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司语感觉自己的记忆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空白, 像是睡了很久, 睡梦中好像听到有什么声音, 一直在耳边响着, 那声音滴滴的,有点吵。
后来他听到了宋文的声音,好像是在叫他的名字,他废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眼, 然后回忆起自己是受了伤,刚才的那一段空白期, 应该是麻药的作用。
陆司语觉得身体软绵绵的,好像手脚都是不是自己的, 意识倒是清醒了起来, 然后他辨认了一下,自己已经躺在病房里,身上不知何时换了病号服, 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 感觉应该过去了几个小时。
他的右手输着液, 可是他记不太清之前发生了什么了, 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宋文抱着他上了车,后来伤口很疼,他好像就晕过去了。
陆司语张开口叫他:“宋文……”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是哑的,他缓了几秒钟继续说,“我没事。”
宋文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他看着宋文眼角还有点泪痕, 伸手想去帮他擦:“你别哭,我一点也不疼了。”
宋文自己擦了下眼角:“我才没哭呢,小傻瓜,我是看你醒了……有点激动。”然后他握住了陆司语伸过来的手,心中却酸胀得厉害,把他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
晚八点,南城第一附属医院的走廊里,白色灯光亮着,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
宋文安顿好了陆司语,刚去洗了手上的血迹,拿着付款单和住院的各种手续来到病房这边,就看到宋城推着吴青走了过来。
宋文站在走廊里,叫了一声:“爸,吴叔。”
吴青坐在轮椅上,对他点了一下头,宋城一脸严肃问:“陆司语现在情况怎样?”
“刚刚从急救室出来,大夫做了手术,缝合了伤口,万幸没有伤及主要的内脏,现在转到了病房。”宋文解释道。
刚才陆司语醒来和他说了几句话,宋文才放下心来。他现在回想起下午的那一幕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宋城握着轮椅的手松了几分,吴青也道:“人没大事就好……”
随后宋文又问:“倒是那凶手……”
他之前急着把陆司语送到医院,打电话给顾局说明了下情况,让他来处理,还不知道后续如何。
宋城刚去那边善后回来,开口道:“凶手已经当场身亡,他的身份也查清了,是一名胃癌晚期的绝症病人,很明显的被雇行凶,随后自杀灭口。”
宋文点了下头,这也和他预料到的差不多,也许正是因为此,刀刺入的并不太深,只是伤口不小,失血过多,看着凶险。
事发突然,让他们措手不及,对方根本不怕死,这是自杀式的袭击,是一场不公平的对垒。
在陈颜秋那个案子以后,南城市局曾经有一段时间让网警严打了绝症群内“打工”的现象,查封了一批可疑的账号,可是显然,并没有能够把这种现象完全杜绝。对方也许是换了平台,或者是换了更为隐匿的交流方式。
只要白鲸还在,这种针对警方的袭击,可能就不会停止,没有人是安全的。
想到此,宋文忍不住加快了脚步,现在陆司语一个人在病房里,他也不太放心。
宋城这时候注意到了宋文的手腕问他道:“宋文,你这手是怎么弄得?”
