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书起初也没想到这慕容博胆子还不小, 竟敢当着众人的面,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混迹在众僧人中间,将自己装得像个普通少林僧众一般。
尤其萧远山被萧峰扯下了蒙面的布巾,亲口叫破萧峰身世的时候, 他周身的气息都没有半点变化,显见城府极深, 忒沉得住气。
可这人心到底也不是全无破绽。
当宋青书灵光一闪, 问及当年将错误信息传递给玄慈方丈之人的身份时,慕容博气息顿时一乱。
虽然只有极短的一瞬间, 但对宋青书而言, 足够了。
他也是直到这时才发觉, 原来院子里还有这么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不过这时,他还没把这人与慕容博联系到一起,只当又是哪来的心怀叵测之辈,潜伏在少林僧众中,不知打着什么鬼主意呢。
于是别管这人抱的什么目的。
总之,先揪出来再说。
宋青书之所以将人给玄慈方丈先看, 完全是想着他到底是宋国武林的老一辈人物, 见多识广,对江湖上各色人物怎么也比自己这边的几人更熟悉。
没想到这一展示不要紧, 竟从玄慈口中, 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想,却又好像并不那么让人惊讶的名字。
——慕容博。
当年将错误信息传给玄慈之后, 便因病故去的人。
到了这时,就是傻子也看得出,当年之事,其中必有隐情了。
何况在场众人中,又有几个是傻的?
当即众人看向慕容博的眼神就不对了。
慕容博这人倒也真沉得住气。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目光不善,而自己正被个年纪再小几岁都能做自己孙子的少年人拎在手中,脸面全无,这人竟也没露出什么羞愤窘迫的神色来。
相反,迎着众人的目光,他竟还能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瞧着风度翩翩的矜持微笑来……
玄慈方丈说他是当时姑苏慕容氏的家主,也就是说,慕容博应该是慕容复的父亲。
慕容复的长相当日在天宁寺宋青书是见过的,斯文俊美,风流倜傥,的确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慕容博作为他老子,相貌自然也不比儿子差到哪去。
尤其他虽上了年纪,连一双长眉也浸染霜白,瞧着似是已然老去,但眉目之间,却仍可见昔年神清目秀、风采卓然的旧日遗影,可说是卖相极佳。
所以,他从容不迫、温雅矜持地这么微微一笑,还真就有不少人恍然间只觉被晃了下眼,接着这心里对他的敌意,就不知不觉减去了三分还多。
慕容博并不为此自得。
他微敛笑容,正要开口说话,便忽觉后颈一疼,等到嘴唇开开合合,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响,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这是被身后那少年人,一指戳中了哑穴!
慕容博的脸色霎时变得非常好看。
院内一众人见状也是神色各异——他们愣是没想到,竟然还可以有这种操作……
见众人目光炯炯齐齐看向自己,宋青书抿唇,微微一笑。
“何苦先听这行迹鬼祟、本应为已死之人的说辞呢?”他温声说道,“各位若不介意,宋某倒希望先来听听方丈大师对当年之事的说法。”
众人一想,对啊!
怎么能先听信这慕容博的一面之词呢?当年那事,明摆着内里有猫丨腻啊!
不然慕容博既然没死,为何一直隐姓埋名,不公然露面?
这是暗暗打着什么算盘呢?
这么一想,众人只觉背脊一阵发凉。
——假死三十年!
这要说不是所图甚大,谁信?
眨眼之间,众人就将之前看到慕容博那风光霁月的一笑时刹那间的心神动摇抛到了脑后,只齐齐将目光从慕容博和宋青书那里转到玄慈方丈这边,想听听他对当年之事的解读。
玄慈方丈在宋青书毫无征兆,一点开口的机会也不给慕容博,直接上手就点了他哑穴的那刻也是有一瞬的失语。
眼下见众人又都看向自己,立时便回过神来,垂眸捻了捻手中的佛珠,思索片刻,才开口道:
“当年……当年我与慕容施主乃是多年好友,彼此之间也是过命的交情,他性情极好,为人又温和稳重,在一众好友之间,极有声望。”
“所以,当他十万火急传来一封密信,言之有契丹武士意欲前往少林强夺秘籍经书时,我连半点怀疑都没有,立时便相信了。”
“后来大错已成,我与另外几位侥幸存活下来的同伴察觉真相与我们所知的有所出入,返回关中调查此事时,却从姑苏那边传来了慕容施主因病亡故的消息。”
“他乃我至交好友,平素又颇有侠名,我只当他那时也是受了他人蒙蔽,这才传了假消息给我,且他人已故去,家中只留孤儿寡母,本就因慕容家有些资产,江湖中已有不轨之人对之虎视眈眈,我又何必继续将那事追查下去,若有一个不慎,连带着也污了他的名声?”
“因而,我便将那段往事就此尘封,与当年几个幸存的友人心照不宣,从此不再提起。”
话说至此,玄慈方丈那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带上了些许苦笑之色。
“只是没想到,我以为已经故去的友人,如今却仍存活于世,不只如此,还混入了我少林僧众之中,不知所图为何……”
“呵!”
