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雅典娜觉得奇怪的是,自从珀尔塞弗涅突然出现那一次之后,她再前往奥林匹斯圣山之时,就总也见不到那个红发的水瓶侍者了。
一言以蔽之,加尼梅德开始躲着她。
像是脑袋上安装了专门针对她的雷达天线似的,让她不管到什么地方都能扑个空。
然而,对加尼梅德来说,这并非是计谋――并非欲擒故纵。实际上,准确来说,他也确实开始觉得迷茫困惑。
因为他竟然萌生了不想利用她离开这里,却希望能够永远和她保持这种纯粹美好的牵系与交往……哪怕要继续单方面承受来自神王宙斯和奥林匹斯诸神的侮辱――这样的心思。
那是……多么愚蠢可笑,又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想法。
不该是身上流着特洛伊王室血脉的他,应该具有的想法。
但是,也许他自己内心深处也在企盼着,那个总是灵活俏皮的少女,会锲而不舍地哪天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笑着向他打招呼。
只是,他不说,没人知道。
时间,就这么缓慢而又迅速地流逝着。
成神之后的时光是寂寥而又无意义的,即使每一日每一日地去计数时间,也没有丝毫意义。
当总是会来拜访他的那位女神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天界的生活又逐渐开始变得乏味空虚、甚至黯然失色之后,加尼梅德反倒恢复了平静。
或者这样才是最好的。
这样他不会总是困扰于是否要下定决心。
直到一位陌生的拜访者,打破他内心的空虚宁静为止。
摩羯座的佩恩哈特第一次见到加尼梅德时,内心便有所惊觉――
“水瓶侍者-加尼梅德,是吧。”
他站在距离圣湖不远处,向仅能看到侧面的红发少年发出质询。
哪怕对方过去曾以头脑和智慧而在希腊全境闻名,但那份美貌,即使浸染在奥林匹斯这个表面平静、背后污浊的大染缸里,却依然如同在薄暮中、飞舞着降落下来的流动之水,透明而虚幻,剔透且晶莹。
令任何人、神,都会被那种颠倒错乱的魔性美而诱惑、俘虏。
只是……他的瞳孔里,却只有冷漠与倦怠、虚无与沉静。
就好像,他本身――并不存在于那里。那里只是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最让佩恩哈特警惕的一点就是,加尼梅德似乎完全不会遮掩控制属于容貌上的魔性。
“……你是?”加尼梅德抬起头,视线落在不远处静默地凝视着自己的男人身上。
灰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束紧,细长锐利的鸢色眼瞳,没有任何温度和光泽。
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凛然的眉毛和精悍的面部轮廓,让人感觉严格而禁欲,五官单个来看很标致,但综合起来却显得很淡漠怪异,那如同赤红血液凝固般的干涸表情,也给人以极端冷酷无情的印象。
――简直就像是一把无鞘的锋锐利刃。让人看到都觉得心惊胆颤。尽管他并非冷酷到没有感情,只是不对任何外物抱有感情,因此看上去才会显得冷酷。
佩恩哈特没有靠近,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沉声回答,“雅典娜大人的圣斗士。摩羯座佩恩哈特。”
“特意前来与我攀谈,有事么。”
“感谢你,水瓶侍者。能够和雅典娜大人成为朋友,假如是你的话,那么就可以令人放心了。”
佩恩哈特很清楚,雅典娜对于奥林匹斯没有丝毫归属感,哪怕看似和某些神o相处融洽,也并没有真正地交托真心。但是,对待加尼梅德却明显不太一样。
实际上,佩恩哈特并不是真的跑来称赞、或者感谢加尼梅德的,他是出于好心和对于雅典娜的担忧,才来提醒加尼梅德注意自己的情况。
雅典娜这段时间之所以没来奥林匹斯圣山,可不是因为她不想来,而是因为要处理圣域内部的相关事务,还要培育教导她所负责的新任候补生们――尤其是那两个缠人的小鬼:艾亚哥斯的两个儿子、狮子座的候补生-忒拉蒙与珀琉斯兄弟。
之前还在埃吉娜岛国的王宫居住时,雅典娜要是不时刻看着他俩,他们两个连觉也不好好睡,成天和同父异母的弟弟福科斯打架或者被打,搞得艾亚哥斯都想掐死他俩、但又不忍心真的下手。
光为了调和艾亚哥斯的家庭纠纷,雅典娜都要焦头烂额了。毕竟当年那个让她有大喊“麻吉天使”冲动的“善解人意小艾亚”,早已经变成高傲得令人觉得蛋疼的别扭死傲娇了。
