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愫/文
洪四海腆着大肚, 走在村中蜿蜒的小路上, 一边走一边从长衫袖子里掏出手帕, 抹一把下颔淋漓的汗珠子。
抬头看看山间被绿树环绕的大宅院,一鼓作气爬了上去。
宅院是按霍震烨的意思盖的中式大宅,粉墙乌瓦,堂前芝兰, 堂后松柏, 建得很是气派。
洪四海走到门前, 撑在墙上喘了半天气,才整理衣衫, 遵行旧礼数,客客气气站在门边等待。
堂前挂着一溜青竹帘, 人一来, 阿秀就知道。
白生生的手掀开竹帘, 一股凉风从帘内卷出来,吹得洪四海精神大振。
七爷的屋子到底是不一样,外面这么大的太阳, 晒得人都干巴了,这儿还是这么阴凉。
洪四海刚露出笑容,又想到白准这屋里是为什么这么凉快的,站直了说:“阿秀姑娘, 七爷在不在?”
七爷自然是在的,但他在,不代表他乐意见人。
搬过来这么些年, 除了一年三回的城隍巡,白准根本不在村中露脸。
但村中所有人,不论是老人还是孩子,对白准都十分敬畏。
日军攻占香港,四处杀烧,连白水村这么偏远的村子也没放过。
洪四海那时才知,师父算的南边避祸,也不过是在乱世之中,多避了几年战火。
白水村实在是偏远,人口又少,日军连来扫荡都只派了一支九人小队,这一小队日本兵刚进村就盯上了白家大宅。
九人留下一个看守村民,八个上山,等到天色快黑的时候,那几个日本兵下来了。
每两人抬着个箱子,箱子沉甸甸,偶尔发出轻碰声,像是装了满箱子坛子罐子。
村民们纷纷低下头,不敢看这群“屠夫”的脸,生怕自己就是下一只羔羊。
阿生被打得满脸是血,蹲在洪四海身边,透过眼中血看出去,天地全是红色,那九个列队离开的日本兵也满身血色。
九个里,就只有一个,脚掌落地走路,余下的“人”脚步都没踩到实处,泥地上半个脚印也没留下。
阿生悄悄用手肘撞一撞洪四海,洪四海看了他一眼,紧紧闭上嘴巴。
当天晚上,兵营着火爆炸,死了许多日本兵。
传闻是营里的八个日本兵突然发疯,又杀人又放火,最后冲进火中烧成了灰烬。
洪四海一听见传闻,就知道是白准做的,来的时候九个人,回去只有一个是真人。
村民们又在山间、海边发现了些骸骨和日本兵的帽子鞋子,从此所有村人都对白准望而生畏。
阿秀伸手指指后院,示意白准在后院的凉亭里。
亭子建了两层楼高,洪四海每回上门,白准都坐在亭中,面朝海湾,仿佛是在看山看海。
洪四海知道,七爷这是在等霍先生。
“请七爷安。”
“怎么?”白准头都没抬,还望着远处烟波,但话里带丝笑音:“他又干什么了?”
洪四海搓手笑,他这也是没办法,乡民告状告到他面前,请村长管一管白家的小子,他总得出来说句话。
离开上海时坐船捡来的那个孩子,白准本想把他送给人养的,谁知这孩子满床乱爬,捏住只小纸马就不肯松手了。
霍震烨说:“要不然你就收下他当徒弟吧。”
他离开之后,白准也能不那么寂寞,起码这屋里还有个人能陪伴他。
白准横了他一眼:“你去沙场报效,让我养个奶娃?”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孩子还是留下来了,起名叫白送,这可不就是他爹妈白送给七门的孩子。
是霍震烨替他改了个字,从此就叫白颂了。
白准还挑剔:“也不知他生辰八字,得看他跟七门有没有缘份。”
白颂长到两岁,能说的字还很有限,是洪四海上山来请安的时候发现这孩子还没学会说话。
阿秀姑娘是个哑巴,七爷又不爱说话,怪不得这娃娃学不会。
洪四海把白颂领到山下的城隍庙,教他识字说话,七门的东西还没学,一门的相书他倒背了好几本。
阿生更是把白颂当门下小师弟,带他出去看搭戏台子唱大戏,还教他耍刀练功。
白颂长到八岁,上山下海,皮得像只活猴。
“阿颂他带一帮孩子,说今天晚上要去隔壁村里捉狐仙。”
其中几个胆小的被父母逮住了,拎到城隍庙,让村长管一管,上一次是上山捉美人蛇,这一次是捉狐仙。
这白家的孩子,怎么就不能像个普通的皮孩子一样,钓钓鱼捉捉田鼠什么的呢?
