人说话,就是去见了皇后,心里有些堵,最后嘴边也有了点笑。
他跟儿子都不亲,跟族人,更是不太亲,他当年是踩着亲兄弟的尸骨上位的,其中手段残暴,这些皇室宗亲都有点防他,不敢与他过于亲近,现在这不谈利益的,只说碎事的谈话,也是他许多年没再体会过的。
也就是当年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还见过此景。
没想,临死,还能再有一次。
古语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想来是前者样样不缺,才能达到最后一样。
中间少了一样,都会不妥。
这也是周文帝头次觉得太子不想后宫太多人,或者在他这个儿子来说,是可取的。
一个家里,女人多了,**多了,就会太挤,挤满了就会有人伤,有人死,最终家不成家。
当晚太子依太子妃的意思,送了皇帝回宫。
在太子要走之后,周文帝心平气和地说,“不是朕还想与你过不去,只是只有渝儿一个,朕怕你努力的一切,最终是为他人作嫁裳。”
他话还是老话,但口气是变了。
太子坐了下来,顿了一会,接过了叶苏小心翼翼端过来的茶,撩开茶盏,闻了清香喝了两口,道,“我也想过,如若如此,是我儿命中注定与皇位无缘,我做了我能做的,后面的,是后来者的事,您的意思,我明白,您怕皇朝后继无人,可就是我操这么多的心又能如何?到时候,我于这个皇朝,也会于您像这个皇朝一样,是不合时宜的。”
周文帝那苍老的脸上,满脸的怔仲。
“人是会变的,一个年头的人,一个年头的事,”太子也很是平静地道,“我们不能拿一个政令,治理千秋万代,现在您不行了,到了以后,也会轮到我。”
他也是会老的。
他也会老得跟不上,经他一手改变的国家。
那个时候,就该他像他父皇一样地放手了……
“不能千秋万代?”周文帝喃喃,脸更疲惫了。
他以为他不过是让位。
原来,却是不能千秋万代。
“嗯。”太子原本想说多说,但见他满身疲惫,不知怎的,那话到了嘴边,竟是不能再说下去了。
他低沉地嗯了一声,最终伸过手去,拍了拍他父皇的手。
他们这种人,要比谁都知道江山易改,没有谁能一统千秋,他们能有的,就是活着的那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