雅典娜还曾经纠结郁闷地对佩恩哈特抱怨过――艾亚哥斯那种变化果然是成长的误区!什么的。
最后,解决艾亚哥斯家庭纠纷的手段,就是雅典娜将忒拉蒙、珀琉斯兄弟一起带去了圣域,亲自培育教导这对问题儿兄弟,打算稍微掰正一点他们的性格之后,再送去人马智者喀戎处拜师。
当然,圣域的问题儿不止那对兄弟。
再加上佩恩哈特新收的学生……双鱼座的候补生、那希索斯。
那个情感缺失症严重得要命,口头禅除了“我想死”还是“我想死”的傻瓜,佩恩哈特对他是揍也不能揍,骂也不能骂,只能在他想要自残的时候,把他打晕让他暂时失去行动能力而已。
总而言之,面对动不动就想自杀或者自残的那希索斯,从来都没哄过孩子的佩恩哈特都要拿他完全没办法了。
也因此,看到同样拥有着绝世美貌的加尼梅德,佩恩哈特就心情好不起来。因为他想到了那个比加尼梅德看上去要年幼许多、但却格外让人不省心的学生。要知道当年的珀尔修斯是多么的让人省心!
佩恩哈特看上去似乎迟钝,但是看人的眼光却十分锐利,同时也是个格外敏锐的人。加尼梅德也许暂时不会加害雅典娜,目前还可说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但是他现在所处的处境,可不怎么好。
雅典娜经常前来与他见面,尽管是出自想要加尼梅德加入圣域,成为圣斗士的心理……但加尼梅德的身份实在是太麻烦了。
佩恩哈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雅典娜会对他如此执着。何况现在圣域不是已经有一名水瓶座的候补生――狄墨法了么?
头脑和智慧的确很重要,但纵观希腊上下,并不是只有加尼梅德一个智者。何况那位在三界之内都颇有名气的人马智者――肯陶罗斯族的喀戎,已经都站在雅典娜这一方了不是么?有必要再招揽一名智者?
加尼梅德如此麻烦的人,雅典娜到底把他弄进圣域想做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这么多年以来,佩恩哈特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弄不清雅典娜的想法了。
“朋友……吗。”加尼梅德略微闭了闭眼睛,沉静的语气显露出一丝讥讽,“和十二主神成为朋友?我没那种资格。”
“无关资格。你很重视她,这点足矣。”
加尼梅德怔了一下,随即语气平静地回答,“没错,我很重视她。”
佩恩哈特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红发男子,心情一阵复杂。
某些时候,佩恩哈特会用沉默来代替回答,令对方觉得自己没有丝毫头脑。如果不是值得他相信的朋友,佩恩哈特永远不会让对方知道自己也有智慧。
在这样一个随心所欲、贪婪嗜杀的世界,能够出现像加尼梅德这样的人,可说是相当稀奇了。
就佩恩哈特判断,加尼梅德绝对是那种当场、就能把得失利弊判断清楚的冷静人物。
交谈以来不论佩恩哈特说什么,加尼梅德都从没有激烈的感情起伏,对任何事情都保持着冷静客观的立场做出发言。不过他不是虚无的人,说话很多。这一点从他不吝于开口说话就能看出。
“……今后我会注意的。”注意与不合身份的对象,保持应有的距离。
加尼梅德的回答看起来挺不合逻辑,但是明白实情的话,就显得无比合理。
也是因为这一次接触,加尼梅德的冷静和灵犀,给佩恩哈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好不容易掰正忒拉蒙与珀琉斯兄弟的古怪性格,将他们送去人马智者喀戎处拜师,雅典娜终于有空再度拜访奥林匹斯――
只不过,这次来的时候,她其实内心也有几分忐忑。
之前加尼梅德明显在躲着她,而她也没有及时处理,反倒将圣域和候补生们的事优先处理――依照加尼梅德那种性格,肯定已经误解了她的行为。
只是,想到自己竟然会害怕他误解……雅典娜终于意识到了一点。
她似乎有点过于在乎他的想法,不再像过去那样、能够纯粹地与他相处。
而后,雅典娜在圣域边找到加尼梅德时,他几乎是在她到达的瞬间,就消失了身影。
这比之前躲着她的行为还要过分,根本就是每当她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他就像是算准了一样自称有事压点擦边走,比她这个雅典娜还要遵守时间的感觉――雅典娜都想直接称呼他为“压点娜”了!