宋文这才想起了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往袖子里缩了一下,他没告诉宋城是之前遇到爆炸案时弄得,搪塞道:“不小心烫的。”
之前陆司语受伤,他一直等在手术室外,完全忘记了手腕上的伤。
宋城皱眉,下意识就埋怨他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这么不注意。”
宋文嗯了一声,低头没解释。
吴青看了看这对父子,这种相处模式还真是十几年如一日,忍不住咳了一声。
宋城再次看向了宋文,发现他的衣服上还有血迹,眼眶也是红的,陆司语刚被伤,这次南鲨岛之行一定也是危险重重的。他顿时反思自己是不是刚才的语气太严厉了,又加了一句,“回头去包扎下吧,小心感染。”
宋文没料到宋城这么说,抬起头来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反倒有点不适应了,开口道:“已经好多了,等回头忙完了,我去看下。”
三人一路走着,走到了病房门口,正和停好了车从另一边上来的顾局碰到了一起。
顾局之前接到了宋文的电话,差点心脏病都犯了,把北站那边的事情处理好后,又一路带着宋城和吴青开车过来。此时他忙道:“宋局,吴老师,我那边停车,你们就自己上来了……”然后顾局转头问宋文,“宋文,陆司语还好吧。”
宋文道:“手术过后刚醒,现在在输液。”
听了这话,顾局长松了一口气:“最近是多事之秋,许队长出事已经是重大损失,如果陆司语再出事,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宋文把三位领导都让了进去,然后从病房里面锁上了门。
南城市附属第一医院的vip病房内,陆司语正躺在床上,手上打上了滞留针在输液,伤口虽然有点痛,但是麻药的效果还在,让他觉得可以忍耐。
陆司语刚醒来不久,头还有点晕,声音虚弱道:“宋局,吴老师,顾局。我没什么大事,让你们担心了……”
这时候看到领导进来,他急忙起身想坐起来。却因为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口,引来一阵剧痛,陆司语咬了唇,皱眉用手虚捂住了伤处。
顾局忙道:“那个……小陆还受着伤,你别起来了,就是我们听说你出了事,想来探望下。”
吴青也道:“我们本不应该来打扰你休息的,实在是担心,又因为事情牵扯重大,就过来看看,你伤还没好,快躺下吧。”
宋文走到他床头,“你躺着吧,我帮你摇一下床,方便说话就行。”
说完话宋文帮陆司语垫了下枕头,让他靠着舒服一些,然后把床摇了起来,又把他输液的手摆正。
宋城看了看陆司语,依稀能够辨认出这是当年宋文在519案现场发现的那个小男孩,他那时候一共见过陆司语几次。
第一次是他救陆司语出来时,曾经抱在怀里过,那孩子很轻,缩起来是小小的一团,被饿了很久,又严重脱水,送到医院以后就在抢救,医生下了两次病危通知。宋城担心了很久,还好后来他挺了过来。
随后就是在医院里,他给陆司语录过一次口供,小小年纪的他思路清晰,条理清楚。他把整个过程讲述了一遍,那是519一案的重要口供,其内容让所有人震惊,这份口供帮助警方理清了诸多线索和犯罪事实,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陆司语那时候乖乖的,没有哭,问到什么就回答什么,描述的事情让人难以想象那段时间内他承受了怎样的苦痛。
再后来,就是出院时,办理了手续,他被奶奶接走,客气地和他道别。
宋城那时候隐隐担心,不知道这个孩子将来会面对怎样的人生。
由于519一案牵扯众多,家属提出申请后,宋城帮忙向领导申请,给陆司语进行了档案修改,由最初的季姓改了奶奶的陆姓。
在宋城的记忆里,小时候的陆司语就皮肤白净,手脚纤细,看起来乖巧听话。他那时候还和李鸾芳提起过这个孩子,觉得他小小年纪就遭遇不幸,身世可怜,更觉得宋文比不上他千分之一。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男孩长大了,已经变成了一个俊秀的青年。
宋城之前就知道了陆司语的存在,也知道他在宋文的手下,他怀疑过他,担心过他。
此时他看到陆司语躺在病床之上,脸色苍白,无比虚弱。可害他至此的,却还是当年的那些人,宋城对此心有愧意。
然后他又想起李鸾芳之前和他说过的事,宋城忍不住把手攥紧了,看宋文忙前忙后的,宋城心里有种孩子大了不由爹的感觉。别的不说,眼神这东西是做不了假的,自打进屋,宋文的眼睛就没从陆司语的身上离开过。
宋城纠结了一会,心里各种滋味翻腾着,最后叹了口气,这或许就是缘分吧。
陆司语几次住院,都住的是这一边的特需病房,这里是附属医院最好的几间病房之一,隔音良好,有独立卫生间,带冰箱,还有电视和沙发。
这里位于病区的走廊尽头,相对于其他的病房,安静多了,他到了这里感觉就和到了家似的。
陆司语也万万没有想到,和宋城的第一次见面会是在病床上,他发现宋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就紧张了。随后陆司语看那几人除了吴青坐在轮椅上,都还站着,用手指拉了拉宋文,对他小声道:“宋队,你让他们坐吧……”
于是宋文就把宋城还有顾局往沙发上让,宋城往沙发上一坐,顾局就不好意思了,占了旁边陪床的椅子,于是宋文就只好站着了,他想着应该给几位领导倒杯水,刚要去拿杯子,就被宋城打断了:“不必倒水了,抓紧时间说正事吧。”
宋文听了这话,回身立在了陆司语的床侧。
宋城没有急着问南鲨岛的事情,先问了下今天当街袭击的详细情况,宋文照实说了,包括当时的位置,时间,整个事件发生的过程……
听完了这些,吴青低下头,把所有信息都关联了起来。
顾局在一旁皱眉道:“对方……实在是太明目张胆了!”
