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冲:“…………”
久闻大名?
骗鬼去吧!
他虽是个自私小人,却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在元国境内他或许算是颇有声名, 但出了元国之境?
恐怕便是峨嵋那灭绝老尼, 都比他更为人所知罢?
对方将话说得客套,不过是想寻个理由与他交手而已, 又哪里是真的将他放在了眼里?
然而即便明知叶孤城的打算, 何太冲也无法像对待宋青书一般,摆出江湖前辈的架子对他的邀战拒不接受。
因为叶孤城绝非他能随意拿来当作晚辈对待的人物。
若他敢在叶孤城面前摆出应对宋青书时那套强充长辈的态度, 结果即便如那雪岭双姝一般被叶孤城一剑刺死,昆仑阖派上下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替他喊一声冤。
——便连他那一向泼辣凶悍的妻子也是同样。
何太冲暗暗叹了口气。
看来今日这一战,当真已是避无可避。
既然如此, 那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落了昆仑脸面。
故而他微微一笑,竟向叶孤城拱了拱手, 朗声道:
“素闻白云城主剑术修为奇高,与贵国万梅山庄庄主西门吹雪并称当世两大剑道高手,何某虽不才,然于剑道一途却也有些自己的心得体悟。今日竟有幸能得城主邀战,何某自无不应!”
他本就长相不差, 又兼执掌昆仑掌门之位数年, 通身自有种名门正派一代宗主应有的气度。
如今抛却了心中那些怯懦畏惧之意, 堂堂正正正面应战, 一时间倒也让人对他观感转变了不少。
原本神色淡淡的俞莲舟、俞岱岩等人,如今再看向他时目光却似有了几分缓和,便是最好的证据。
然而宋青书与叶孤城两人面上神色却皆分毫未变。
叶孤城更没有因为他如此表现而对他另眼相看。
他只淡淡看了满面正气凛然的何太冲一眼,便启步不疾不徐地走进了人群中的那一片空地——
“请。”
没有任何废话, 开口便直奔主题。
何太冲险些被他这仿佛根本没将自己所做的任何努力看进眼里的态度气个半死!
然见武当众人看自己的眼神已是比最初温和不少,他如此作态最大的一个目的想来已经达到,他咬了咬牙,维持着一身气象冲和,神情飘逸,紧随着也入得了场中。
甫一在叶孤城对面站定,何太冲便险些无法保持住脸上云淡风轻之色。
只见叶孤城面色淡淡,站姿也并未有任何改变,看向何太冲的目光,也是平平静静毫无波澜。
然而,何太冲却能感觉到他身上有股凌人剑意正慢慢升腾而起,几乎眨眼之间,便充斥了两人身周!
那剑意似乎并没有刻意针对何太冲之意。
甚至叶孤城似乎也并非是有意将之驱动。
然而越是如此,叶孤城动作间越是显得漫不经心,越是表现得稀松平常,在何太冲心中掀起的波澜就越是巨大,越是令他心潮难以平复——
何太冲自认自己剑术造诣在元国武林就算非是数一数二,却也绝对名列前茅。
加之昆仑两仪剑法成名垂数百年,乃天下有名剑法之一,便是比之武当神门十三剑、峨嵋回风拂柳剑法,也要高明许多。
何太冲幼年习武,浸淫剑术数十年,俗言道熟能生巧,他将两仪剑法练到如今,自然已是炉火纯青,精熟无比。
然而他却无法如叶孤城般,外放出如此剑意。
若叶孤城这剑意放得当真如他所表现得这般轻描淡写,举重若轻,那何太冲与他对上,又哪有什么胜算可言?
何太冲心下一片苦涩。
然事已至此,他难道还能出言反悔?
那又要将昆仑颜面置于何地?
眼中慢慢现出一丝决绝,何太冲沉下心神,到了最后,反而突然看开了——
罢了,罢了。
胜也好,负也罢,便是惨败一场,又如何?
他如今已是骑虎难下,若还表现得犹豫迟疑,瞻前顾后,岂不更让人笑话?
如此,便是败,也要败得轰轰烈烈!
眼中神色愈发坚定,何太冲横剑腰间,背脊挺直,对叶孤城点了点头。
“叶城主,请!”
他沉声道。
***
叶孤城从来不是一个会在比斗中对对手手下留情的人。
这点与宋青书极像。
同样他也不是一个会将对手意思一下的谦让真的当作谦让来看待,并礼尚往来地谦让回去的人。
这点也与宋青书极像。
故而,当金花婆婆说她不欺小辈,让宋青书先出手时,宋少侠并未与她客气,十分耿直地依言先出了手。
而此时此刻,当何太冲说出那一声“请”之后,叶孤城也并未顺势谦让一番,同样十分耿直地直接出手了!
长剑出鞘,叶孤城的剑招没有半分花哨!
依然是看似平平直直普普通通的一剑,依然是那似慢实快的节奏,依然是那道灿烂辉煌令人心悸的剑光。
对面的何太冲在这一刻,却已经浑身僵硬,便连举剑相击,一时也是做不到了。
只因叶孤城的这一剑,毫无破绽!
——无处可破,无法可挡!
昆仑两仪剑法再高明,何太冲将之练得再纯熟,如今……却有何用?
他根本不敌叶孤城一剑之威!
白云城主?
好一个白云城主!
眼看那剑光已是近在眼前,若不闪不避更不举剑相抗,何太冲便要同那朱九真、武青婴一般命丧于叶孤城剑下,何太冲眼中厉色一闪,便要不管不顾,即便无法可挡,也要为身家性命拼上一把。
然而便在此时,忽见一人飞扑而来,挡在自己身前——
“且慢!”