白准眉头一蹙,怪不得这一下午都没听见什么动静,还以为他是老老实实在磨竹条呢。
“金翅。”白准话音一落,黄雀就昂着脑袋满院子飞了一圈,白颂早就不在自己房里了,桌上留了一封信。
“我捉狐仙去了。”
小黄雀把那张纸叼到白准手上,洪四海急了:“我这就去找阿生,让吉庆班帮着找阿颂。”
海面日落,霞光一淡去,天立刻就要黑了。
白准手一挥,让黄雀啣着纸条去找阿生,他看洪四海急得满头是汗,低声道:“不着急,天黑了反而好办事。”
洪四海想到那一屋子的纸人,咽了口唾沫:“那,那我这就下山去了。”
走到大门口,他侧身立住,掀一掀夏帽:“不必送,不必送。”
白颂找了一圈小伙伴,除了大宇小宇两兄弟,没一个敢跟他出门找狐仙,全被父母看管着。
他带着大宇小宇钻在城隍庙的神台下。
全村人都在找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就躲在城隍庙里。
“阿颂,狐仙真能听人许愿吗?”
“当然能了!”白颂毫不怀疑,他是在师父房里翻到的书上写着的,他本来想求师父给他扎一个纸狐仙。
但师父用看蠢蛋的目光看着他。
听说隔壁村里闹狐仙,他立刻就想去捉回来,他还带了一饭盒蘑菇蒸鸡呢!
大宇小宇本来叫大鱼小鱼,是他们爹妈希望出船不落空,抓不到大鱼,小鱼也行,才给两个儿子起了这种名字。
还是到了年纪,送他们到庙里上学堂,村长给他们改的名。
“那,那我许愿想吃肉,我饿了。”小鱼含着手指头,咽了口口水。
白颂看了他一眼,那看人的目光跟白准一模一样,他从盒子里摸出两只鸡爪子塞到小鱼手里。
大鱼捶了弟弟一下:“你傻了,你该许愿天天能吃肉!”
白颂望着兄弟俩悠然叹口气,深觉自己出师不利。
“阿颂哥,你的愿望是什么啊?”小鱼啃着鸡爪子问。
“我跟你们可不一样。”白颂的小脸亮起来,他有一个大愿望,他希望他爸爸能赶紧回来,师父就不用每天都望着天,望着海了。
“是什么啊?”
“我想让狐仙把我爸送回来。”
他们钻在桌底,一直从黄昏等到天黑,不知什么睡着了。
等白颂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全黑了,大鱼小鱼两兄弟头挨着头,怎么也叫不醒。
白颂叹了口气,背着包从神台下钻出来,在庙门口停住了,外面太黑了,只有城隍庙的神台上留着长明灯。
他咽口唾沫,不行,他一定得找着狐仙,把蘑菇炖鸡给它吃,让它把爸爸送回来。
白颂刚闷着头要往外跑,就撞到个人,把他撞得往后一仰。
那个人弯身把他拉住:“跑什么?”
白颂看不清他的长相,但他穿了一双皮靴子,又背了个大包,一点也不像村里人。
霍震烨赶了一天路才到白水村,这一带的大路都被村民自己毁了,有的还垒上石头,好让日本兵的车开不进来,日本战败撤离,路还没全修好。
他还以为这小孩是从庙里跑出来的,伸手摸摸他的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奶糖:“你姓洪?”
白颂往后退,霍震烨跟着他往屋里走。
灯火一亮,白颂就长大了嘴巴,他在师父房里见过爸爸的照片,穿着飞行员的衣服,目光含笑,神气极了。
他一把抱住了霍震烨的大腿:“爸!”
霍震烨差点没站稳,他笑了一声,眼边漾起笑纹:“你……”他本想说你认错了,但他一下明白过来,一把捞起孩子,盯着他神气活现的小脸,“你是白颂?”
白颂两只胳膊抱住霍震烨的脖子,欢呼雀跃,又迷迷糊糊的,他还没许愿呢,狐仙就知道他的愿望了?
大宇小宇被吵醒了,也从神台下爬出来,瞪圆眼睛看着个强壮的男人抱住白颂出门,他还回头抛了把糖给他们。
大宇小鱼齐齐张大了嘴,阿颂哥真找到狐仙了!狐仙这么灵啊!差一点!差一点他们就天天有肉吃了!
白准在堂前等着,纸人守住出村口每一处地方,这时候也该把小东西逮回来了。
灯火倏地爆开一声,院外松柏“簌簌”声响,海浪声一直传到山上。
白准听见门前孩子的说笑声,白颂那小东西问:“那我也能开飞机吗?”
隔着门,有人答应他:“能啊!”
白准恍然回神,竹轮椅已经滚到门前。
门被缓缓推开,吹进来一阵咸腥味风,霍震烨就站在门前,怀里抱着白颂,他挑着眉头笑望白准:“你等我啊?”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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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
白颂坐在澡盆里搓着泡泡问:“秀姑姑,为什么我爸回来不跟我睡啊?”
师父也不跟他睡,爸爸也不跟他睡。
二则
白颂在餐椅上荡着腿,手里握了条鸡腿,啃两口望一眼房门。
“秀姑姑,他们不吃饭吗?”
三则
白颂扒在门口,手指头在舌头上舔湿,想戳破窗户纸,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窗纸“噗”破了个洞,眼睛就被戏服水袖掩住了。
“芸姑姑,你就让我看看吧。”
禇芸一水袖卷走白颂:“看什么看!长大了……长大了你也不许看。”
作者有话要说: 白七:孩子静悄悄,肯定在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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