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问室里的灯光下, 吴青抬起眼睛, 看向程默, 两个人已经相隔了多年未见。
“吴……吴队……”程默抬起头, 有点结巴地叫了一声,他过去最怕的就是这位,比见到队长宋城还要怕。
之前程默年轻的时候,吴青就批评过他几次。这位吴队看似是和颜悦色, 却好像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句句如刀, 直中要害。
程默甚至是觉得,要不是后来吴青坠楼退役, 他可能在警队干不了那么多年。
吴青摆了一下手:“我早就不做刑警多少年, 你还是叫我吴老师吧。”然后他继续问,“程默,刚才他们指出的那些事, 究竟有没有问题?”
程默不像是刚才那么振振有词, 一时语塞地看向了吴青:“我……”
吴青继续道:“关于你住处的搜查令已经批下来了, 现在, 有人应该在去你家的路上了。如果你真的做了什么,最好现在坦白,否则,你也是名老警察,你应该清楚会是怎样的结果……”
程默的泪都快下来了,不敢用糊弄宋文的那一套说辞:“吴老师, 我真不是什么黑警啊,我……我是有时候手指缝松了一点,有一些违纪的事情,但是我绝对没有故意泄露警局的事……”
吴青偏了头看向他,似是在考虑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然后他缓缓开口:“我相信你不是黑警。”
程默听了这话,明显愣了一下。
他刚见到吴青的时候,是绝望的,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完蛋了,等待他的,可能是各种盘问和严查。但是唯独没有想到,吴青会帮他说话。
宋文和叶筝也是愣住了,不明白吴青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屋内,唯有陆司语和吴青淡然如常。
吴青继续道:“因为我了解你,清楚你会做什么事,不会做什么事。而且,如果背后是那个人的话,不会选择你……也不会用这么露骨的方式……”
宋文明白了过来,程默一直是警队的“老实人”,他为人贪婪,喜欢占小便宜,行事以稳为重。他有贼心,却胆子不大,要不然那些账目之中,就不会有一些小笔的收益了。这样的人,你让他和白鲸合作?程默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而白鲸也绝对不会选择这么蠢的盟友。
白鲸一定会采取更隐蔽,更安全,更不易察觉,更有效的方式……
审问室里,吴青又是抬起头来:“我相信你不是黑警,但是并不代表我相信你没有透出消息,现在你最好仔细想一下,之前许长缨给陆司语打电话的事,你透露给了谁?”
程默顺着吴青的话想了下去,那天他是半夜被忽然叫到警局的,顾局亲自给他打的电话,里面简述了事情的经过。他赶过来以后,就参与了一些善后工作,然后就是和田鸣一起询问陆司语……
不……好像在那之前还有之后还有过什么事。
程默忽然回忆到了什么,双眼悠然睁大:“我……我和我的老婆说过这件事……”
他那天半夜被叫,接到了电话,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和老婆抱怨了几句。后来他加了一个晚上的班,第二天回家昏睡了一天。
那天晚上时,是他的老婆给他做了一桌好菜,然后给他开了一瓶红酒,问他详细的情况,那时候他把事情的详细经过说了一遍……
吴青的手握在轮椅的扶手上:“你的前妻,为你生了两个孩子,八年前你们离婚。你的新老婆,名叫戴小曼,今年26岁,是在五年前和你结婚的对吧?婚后她就再没去上过班。而你这位妻子,有一位很有钱的丈母娘,每个月会给她打来零花钱……”
提起这个女人,宋文也有了印象,三年前一次市局的年末聚会,他那时候还刚入警队不久。程默带了妻子,印象里,那是一个好看而又妩媚的女人,还有人开程默的玩笑,问他是怎么拐到这么好看的老婆的。平日里,程默也对这位老婆疼爱有加,时不时会和同事们开玩笑炫耀,连手机屏保都是她的照片。
吴青说到这里,抬起眼睛看向程默:“你就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会忽然嫁给你?又有没有想过,她得到的钱是否真的如同她和你所说,是她母亲给她补贴家用的呢?”
