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此时少说也涌进了百来号丐帮中人,其中除了六大长老, 还有因彼时同样身处杏林之中, 因而受到牵连,与丐帮中人同被一品堂抓来的谭公谭婆、智光大师等人。
若说丐帮众人脸色不大好看, 身为外人的智光大师等人此时面上的神色, 就只能用尴尬来形容了。
显然,他们对马夫人的去向并非一无所知。
但不知出于怎样的缘由, 在宋青书问起马夫人下落时,殿内百多来人,却没有一个出声应答。
宋青书见状微微挑眉。
他原本以为马夫人为避锋芒, 故意躲在殿外没有进来,以此降低自身的存在感, 好令宋青书等人暂时遗忘她的存在——毕竟宋青书离开杏林时可是给丐帮众人,尤其是马夫人留下过好大的一个“惊喜”,若不是随后就有了西夏人入林挑衅丐帮众人那一出,恐怕这件事绝不会被轻易揭过。
所以可想而知,马夫人大概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不希望自己被乔峰和宋青书等人注意到。
因此, 若她是有意避免自己在众人面前现身, 倒是在宋青书意料之中。
可他没想到马夫人原来竟不是不想现身, 而是根本就不能现身。
当排众而出的吴长老在乔峰沉默却异常严肃的注视之下, 磕磕巴巴地说出“带着马夫人的那队骑兵与押解我等的这伙蛮贼走散了……”这句话时,立时间,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了他话中未尽的含义。
众人面色都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乔峰脸色尤为难看。
他虽对马夫人无缘无故欲将杀害马大元的罪名扣在自己头上,及宋青书在离开杏林时暗示她与全冠清和白世镜两人间都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而对她有些恶感, 但她毕竟是个身无武力的柔弱女子,且样貌颇为美丽。
这样一个女人,单独被一队西夏骑兵带走,会有何等遭遇完全可以想象。
乔峰看着大殿内这些低头沉默不语,没有一个敢与自己目光相交的昔日弟兄,心中一时间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马夫人以自身为引抛出他的身世之密,利用丐帮众人对契丹人的敌视将他从丐帮驱逐。
若宋青书当日所言不假,此女当真与全冠清、白世镜有染,那她心机之深沉,恐怕尚不在向来以智谋出众著称的全冠清之下。
她当日又可曾想过,自己会落得如今这样下场?
乔峰了解他曾经的这些同帮弟兄。
马夫人被带走时,他们必然试图制止和反抗过。
可身中奇毒浑身无力,连动上一根手指都做不到的他们,除了大声叫骂,在面对马夫人的求救时,却无力做出更多的回应。
哪怕他们也因宋青书最后留下的那些话对她产生了怀疑,但眼睁睁看着她被蛮人掳走,几乎十成可能会被……
这些向来以侠义自居的汉子,心中定然不会好受。
所以他们躲避乔峰的视线,不想在他这个被驱逐之人眼中看到失望和鄙夷。
乔峰默默叹了口气。
他大概有些明白,为何全冠清在人群之中,会隐隐被排挤着了。
大概,最初的自责过后,为了令自己更好受些,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将内心的愧疚归咎于他人。
还有谁会比全冠清这个与马夫人有染,又是牵头掀起杏子林叛乱的人更合适成为这个人选呢?