那人低喝。
其正乃何太冲结发妻子,亦为他同门师姐——班淑娴。
叶孤城那一往无前、灿烂辉煌的剑光倏然一滞。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那剑尖堪堪停在班淑娴颈前,再向前丁点儿,便会将她喉咙刺穿……
班淑娴脸色苍白,神色间却还有几分镇定。
她护着身后的何太冲,夫妻二人齐齐后退数步,避开那仿佛散发着刺人锐意的锋利剑刃。
抬眼迎上叶孤城已然变得冰冷无比的目光,班淑娴涩声开口:
“认输。我代我师弟……认输。”
她艰涩道。
“且我师弟会以昆仑掌门身份保证,即日起,昆仑弟子若无性命攸关之事,从此不再踏足中原!”
“师姐……!”
何太冲闻声一脸震惊,他转头去看自己这强势霸道了一生的妻子,却见她眼中虽带着耻辱与不甘之色,然而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惊恐与颓败。
她扭头飞快看了何太冲一眼,神色间又多了几分决绝。
“如今向他服软,总要好过你堂堂昆仑掌门竟于一招之下败在他手,更被他刺死当场。”
她传音入密道。
“你我还在,弟子还在,我昆仑根基就在。如此便是蛰伏数年,又有何损失?不过……不过是失了些面子罢了。”
“你若身死,却又能留下什么?弟子中尚未有人能稳妥接下掌门之位,而我……”
班淑娴微微苦笑,“我又还能多撑多久?师弟你莫非还未将这其中之事看个分明?那叶孤城摆明便是在替那宋青书出气,与我们这些算计了武当、算计了张翠山一家的人好生清算着呢!你难逃一劫,我身为昆仑掌门夫人,又如何逃得?”
“师弟,如今形势比人强,我们已是不得不向他们低头。你……你可怨我?”
何太冲默然无语。
班淑娴所说的这些他又如何不知?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一向最是强势,从不与人温言软语相向的班淑娴,此番却会为救自己性命向叶孤城低头,向武当做出如此大的让步。
——不踏足中原,岂非就是承诺从此往后,只要他们夫妇二人还执掌昆仑一天,昆仑便不会再插手谢逊与屠龙刀之事,不会再与张翠山及武当为难,不会再与任何人联手,算计于武当众人?
昆仑向来与峨嵋一起,在元国武林声名仅次于少林、武当。
然而今日之后……
何太冲心下一苦。
然事实却正如班淑娴所言,今日他们主动退后一步,昆仑便是暂时蛰伏起来,未来也未必没有再复起之时。
可若他执意不肯低头,若那叶孤城与宋青书当真发起狠来,将他与师姐齐齐斩杀当场,剩下那些不成器的弟子们,又如何撑得起偌大一个宗派?
总归……留得青山在,方能不愁没柴烧。
何太冲神色陡然颓丧下去。
“如师姐所言。今日这场,我……认输了。”
他颓声道。
话音未落,崖顶已是一片哗然。
从叶孤城一剑来袭,到班淑娴出手相阻,再到如今何太冲亲口认输,这一系列变故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崖顶众人原本已是应接不暇,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众人才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轰”的一下议论开来。
那些被金花婆婆随意收拢来的江湖人士尚有几分唏嘘,只感叹白云城主果真威名不假,这才只一出手,便让那原也算是元国武林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之一的铁琴先生连还手之力也无,甚至要靠那掌门夫人舍身相救才保下一条命来,最终只能认输了事。
而另一边的昆仑弟子们,则是一脸茫然与不可置信。
师父竟连那白云城主的一剑也无法接下,就这样和师娘一起认了输?
师娘还保证日后昆仑弟子不再出山,不再踏足中原?
这……这究竟……
身在高位已久,习惯被昆仑山附近的小门小派,甚至是中原武林许多门派高高捧起,从未当众摔得这样惨过的昆仑众弟子,一时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然而他们却也不敢出声质疑。
无论何太冲还是班淑娴,就算面对叶孤城时百般谦和忍让,但在弟子面前,却都有说一不二的至高权威。
既然他们说了,弟子们便也只有服从与接受,断不允许有任何质疑反驳。
众弟子沉默站在原地,耳边听着崖顶议论声不断,不知不觉间脸色已然涨得通红,恨不得当即便奔下崖去回返昆仑,不再听这些令他们难堪的声声议论。
宋青书此刻也颇觉无趣。
原还以为这何太冲虽是个小人,却好歹也有些身为一派掌门的气度血性,却不想被他那妻子一劝,竟当真亲口认了输,连最后一搏也不敢做。
他传音与叶孤城道:
“便应了他们所请,赶他们下了这雪岭去吧。”
言罢,竟似不再管事,回头对俞莲舟等人撇了撇嘴,将其他那些无关紧要的江湖人士也全都交给了他们处理。
武当四侠无奈而笑。
这青书……
怕麻烦的性子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如此性情,将来当了本门掌门,可如何得了。
四人不约而同,抱着种奇妙十足、既头疼又自豪的心情如是想。
不多时,叶孤城打发走了昆仑众人,张松溪也连安抚带敲打地遣散了其余人等,在逐渐暗下的天色中,崖顶已只剩宋青书一行人与被废武功的金花婆婆一个。
众人齐齐舒了口气——
总算事情都解决了。
而后又齐齐转眼,看向正与叶孤城悄声说着什么的宋青书……
后者一脸茫然:“二叔?”
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俞莲舟见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青书,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他道。
“忘记什么……”
起初还是有些茫然,但等到迎上殷素素满是期待的目光,宋青书终于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把无忌忘在了谷底还没有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