程默还是咬牙道:“我没有做过任何损害警队的事情!我只是……偶尔和她抱怨几句,而且除了那件事,剩下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吴青叹了一口气:“信息和资料,只有泄露与否,没有多少。”
刚才他们几个人在观察室里,陆司语最先明白了过来。他提醒了吴青后,吴青也马上想清楚了。
带着这样的前提,再重新看那几张有问题的财务单,就会发现一些新的端倪。
这些数据之中的不明收益大头绝对不是程默受贿或者是买卖消息而来的。
如果白鲸足够聪明的话,是不会直接从程默本人下手的,他会选择更加潜移默化,也更为安全有效的方式。
程默家中的很多钱财来源,是通过他妻子戴小曼的账户流入,这位妻子年轻,貌美,体贴,温柔……
程默的住所还是早年市局分配的,戴小曼能来善往,帮程默走的是夫人路线,在市局家属中,人缘一向不错。甚至因为程默老实而忙碌,市局里还有一些其他的风言风语……
程默或许是有一些问题,但是更加有问题的,是他的妻子戴小曼。
花钱雇佣一个美貌聪明长袖善舞的女人,把一位离异的老警员慢慢腐化,让他对枕边人没有戒心,甚至借此了解到整个南城市局中的动向,这才是白鲸会做的事。
而程默的蠢笨好色和贪婪,便成为了一个很好的入手点。
每位警员最初的时候心里都有一根弦,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十年,二十年,当做警员成为了他的固定职业,又是否能够随时对身边的人,配偶也好,子女也好,有足够的警惕性呢?
程默的声音颤抖,依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戴小曼?你的意思是她都是为了打探消息才嫁给我的?我……我不信……”
正说到这里,门被宋城推开,程默没想到他也在,一时愣在了当场。
宋城面色严肃地开口道:“我这边刚得到了消息,戴小曼不在家里,她的手机打不通,家中凌乱,很可能是已经逃了。程默,你将会被进行调查和起诉,现在你最好好好想想,你究竟都和你这位小娇妻说过一些什么……”
程默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究竟说过什么?
关于案子……警局里面的进展……将要采取的行动……同事之间的关系……
之前许长缨刚过来,重启519,他就和老婆抱怨过。那时候那个女人和他说,你不妨和对方走得近一些,毕竟你是519一案的老警员,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情况,你和那边处好关系,也能够抱棵大树,说不定将来还能再升一级,或者是往省局那边动动。
许长缨后来查到了吴虹悠的身上,曾经专门找他问过吴虹悠当年的调查结果,他也就如实说了,回去以后和那女人念叨了一句。
那天车祸发生,他半夜被叫来的时候,她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他要去干什么。
那时候他好像是说了一句,“许队出车祸了,临死前拨了个电话,正在查呢……”
随后的那天晚上,程默心里郁闷,妻子就给他开了一瓶红酒,他一时放松大意,就把近期警局内的事情都和妻子说了。
现在想想,她一个每天不上班的家庭主妇,为什么要有意打听这些?
甚至细细回想起来,宋文是宋城儿子的事情,也是那女人说给他的,她又是从何而知呢?
都是一些只言片语,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他只是随口一说,可是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有问题的话……
过往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在脑中浮现。
程默的汗顺着脖颈就往下流,他的胸口起伏着,喉结滚动,再也说不出自己无罪的话。
看着程默这失了魂魄的样子,吴青道:“程默,不用我们说了吧,你自己把所知的都写下来吧,你现在交代的多一些,说不定以后还能够申请减刑。”
程默闻言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判了死刑,抱着头痛哭起来:“519,为什么还是519……十九年前,那时候我前妻刚生了女儿,我和家人就每天生活在惶恐之中,你们大公无私,你们都不怕死!可是我是个普通人啊?!后来,我前妻非要和我离了婚,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新老婆!可是为什么……”
519案,就像是一个魔咒,改变了他的一生。
事到如今,已经无人愿意听他的辩白了,只留了一位警员看着他,他们其他几人从审讯室里出来。
他们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当程默进入审讯室时,就同时派了一队人去家中搜寻,只是没有想到,对方还是快了一分。可能是戴小曼得到了什么消息,也有可能是因为这女人较为警觉。
吴青开口道:“幸好是司语发现了一些不对,否则在程默这里绕下去,不知道还要在他的问题上耽误多久。”
顾局也道:“是啊,多亏了陆司语,至少现在已经有了进展,也知道了查找的方向。”
陆司语被老师和顾局表扬着,不习惯地低了头,小声心虚说:“可还是让她逃了……”
他曾给朱晓的电脑装过后门,还好后来朱晓从装过电脑,应该是被格掉了,要不然说不定他也得再来次谈话。
“也不用那么悲观。”宋文以为他是真的介意没抓住人,却不知这只小狐狸真实所想,在一旁安慰道,“戴小曼如果是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那么一定跑不远。”
“有问题的人都整理出来。”宋城转头对叶筝道,“你们继续查,继续问,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外露消息的人都挖出来!”