白世镜刚正不阿的形象毕竟太过深入人心。
比起他来,全冠清在丐帮的人望显然还差得远。
可惜尽管如此,乔峰心中也不会感到丝毫快意。
无论马夫人如何心机深沉陷乔峰于如今这等境地,乔峰也不会认为她合该遭遇如此恶事。
他重重叹了口气。
“若是……”
他想说,若是他能早一步赶到,或许就能救下马夫人,使她免遭此罪了。
但迎着众人的目光,乔峰还是没能把话说完。
他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好像压了块又重又大的石头,不是特别难过,但却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总是这样。
总想自己背负起一切。
就连曾经陷害过他的人,他也想着若自己能早来一步,或许就能令对方免于难堪的境遇。
因为,他就是这样被教养长大的。
乔峰此时终于明白,宋青书此前在杏林中所说的那番关于他如何被驯养在固定的框架之内,按照他人所认为的“好”的标准去被塑造的话,究竟是什么含义了。
更讽刺的是,即使如此,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认知有哪里不对。
因为这都是正确的。
无法反驳的“正确”。
乔峰默默苦笑。
而宋青书此时的观感,却要比乔峰单纯也更淡漠得多。
他虽不认为马夫人就活该被如何如何,但他总觉得这件事或许并不如众人所认为的那般。
毕竟,要论起美貌,阿朱阿碧两个少女比起马夫人,可也不差什么。
更何况还有王语嫣这等绝世美人在。
只是她应是被赫连铁树亲自下过命令,要全须全尾安然无恙带回一品堂去为他所用的,所以丐帮百来号人挤挤塞塞地被关在一间不大的厢房里,可她却是单独被安置在了另一间厢房之内。
但略过王语嫣不提,却没道理马夫人被人拉走欲行兽事,阿朱阿碧两个比她更年轻,样貌也不比她差的姑娘却被当作普通被囚者对待。
这未免也太过不合情理。
宋青书正这样想,却听得殿内忽有一人大笑道:
“那小妇人被单独带走乃她有意为之,亏你们这些粗汉瞧不出来,还在这里替她怨愤,说不准这会儿她过得有多逍遥哩。”
循声看去,出声的是一个瘫在座椅之中,身形瘦高的中年男人。
“云中鹤!你这淫丨贼!休要口出污言秽语,坏了我帮中女子名声!”
陈长老怒骂。
云中鹤嘿然一笑,对他的骂声全不理会,只兴味盎然看着丐帮众人,口中又道:
“那女子本就生性放丨荡,你们这些自诩‘正道中人’自是看不出来,可我么……嘿嘿,同道中人,焉有不识之理?比起担心她来,我更担心将军的那几位得力下属,怕不是要死在她肚皮上,再回不来了。”
“你……!血口喷人!当真血口喷人!”
吴长老气红了脸,上前便要一掌拍在云中鹤胸口。
云中鹤丝毫不惧,只嬉笑道:“嘿嘿!可惜我要随身护卫将军大人,无暇与她同往,不然……嘿嘿!嘿嘿!”
他笑声愈发猥琐,但眼神却很有些嘲讽,看得吴长老高举在半空的手掌,是落下也不是,收回也不是。
偏云中鹤还在那里继续火上浇油:“你们还当那女子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人物?一身丧服也能穿得那样风丨骚,当真是我云中鹤行走花丛数十年,前所未见!且你们之中也不乏那女子的姘丨头,如今又来装什么正派人士。”
吴长老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奚长老却皱眉瞥了全冠清一眼,又隐蔽地看了看身边的白世镜——这是当初宋青书在杏林中点出的,与马夫人关系密切的两个人。
当初大家中了毒,被一起关在厢房之中,白世镜率先表态,义正言辞称自己与马夫人并无瓜葛,宋青书此前所言,“乃是乔峰授意下意图分化我等,使我等彼此之间生出罅隙之举”,绝非事实。
因他向来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如此表态,大多数人自然选择相信于他。
但与他相比,全冠清的澄清之言却显得苍白无力且经不起推敲,被几名长老多追问几句,立时便语无伦次、前后说辞相互矛盾,更令人怀疑他与马夫人的关系。
就不知云中鹤话中所指,究竟是全冠清一人,还是……
奚长老却是未曾想过,他如今心中,已是默认了全冠清确实与马夫人有染了。
全冠清见众人因云中鹤之言皆面色不善看向自己,心下不由一颤。
他恨声道:“自家兄弟,却因此等淫贼一面之言,便要给马夫人定罪?你们如此行径,可对得起马副帮主在天之灵,可对得起马夫人忍辱负重,带来证明乔峰身份的密信?”