吴青沉默了片刻说:“我觉得,这是白鲸的警告。”
许长缨身死还没过一周,如今又出了陆司语当街遇袭的事,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在深挖519一案。
顾局对案情的了解没有吴青和宋城那么多,觉得面前的敌人犹如在一团黑雾之中,这时候在他的管辖之地,忽然接连出了这么大的事,顾局有点紧张,抽了张纸巾擦了擦额头的汗。
宋城正色道:“之前你们两个不在南城时,许长缨的后事,我们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最近我们在这里,是为了肃清南城警局的队伍,近期会对所有的警员摸排一遍。今天我们过来,一个是听说陆司语忽然受伤,过来看下,还有一个,是想说清楚519一案的事。”
之前长久以来,宋城还是秉承着519一案应该成立专案组来进行调查的态度,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错了。
这个案子是从南城而起,最终还是要落于南城,它需要动用更多的力量,已经不是一个空降下来的专案组就足以解决的了,现在许长缨的身死,也说明这个案子必须利用更大的警力来严查,将会成为接下来的工作重点。
话到这里,宋城扫视了一下病房之中的几人,“今天这里没有外人。这里足够安全,宋文你们把近期的事,还有南鲨岛一行的情况都说下吧。”
到了这时,吴青,宋城,顾局都在此处,陆司语也觉得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对着宋文点了一下头。
宋文就从包里把他们从南鲨岛带回来的那两样东西拿了出来,交给了顾局。这些作为物证,要进行化验后存档。
事情从许长缨身死,陆司语被迫出走,再讲到南鲨岛一行,他们遇到了吴虹悠化名的李明美,宋文把岛上的那些意外之事简略了一下,主要讲述了519一案的所得信息。
在讲述之中,吴青和宋城这两位当事人时不时会问上一些情况,或者是补充几句。大家所知的信息,逐渐对等。
最后说到了吴虹悠上吊自杀,宋文低头道:“我们还是太大意了……”
听完了全部的事,病房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几人都沉默不语。
顾局脸上的表情惊讶,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吴青伸出手从顾局的手中拿过了那本笔记本开口道:“吴虹悠躲了那么多年,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你们在突然的情况之下得到了消息,所以被她骗过了。”
他顿了一下又道,“对方的那一刀对着你们,还好有惊无险,但是对着吴虹悠的话,恐怕就是会要她的性命了。就算是你们把她带回来,她也绝对走不到证人席上。”
白鲸一向是心狠手辣的,这么多年,他手下的活口不多,吴青是一个,陆司语是一个。吴青那时候因为昏迷在病床上躺了很长时间,回归以后,又遇到了专案组解散,随后辞职去了外地的警校任教,等于逃过了一劫,陆司语这一次,不知道该用运气好解释,还是另有什么原因。
然后吴青翻开了笔记本道:“你们也并不是一无所获,这样的结果,已经不错了。”
宋城看向陆司语:“陆司语,在这里我需要和你说声对不起。我没有早日把519一案的凶犯绳之于法,让你作为幸存者以及受害人的家属承受了诸多的痛苦,许长缨身死以后,你也背负了很多的误解。你这次受伤,我是难辞其咎的。”
陆司语没有料到宋城先是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是宋城当面承认了他519一案受害人的身份。
