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代善惯例是先回了书房, 洗手净面漱口,换了家常衣服。当小厮问他喝什么茶的时候, 他犹豫了一下,今年从太上皇那里顺来的大红袍, 也恁少了一点儿了。现在心里不舒服,这时候就是泡大红袍,也尝不出来什么美味的。
“黄旦吧。”
小厮麻溜地去冲茶, 心里知道国公爷是不痛快了。
小厮的动作很快, 贾代善嗅着淡淡的桂花香气,看着金黄明亮的茶汤, 他心里舒爽了一点儿。轻呷一口, 鲜爽的热茶汤过后 ,唇齿留香,满口生津。贾代善顾不得茶汤滚烫,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一盏茶过后, 不仅解渴, 身体也热了起来, 鼻尖有了毛毛细汗。他抽出帕子擦拭一下, 闭目回味黄金桂的醇细甘鲜,竟真的有了心旷神怡之感。
怪不得有人说“未尝天真味, 先闻透天香。”
贾代善闭目养神,突然听到书房院子里传来“啪嗒、啪嗒”的小孩子奔跑声音,间杂着追着喊的“瑚哥儿, 你慢点,别摔了。”
贾代善立即睁开眼睛,脸上浮出他自己都没觉察出来的笑容。
自己的大孙子来了哦!
脚步到了书房门外,听到了小厮的请安声,还有稚嫩童音在问:“平安,我祖父回来了吗?”
童音里夹杂了热切的盼望,让人不忍拒绝。
“瑚哥儿,国公爷在想事情。”
等了一忽,听见的是贾瑚失望、委屈的小小声音,“那我不进去打扰祖父了,我去侧厅等祖父吃饭。”
“瑚哥儿,进来吧。”
听见大孙子委屈的声音,贾代善坐不住了,他立即出声,温和地招呼欲走的大孙子。
平安为自家小爷推开房门,引了国公爷最喜爱的人进了书房。
贾瑚的模样像足了贾赦,简直如一个模子扣下来的一般。六岁的男娃娃,养的好长的高,扎着红头绳,穿着大红的上衣下裤,脸蛋生的玉雪可爱,双眉斜飞,虎目龙精。但比起贾赦多了一些书卷的文雅气息,行事倒也大方有礼。
“孙儿给祖父请安,祖父辛苦了。”
行礼一板一眼,就是正值换牙的年龄,说话有些漏风。小人儿已经知道美丑了,问候祖父以后,立即就闭紧了嘴巴。
贾代善见了孙子,就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三万六千个汗毛孔从里往外都熨贴了。他招招手,把大孙子叫到自己的跟前,揽着小人儿问道:
“今天的功课做好啦?有没有去校场练拳、蹲马步?”
“都做好了。父亲检查过了。也跟着刘师傅练拳、蹲马步了。”
“饿了没有?”
贾瑚点点头。
“以后你饿了,就不用等祖父,自己先吃。”贾代善殷殷叮嘱孙子。
“孙儿等祖父回来,一起吃饭才香。”贾瑚说的很肯定很坚持。
贾代善被感动了,抱起孙子抛了抛,到底是屋子里窄小,也就是意思、意思罢了。可这样也逗得贾瑚笑个不停。
“祖父,再来,再来。”贾瑚拽着贾代善的衣袖央求。
贾代善舍不得拒绝大孙子,又抛了一下说:“祖父饿了,没劲儿了,先去吃饭吧。”
“好。”
贾瑚脆生生地应了,祖孙俩大手小手相握,一起去侧厅用晚膳。
贾赦带着人到了赖大管家的府上,门房一看是荣国府的大爷来了,赶紧敞开大门,往里引人。
赖大管家的院子与他的身份很配,二进三间,东首开门,迎门的影壁,镶嵌的是一个大大的福字。倒座给了门房和仆妇等住。俩成婚的儿子,东西厢房各两间,一家一边。
正房三间,夫妻俩住了东间,中间做了厅,一家人见客、吃饭都在这里。正房和西厢相接处那里,搭了个耳房,用来作厨房。
整个院子干净整洁,井然有序。
“赦大爷,大管家也是才到家呢。”
那门房一边把贾赦往里引,一边说话。这不大的院子,不用人通报,赖大管家就听见了。不等贾赦到正房,他就匆匆从屋里出来,打躬堆笑的。
“大爷来了,今儿可刮的的什么风啊,送来了贵人,让老奴这陋室蓬荜生辉啊。”
赖强原是贾代善书房伺候的小厮,正经没少读书的。贾家的主子到自己的住处,这还是第一次呢。
贾赦在厅里金刀大马地居正中一坐,赖大管家在一旁问道:“大爷喝点什么茶?老奴这里的茶未必能合了大爷的口味,也只有江南庄子送来的绿茶、茉莉花茶了。”
端着沏好的茶汤,要进来送茶的赖大媳妇,立即转身回了厨房。
“不用忙乎了。我来找点东西。”
赖强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大爷这是来找事儿的?