只是,每一次,看到他消失的背影,她都会觉得怅惘。
他孤独的身影,就如同悬挂夜空寂寥的月一般。
最后,加尼梅德干脆就像是蒸发在了空气中,雅典娜想尽办法都堵不到他的人。
加尼梅德独处的时间明显变长了。不过这也是必然的。比起成天说些古怪又尖刻话语的傲慢少年,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会显得可爱淳朴许多。
这种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她早晚会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届时也会放弃再试图与他接触交谈。
也是因此,他这才发现自己心中竟萌生了从未有过的情感,他的心激烈地动摇了。
他――居然在羡慕那位女神。甚至在内心深处,希望自己也能够变成她那样坦率直白的性格。
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雅典娜其实并非真正坦率直白的女性。她似乎只在面对特定性格的人时,才会格外坦率直白。也因此,她也曾说过,十分羡慕他头脑聪明、长相美丽、心智坚强、本性温柔。
那时,满天的星光照在他那张毫无瑕疵的脸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好像所有女性心目中的理想对象就该是他这幅模样。
当时……他说了什么?
似乎对她的夸奖表示了感谢?
可是,他的表情却依旧木然沉静,没有丝毫被人夸奖的欣喜。
我并不坚强、也不美丽、更加不温柔。不过是从一开始就将一切都放弃掉了而已。加尼梅德在内心这样悄声回答。
你才是那个比任何人都要美丽、坚强、温柔的女性,我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雅典娜也毫不遮掩地表示,加尼梅德看上去像是少了作为人的某种零部件。
那个零部件,叫做感情。
他好像只会“淡然沉着的平静”这一种面部神情。他好像不懂爱恨,不会失望,甚至连烦恼都没有。人类该有的痛苦、喜悦,从他的表情,根本分辨不出分毫。
雅典娜甚至说,她觉得、这样活着的他很没意思。
尽管她说出了很失礼的话,加尼梅德的表情却依旧没有变化,依然很平静。只是平淡地告诉她,那也许跟他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
可是,她却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真的很羡慕她。
一边羡慕着,一边嫉妒着……她经常能够对他说出令他惊慌失措的话来。而他,却只会说些枯燥乏味、干巴巴的话题。
她总是……像过去的莉蒂丝一样,毫无提防地来拜访他,与他轻松随意地说话。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莉蒂丝。
莉蒂丝也是这样,丝毫不会提防他,甚至比起雅典娜,那个小姑娘更加的倾慕他,仿佛他是自己的天一样,根本不曾怀疑过他会伤害自己。
也因此,面对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要锲而不舍地把南墙撞倒、都要继续前进的雅典娜,加尼梅德真的是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样下去的话,早晚他也会伤害到她。
他坚持着这一点,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面对加尼梅德的躲避和疏远,雅典娜真心是一肚子邪火。
也因此,当无数次的追逐战中,雅典娜好不容易发了狠劲,快要追上距离自己很远的加尼梅德时,她火冒三丈到了直接踢起地上的小石子。