他的心中酸涩:“宋局……你并没有什么需要对不起的,我知道相关的警员都曾经努力过。而且……如果没有你们那些警员的话,当年我可能早就死了。这一次的事情,也是阴错阳差,许队身死我也很难过,幸好宋队愿意相信我。”
顾局刚才听过宋文的解释,在一旁道:“那时候,是我太心急了,我的工作没有做好,差点酿成了错事。”
“顾局你当时做出的决定,也和你对这个案子没有足够的了解有关系,并不能怪你。”宋城说到这里沉声道,“519一案牵扯众多,持续了多年,也经历了多个阶段。在最初的调查之中,我们曾经以为,这一案的龙进荣才是主犯,劫匪之死是内斗所致,虽然案子可能有其他的余党存在,但是作祟的势力会随着时间瓦解。后来,随着案件的进一步深入调查,赃款一直不知去向,我们才发现了情况不对。”
“直至芜山敬老院一案,我们发现了药物的来源,那时候警方曾经怀疑,夏未知是幕后之人,可是随后,就是吴青坠楼,夏未知的失踪……我们这才明确了可能有白鲸这个幕后之人的存在。”
“吴青苏醒不久之后,当年的我作为南城市的刑警队支队长,519专案组组长,收到了上级的命令,解散了专案组。那时候我做出这个决定,情况是比较复杂的。一个是相关案件一时没有再次发生,而专案组的组员又出了诸多离奇的意外,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组员遇袭是和519一案是有关系的。人心动摇,而又全无证据和头绪……”
宋城继续道:“那时候,我们只是知道了白鲸这个人的存在,却不知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是在用怎样的手段进行这一切,我那时候觉得咬着不放可能会损失更重,退一步可以养精蓄锐,从长计议,看看能不能把一切串联起来,而吴老师那时候,和我产生了分歧……”
最初时,白鲸只是一个虚影,随着一步步的调查深入,他才逐渐浮出了水面,警方方面甚至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个人真实存在。
吴青在一旁低头听着,在前几天,宋城刚和他说明了这些情况。
宋城当年苦于没有能够串联案子的线索,上方希望解散专案组,息事宁人,媒体不断施压,队员情绪低迷,谋求自保。那时候他几乎被架空了。
当时宋城有着很多顾虑,还曾面对诸多外界压力,身不由己,吴青那时候对此是不知情的,他把这一切视作宋城对黑暗势力的妥协和退缩。而他心中的担忧也没有和宋城尽数说清。因此两个人意见不同,分道扬镳。
听宋城说到了这里,吴青道:“当年的事情,谁是谁非已经很难说清了。我们这几日,把过去的事情从新梳理了一遍,发现我们身处其位,做出不同的判断都是有原因的,这其中,不乏白鲸故意做出的一些安排,对我们的诱导。”
只要是人,在合作之中就会有罅隙,他们那时候还十分年轻,误解是一步一步因为一些小事逐渐加深的。
现在他们到了这个年纪,终于能够冷静面对,敞开心扉,化开误解。
现在看到了吴虹悠所述的故事,他们心中的一些疑问也有了答案,是他们低估了敌人,当时那些事也是白鲸的圈套,有人为的原因。
有一点吴虹悠没有说错,白鲸能够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际关系和现实情况。
他会通过预判,来实现他的目的,他就像是一个下棋的人,一个操盘者。
陆司语听了宋城的话,低头不语,这一次南鲨岛一行,让他终于知道了谁是自己的仇人,谁是自己的对手。
这位对手的手段,他也已经领教过了。
正想到这里,他微微皱了眉,麻醉的效果正在褪去,伤口的痛觉正在被逐步唤醒。陆司语觉得腹中绞拧着,越来越痛,他忍不住抿了唇用手攥住了身下的床单……
可是身体上的痛,比不过心口的万分之一。
陆司语也已经意识到,想要把白鲸绳之于法,并不是他一个人就可以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