这场南城市局的肃清运动持续了三天,彻查了南城市局诸多科室,面审了诸多警员,很多人受到牵连和波及,其中不乏有程默这种,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人。
这场问询进行到了最后,众人才知晓了戴小曼在警局之中都是如何走动的。
这个女人从姓名到身份再到家庭状况全部都是假的,她不光和诸位太太关系很好,经常一起打麻将,甚至背着程默和张副局长等人来往甚密,有着不正当的关系。现在再看,程默不光是自己透露了消息,中了美人计,头上还绿油油的。
让人难以想象的是,白鲸竟然在警局之内,花了数年的时间,以戴小曼为首,布了一张暗网,可以说,之前的南城市局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现在,这张网终于在所有人的通力合作之下,彻底清除。
程默和张副局被撤职调查,其他违纪人员也被警告处分,而神秘的戴小曼,则是被警方通缉。
一枚一枚的钉子被拔了出来,终于让他们拨开了迷雾,看清楚了现在的局面。
事发三日后的晚上,秋夜吹着微风,整个南城一片晚秋之色,黄色的树叶早已铺满了数条街道,随着风动,时不时有叶片卷着花儿翩然飘落。
陆司语终于被医生批准出院,这几天住院期间,他也没耽误工作,基本白天在市局跟着宋文处理事情,到了晚上再入住医院,真把医院当成了旅馆。
得了医生的大赦,他终于可以回家,宋文特意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先把小狼从警犬那边接回了家,又把陆司语的东西打包收拾好,陪他回来。
这一趟出去了总共十来天,却好像过去了很久。
一进家门,小狼就摇着尾巴扑了过来,伸出舌头狂舔着陆司语,一个劲儿地往陆司语怀里蹭。
看着又胖了一圈的小狼,陆司语忍不住捏了捏狗子的脸,伸手想要抱它。
宋文提醒他:“小祖宗,你可悠着点,这家伙少说胖了有十斤,回头你别伤口再裂了。”
陆司语这才作罢,蹲下身,揉着狗子的毛,好好亲昵了一会。
回了家,陆司语终于可以好好洗个热水澡,等他换了睡衣出来,就被宋文从后面抱住了。
宋文神秘兮兮地递给他一个东西:“这个本子,送给你。”
陆司语接过来问:“是什么?”
宋文道:“陪床的时候无聊画的,就是速写,最近事情太多,没有多少的时间。”
这几天程队被撤职,三队暂时由二队的副队张子齐代管。
案子却不等人,最近又有两起凶案在市内发生,宋文刚做了支队长没多久,需要花时间把所有的事情理顺。
此外除了市局清查的事,还要进行专案组重组,宋文忙到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还得去医院陪床。陆司语没想到他抽空还画了东西给自己。
陆司语便翻开那个本子,第一页,是一个小婴儿,叼着奶瓶,第二页,是一个小宝宝,趴在婴儿床里,第三页……第四页……画面上的小孩子在慢慢长大,从婴儿,变成了男孩,他的脸型,眉目逐渐成形,随后变成了俊美的少年,又变成了青年……
虽是速写,宋文却画得栩栩如生。画面上的男人大部分时候是安静的,孤独的,直到第二十六页,他穿上了警服,第二十七页,画面上出现了两个人……
陆司语知道这是宋文画的他。
宋文轻声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八岁的时候,然后就是二十六岁的时候,你说家里已经没有了过去的相片,也不喜欢照相,我就只能靠想象,画了出来。过去……总是感觉你大部分时候是孤独的,我多希望,我能够早点陪在你的身边。”
人的相貌骨骼是会随着年龄有所变化的,但是同时又有规律可以寻找。
陆司语摸着本子上的画,好像在隔着时空看着过去的自己。
本子的后面还有好多页的空白,宋文在他的耳边说:“本子一共有一百页,以后我会继续画下去的。”
陆司语的眼眶一时有点热:“一直是两个人?”