这时,人群中忽地传来一声冷笑。
众人问声望去,就见因宋青书转去擒拿慕容博,因而已恢复自由的萧远山正一脸哂笑,目光森然在慕容博与玄慈之间打转。
“他所图为何,萧某人不知。可我却知道,这慕容老儿潜伏在你少林寺中,可不是一年两年。”
萧远山潜伏寺中,是为偷看少林藏经,以此提升自身武学修为。
在此期间,他曾与少林藏经阁与同样黑衣蒙面打扮的慕容博遭遇三次。
两人三度交手,三度不分伯仲,且双方心照不宣,皆知对方潜入少林,都是为的寺中所藏各种武功绝学。
既分不出个高下,那便互不打扰,如此多年过来,倒也相安无事。
哪知这人竟是当年假传消息给玄慈之人。
是他的仇人!
萧远山眸光冷如寒冰,若不是顾忌着正擒着慕容博的宋青书,恐怕他早已出手,要去取慕容博的性命了。
玄慈方丈听了他所言,却是微微一怔。
随即,便好似想通了什么一般,低声叹了口气。
“慕容施主,你这是何苦……”
他叹息道。
“方丈师兄,你知这人在谋划什么?”
寺中僧人看得云里雾里,便有那性子急躁又不明就里的,当场便发问了。
玄慈方丈面上神色有些怔忪,又有些悔恨。
“慕容施主的为人老衲都是直到今日方才真正看清,他在谋划什么,老衲又如何得知?”
玄慈苦笑。
“只是,联想当初,慕容家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闻名武林,慕容施主自身,对各家武学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他藏身少林,偷学我寺中所藏种种武林绝学,于老衲而言,似乎也不足意外。”
众人听他语气里既有恍然大悟,又有失望悲伤,皆知他这是被昔日好友所作所为所伤,一时心绪难平,便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事实上,也不必他们出言安慰。
只见宋青书手指一弹,却是解了慕容博的哑穴,只是仍将人牢牢钳在手中,不叫他走脱。
“慕容老先生,不知你可否为方丈大师解惑?”
宋青书言笑晏晏,语气温和,俨然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
但被他揪在手里,毫不客气就点了哑穴不让说话的慕容博,又怎会被他这副外表迷惑?
且事到如今,他已暴身人前,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只可惜了他这多年苦心经营,或许终将功亏一篑……
慕容博微微一哂。
“方丈大师,你心中可是疑惑你我交好多年,我为何要以假消息诱你出关,截杀萧远山一行?”
他问。
玄慈方丈并不答话。
可他低垂的眼睑,和虽在捻动佛珠,却一直颤抖不止的双手,却表明他的心绪绝不如表面看去的那么平静。
慕容博也不在意。
他目光缓缓扫视过在场众人。
“天下皆知,姑苏慕容氏乃武林世家,不仅是在这江湖之中,便是在江南望族之间,也有几分名声。”
“但世人所不知的,是我慕容家远不只应是个武林世家这般简单。”
“这天下,原本都应是我慕容家的!”
此言一出,满院皆惊!
而接下来,众人便听了好大一出“我慕容家原是大燕国王室后裔,隐居姑苏燕子坞,世代致力于复兴大燕,只可惜和平盛世,辽宋两国交好,令人无处使力,好容易逮到个能离间两国关系的机会,于是我便使计令宋国武林好手截杀身为大辽珊军总教头,却一心向往和平,力图谋求辽宋两国世代和平交好的萧远山一行,将回家探亲的队伍打成欲盗取少林藏书的武士队伍,意欲以此引起两国争端,好令我慕容氏有机会借机便宜行事,光复大燕……”的荒诞戏。
偏慕容博说得洋洋自得,好像他当真做了件多了不起的大事一般。
宋青书简直快要听不下去。
他与叶孤城隔空对视一眼。
“阿城,我原以为我不会再遇见比那南王和南王世子更愚蠢的篡丨位者了。”
他在心中对叶孤城传音。
叶孤城眼中有淡淡笑意闪过。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青书莫要介怀。”
他安慰。
宋青书:“……”
宋青书也是今日才第一次得知,原来阿城说话也是会……如此“刻薄”的。
一时不由轻笑出声。
可他这一笑不打紧,却似乎激怒了正慷慨陈词的慕容博。
阴恻恻地转头向他望来,这早已没了真面目初显时那副俊雅温文模样的老者,目光冷冷看向宋青书:
“怎么?你觉得很好笑?”
他到底是积年的顶尖高手,一身杀气骤然释放开来,一时间竟令整座庭院为之一寒,直刺得人好似连睫毛都无法随意张合一般……
可是,就在这股若有实质的骇人杀气之中,那被他刻意针对,倾注了九成九杀意的白衣少侠,却忽地笑了。
“怎么?你竟觉得不好笑么?”
他弯起唇角,笑眯眯地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