众人一阵沉默。
云中鹤却在这片沉默里哈哈大笑。
“你这人也是有趣!若你不是那姘丨头,急吼吼跳出来叫嚣个甚?且你们这副帮主夫人是不是生性放丨荡有没有给她那死鬼夫君戴过绿帽,与乔峰又有何关系?如此迫不及待将人拉出来转移焦点,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全冠清脸色顿时变得又青又白。
“淫丨贼!住口!”
云中鹤只是大笑,理也不理他。
他这人向来有些急智,又深知自己在中原武林声名极差,若落在丐帮人手中,恐怕他与叶二娘、岳老三都讨不到好,此时见乔峰与丐帮中人明显有些隔阂,便出声挑拨了一番,若能激起双方矛盾,或许趁乱他们还能有一番施为,起码保住性命再说。
哪想到效果竟是出奇得好。
丐帮众人的心显然乱了。
而乔峰么……
云中鹤暗自看他一眼,见这人面沉如水,却看不出多少心思,心下不由暗暗叹息。
早听闻丐帮帮主乔峰之名,今日一见,果真极难对付。
只希望能多拖过一会儿,若老大察觉不妥,能转回身来营救自己三人。
全冠清对云中鹤那点小心思一无所觉。
他此时只觉得所有人都眼带鄙夷看着自己,那眼神中居高临下,仿佛看某种腌渍物一般,轻蔑又厌恶的意味,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向来自视甚高,连乔峰这样的人物也敢算计,更想着扳倒乔峰以后,便由自己接管丐帮,成为下任帮主,如今却被帮中之人如此看待,让他怎能不恨?!
可他又深知,如今自己不能失去理智,否则定会被抓住痛脚,前功尽弃。
于是,他只隐忍地低垂下头,双手微微颤抖,做出一副受尽委屈却无言以对、对自家兄弟怀疑和不信任自己感到悲愤至极的模样来,这倒是令许多之前还怀疑他的帮众,心中生出了一点不确定和歉意来。
宋青书只冷眼看着全冠清的表演。
他心道这人当真对大多数丐帮弟子的性格了若指掌,知道何等情境下须得拿出何等姿态,才能令对方做出自己想要的反应。
若非如此,恐怕他当初也煽动不了那许多人,随他一起反叛乔峰。
只是这人终归心术不正。
故而宋青书只看了一会儿,便对他又失去了兴致。
乔峰也早已不将全冠清的任何言行放在心上。
且他对争论马夫人贞烈与否全无兴趣,此时见了丐帮众人种种反应心中更觉失望,去意愈发强烈。
可他想离开容易,想带着慕容复一起离开,却没那么容易。
目光扫过对面严阵以待的徐长老,乔峰不由叹了口气,转头对殷梨亭道:
“殷兄弟,那武当紫阳丹你可还有富余?可否与我一粒?”
殷梨亭闻言没有半分犹豫,自怀中取出一个碧色瓷瓶,从中倒出一粒拇指大小的碧色丹药,交到乔峰手中:
“乔兄弟跟我还需要客气?你且拿去便是。”
乔峰道了声谢,转手将丹药交给阿朱:“阿朱姑娘,此乃殷兄弟师门秘药,医治内伤极是有效,你拿去给慕容公子服下吧。”
阿朱闻言满脸欣喜地自他手中接过丹药,对他和殷梨亭连连下拜:“谢乔帮主!谢殷大侠赠药!”
乔峰和殷梨亭双双摆手。
阿朱又道了几声谢,而后迫不及待将丹药和水给慕容复喂下。
乔峰转回身来看向徐长老等人:“徐长老,既然你执意不许慕容复离去,那便等他醒来,由你们亲自与他对质一番吧。”
说完,也不理会对面的反应,乔峰招呼着殷梨亭和宋青书等人在殿中找了几把椅子,自顾自坐下。
他却不知,看着殷梨亭毫不犹豫给出去的紫阳丹,宋青书心都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