“嗯,我答应你,以后一直都是两个人……”宋文的右手环着陆司语的腰,在他的耳边呼吸着。然后又拉起了他的左手,轻轻亲吻着他的指尖。
陆司语对这个姿势敏感到不行,感觉着从后颈到耳朵都是痒痒的,不等宋文说话,就缴械投降:“宋文……别……”
宋文贴着他的耳朵问:“别什么?”
“别……别……”陆司语抖得话都说不全,耳朵上又晕染上了一层嫩嫩的红色。
“还记得在医院的时候,我和你说了什么?”宋文又搂紧了他问,“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做小别胜新婚?我们这个可是小别加新婚……”
陆司语只来的及唔了一声,嘴巴就被堵住,然后就被抱到了床上。
宋文把他压在身下,俯视着他问:“你感觉到了吗?”
陆司语从耳朵到脸都烧了起来,眼神躲向他处:“什么?”
宋文坏笑了一声,吻上了陆司语的耳垂提醒他:“尾巴……”
秋夜苦短,他们不知未来会面对什么,但是此刻拥有彼此。
晚上十一点,南城市局的灯还是亮着,这场清洗运动到了这时终于临近尾声,还有很多的后续工作需要慢慢处理。
宋城和顾局最后谈完了话,布置了今后的工作,然后推着吴青从市局里出来。
夜晚安静如水,一轮明月挂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中。
市局外的这条道道路,他们曾经走过无数次。从年轻时走到中年,再到现在……
宋城忽然开口:“南城市局内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的事,就要靠他们了。”
吴青坐在轮椅上,轻轻一点下颌,他们不能永远在这里,一个还要回学校任教,一个需要坐镇省局。他们已经定好了明日的车票,分别启程。
宋城又道:“我会把叶筝留在南城,继续帮助宋文查询519的事。”然后叹了口气道,“这次事情又多又忙,也没来得急和儿子一起出去吃个饭。”
吴青开口道:“你好像,对我那个学生,还挺满意的。”这一次在南城,挑剔的宋城,没有对陆司语说过一句重话。
宋城慢慢推着轮椅,眼神放空看着前方道:“说实话,看到那个孩子,我总是有一种亏欠感。而且,我过去总是觉得宋文浮躁叛逆,放他在南城,很不放心,现在他身边有了这样的人,我反倒安心了。”
吴青抬头望了宋城一眼,宋城头发上的银丝在路灯下闪着白亮,他仿佛不认识这个多年的搭档:“我那么多年都没看出来,你是这么豁达的人。”
“你觉得,我会是个吹胡子瞪眼的老迂腐吗?”宋城叹了口气道,“我啊,是经历过婚姻的人,婚姻,家庭,孩子这些东西,并不是几个字那么简单,有时候我想,如果给我一次从来的机会,是不是还会选择娶了李鸾芳,是不是还会生下宋文,我自己都不够坚定。”
宋城一边推着轮椅一边继续道:“李鸾芳之前知道这件事了,我以为她会说点什么,结果过来一趟就叛变了,脑子里只记得陆司语做饭好吃。我想,我一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更没有资格说什么了,大家各自安好吧。”
吴青听到这里叹了口气道:“是啊,人生本来就是那么短短的几十年,谁也不能代替谁。”
宋城嗯了一声:“宋文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如果真的是那种关系,他们要面对的世俗眼光,面对的苦难,已经够多的了。做父母的,为什么不能送上祝福,而要给他们多加一道磨难呢?”
路灯安静,南城的夜晚渐渐深了,明日太阳将会照常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 傅临江:我不是我,没有,我真的是爱好和平,我真的就是浇个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