他也是才回到家,素日里他都是等贾代善回府、吃过晚饭,要教导贾瑚功课的时候才离开荣国府的。今日被媳妇说太太要取消寿宴,他就带着人去找最大宗的商家,商议要取消寿宴的事情了。
赔了不少好话、笑脸,又打躬作揖的许诺了不少,才平了一宗。
他累得不行,暗暗抱怨主家想一出是一出。可做人奴才能怎么着,放出去做平民就好啦?要是不能做个一官半吏的,在天子脚下的京城里,那天丢了命,都不知道为啥呢。
他到家早,可他媳妇被贾母叫住了,还没回来。家里只有有妊在家的大儿媳妇,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在准备晚饭。
贾赦的眼睛在厅里一扫,榆木的半旧家具,擦得干干净净,经常能碰到的地方,已经有掩藏不住的小小脱漆了。可自己才进门的时候,无意中瞥到的、博古架上的摆件,该不是凡品吧?
贾赦宁愿是自己看错了的。
他站起身,往博古架走。赖大管家的心立即提溜到了嗓子眼,祖宗哎,怎么把这样招人眼的东西,明晃晃地摆放出来了?!
贾赦站在架子前,上下一扫,唇角现出一丝冷笑。要是自己没有看错,光凭着架子上这三件值钱的宋瓷,买十个这样的院子都戳戳有余了。
贾赦提起其中的那八棱剔花兽首瓯,青白釉色泽莹润,纯净细腻,莫名就觉得眼熟得很。这东西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赖大管家在一边解释,“大爷,这是老奴在琉璃厂花了二百大钱买的赝品。与老国公书房的摆件有点儿像。”
贾赦得了赖大管家的提醒,一下子想起来,自己启蒙前在祖父的书房淘气,拿着这八棱剔花兽首瓯玩耍,把瓯底部磕掉一块小茬子。然后还是祖母叫人到厨房拿了一个鸡蛋,用蛋清黏补上的。过后就收了起来,说是补过了的,再磕掉就废了。
这是祖父喜欢的一件宋瓷。
他就着落日余晖,仔细转着看底部,果然找到后黏贴上的那一块痕迹。
其余的摆件,他也一件一件地看过去,件件都在手里仔细摩挲了,然后轻放了回去。
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了。
“大管家,我历来敬重你是我父亲的伴读,也敬重你媳妇是母亲的陪嫁。你们夫妻俩是不是觉得荣国府的主人都傻啊?”
赖大管家心里犯悚,脸上却是一幅懵懂的糊涂样子。
贾赦该不会记得有这些东西啊!这是自己老子传下来的,起码有二十年以上的时间了啊。
赖强假装摸了一把额头不曾出过的虚汗,腰更弯了一点儿。
“大爷,您这话从哪儿说起的?老奴怎么会有那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贾赦上前一步,一脚踹到了赖大管家的肚子上。把赖大管家踢得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几圈,疼得他自觉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来人,把他给我捆回荣国府。”
贾赦压抑着怒气,大声向外呼喝了一句。
贾赦的亲随立即进来了几个,抽下大管家的腰带,把他捆了个结实,俩随从一边一个,掐着肩膀提了人出去了。
赖大的大儿媳妇,才另沏了茉莉花茶,指使着小丫鬟帮忙端着,从厨房出来。见了公爹被捆成那般模样提出去,吓得她哎呦一声跌坐在地。
赖家厅里,贾赦招呼随从把博古架子上的东西,都小心地打包了。这上面的任一件,都不是做了几辈子奴才的管家能置办得起了。至于母亲要的玛瑙碟子,他里外屋厢房转了一圈,在东西厢房里搜到了。
这该死的奴才,他的俩儿子既然和国公府长房、二房享受一样的份例了。
怪不得母亲生气。
他吩咐长随把赖家其余人都捆了,堵了嘴丢在倒座里,留了二个长随看着,自己领人带着东西,大笑着离开了赖家的院子。
“哈哈哈。”
贾赦开心地大笑,太好了!有了这些东西,父亲不会再保赖强这狗奴才。这是母亲动手要除了赖家这一窝子啊。
“哈哈哈,哈哈哈。”
贾赦骑着高头大马,留下一路的狂笑,疾驰回府。
赖强家的进了贾母的屋子,一看跪着的库房那俩眼泪鼻涕求饶的模样,就知道玛瑙碟子的事情发了。她麻溜地跪下,往上磕头。
“姑娘,姑娘,是婢子错了。婢子瞧了那碟子晕开的红纹好看,婢子该和姑娘说的,婢子不该自己私下拿走的。”
赖强家的认错态度很到位,这要是原身,说不得就把她放过去。十个玛瑙碟子,加起来也不值多少银子,她口口声声姑娘、婢子地叫着,无不是在提醒贾母,自己是陪伴她四十多年的老人。
可她怎么能想到,她伺奉了几十年的姑娘换人了呢?!
“只拿了玛瑙碟子吗?”
贾母的声音平淡,若同人在屋中,雪花飘落屋脊,感受不到半点起复变化。
听在赖强家的的耳中,却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她心神一顿,她犹如被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立马噤声了。
——肯定不止啦!可这让她怎么说,从哪儿说起。天知道管库这俩杀千刀的,都说了自己还偷拿了什么。
“怎么不说话了?嗯?”
贾母的气势笼罩了赖强家的,张氏吓得忍不住靠向椅背,紧缩着身子,她被吓到了。
王氏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双肩内收,低下头。她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来看热闹的。事情到了牵涉进婆婆陪嫁的份上,自己这做媳妇的看到了婆婆丢脸,以婆婆的性格,以后怎么可能会不找场子。
怕,害怕,婆婆比择人而噬的猛兽还可怕,太可怕了。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连喘气的声音都听不到,人人都屏住了呼吸,霎那间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