那颗小石子被附加上小宇宙之后,简直犹如破风之势般撕裂空气,像暗器一样打中了加尼梅德的后脑勺,霎时血溅当场。
……于是,加尼梅德的一番好心,就变成了一桩血淋淋的惨案。
最后的结果,就是加尼梅德晕乎乎地捂着还在流血的伤口,败给了雅典娜噼里啪啦犹如倒豆子一般的破口大骂。
那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恼火气愤,因而不由得有些惊慌失措。――尽管表情还是沉静如水。
只不过,他果然是脑袋出了什么问题,居然会以为这个有暴力倾向的女神,会是个性格与她长相一样纤细的女性……
虽然不得不妥协,但加尼梅德还是觉得情绪低落。
明明不可以在一起的,可他竟然还是没死心。要是真的下定决心,就算脑袋被打开花,他也不该妥协的。
“好吧……既然你坚持,以后你再来的时候,我们两个就继续见面好了。”
即便是对于他而言,孤独也仍旧是一种煎熬。自从他清晰地意识到它的存在,它就无时无刻不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但或许,他在赌。赌一把自己的重要性。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如此卑劣了呢……
看着她那副依然不能接受的表情,纠结半天,从来没向任何人示弱过的加尼梅德先道了歉。
看着他皱着眉,斟酌半响并解释理由,雅典娜忍不住大笑着说自己是故意的,就是想要亲口听到他说,远离她都是为了保护她。只是想要他亲口承认这么简单而已。
别相信我……别相信我!即使在内心这样呐喊着,对面的少女也完全听不到他心中的呼喊。
两人在湖边静坐很久,都没有看彼此一眼,只是默然地注视着没有丝毫波澜的水面。
加尼梅德忽而开了口,“为什么要接近我。全希腊的智者,不是只有我一个。”
自然不止有他一个。这不成理由。
“我怕你一个人孤单。”她轻轻地答。
因为她自己很清楚地明白,身处一个绝对无法融入,也不会去融入囚笼之中的人,是有多么孤独寂寞。
一开始,也许只是因为,看到身处困境和痛苦之中,却依然傲然地保持着高洁自尊、独自挣扎前行的他,而想到了遥远过去、那个已经死在回忆中的人类少女吧。
没错,智者不是只有他一个。可是……加尼梅德却只有一个。
她想要的水瓶座圣斗士,也只有这一个。
……不,或许,她只是想要借由水瓶座圣斗士这个名称,在圣域给他一个容身之地。哪怕他不需要圣斗士这个身份。
但假如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就永远不会去接触其他人,永远孤独一个人。
她不喜欢一个人独自挣扎着前行的他,不喜欢看他那样伤痕累累依然不停下脚步的固执身影。哪怕周围的人都不喜欢他,讨厌他,说他什么都没关系。
她喜欢他。
简直像是自虐一样,莫名其妙地爱上了这个光凭长相看就能知道有多麻烦的男人。
因此一定要把他从这里带走。
无法让所有人都接受他也无所谓,至少在圣域,会有人和孤独的他说说话,这样就可以了……
即使――这个人根本不爱她。但那也没关系。
说起来也没什么,只不过她接受现实的速度比别人更快,也更能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而已。
她爱他,而他并不爱她,所以她还没开始恋爱就失恋了。
加尼梅德会是个很不错的员工,作为老板她想找一个优秀的员工为自己工作,这些道理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本来就没有多复杂。
雅典娜不是傻瓜,更不是沉浸在爱情之中,就会自我蒙蔽双眼的愚痴自恋女神。既然加尼梅德想要离开这里,进而试图利用她的感情,那么也让她利用一下、他那想要离开奥林匹斯的愿望和心情吧。
……但实际上,她也没有这么具有自我奉献精神。
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拯救对方。她想要拯救的……或许只是自己的回忆――是那个死在回忆里的自己。
即使时至今日,已经不会再感到疼痛,但偶尔回想起来,那些记依然会侵蚀她的心。
她是个多么愚蠢的人……从来也没有发现,自己是被爱着的。反而自顾自地、否定了那些爱,而后结束自己的生命,背叛了爱着自己的人们。
因此在看到加尼梅德的瞬间,她才会觉得过去的回忆在隐隐作痛。
可是,雅典娜也能理解,为什么佩恩哈特不同意让她把加尼梅德带回圣域。
现在的圣域正值初建没多久,不论是佩恩哈特、释寂摩,亦或者那些候补生们,他们的家世背景、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感情,都简单干净,没有丝毫杂质。
大家可以吵吵闹闹,可以步履维艰,但也可以同享福共患难,一条心坚持走下去。
比起她当初创立圣域时,不太纯粹的愿望与想法,看着那些温煦如阳光、纯净像溪流的人们,她逐渐修正并坚定了自己的愿望与想法,并将之定为整个圣域的原则。
如果加尼梅德前往圣域――恐怕只会带着一堆矛盾和问题,给以后的圣域增添数之不尽的麻烦。她清楚地知道。
但尽管如此,就算所有人都排斥他,她也不想排斥他。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只为自己着想的家伙。
看向自己身侧的加尼梅德,雅典娜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眼下淡青色的阴影痕迹,很清楚地说明了他这段时间的睡眠情况。
“你都有黑眼圈了,要不干脆睡一下?”
“…………”
面对雅典娜善意的提议,加尼梅德只是沉默。
宙斯对他做了什么雅典娜一清二楚,然而却无法阻止。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当阿芙洛狄忒被宙斯召见的时候,阿瑞斯都像丢了魂儿一样站在神王宫殿外,一动不动地愤恨守候了。
什么也无法为对方做,那么至少在对方受难的时候,也不让自己好过――阿瑞斯就是这种笨蛋。
无法阻止,无法拯救。阿瑞斯甚至不能带阿芙洛狄忒,逃离那种折磨。
但她不是阿瑞斯。她也许无法阻止也无法拯救,但至少能帮助加尼梅德逃离这里。哪怕之后她会灾难麻烦不断……
“怎么?我都不怕你趁我不备骚扰我,你却害怕睡着之后被我袭击吗?”她故意激他。
说着,雅典娜歪了歪头,戳着自己鼓起的脸颊嘟囔。
这个动作很让人怜惜。
宁静的心之湖水被打乱,激起阵阵翻滚的涟漪。
放任自己倒在她膝上,加尼梅德仰头伸出手,却只是勾住了她的发丝,而后恶作剧似的、轻轻一扯。
“喂!很痛啊!给我放手!”她慌张地试图把自己的头发从他指间拯救出来。
说真心话,她还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男人。她只是建议他睡一下,可没说要给他提供膝枕!结果他就这么自然地、好像理所当然似的,直接躺在她腿上了――而她居然也没有太过反抗,就无奈地接受了这种现状。
“雅典娜。”他低声轻唤。
“?”
“如果你再这样,我会忍不住。”他喃喃低语。
忍不住什么?雅典娜莫名其妙地低头看向加尼梅德。
她低头看他时,耀眼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射在她脸上,映得那双眼,如此明亮璀璨。
“忍不住、想要去触摸你的脸颊……”他语气极其平静,但却似乎隐藏着某种深意。
噗通!
明明并没有任何旖旎的春情,仅仅只是这样平淡而又明显充斥着苦恼的话语,却让她忍不住心跳加速。
与他的相貌相较,他的声音几乎谁都不会太在意,因为诸神也好、人类也好,一眼都只会看到他的美貌。
但其实他的声音本来就十分好听,像是带点水晶的质感,清澈而又剔透,又有点像是磨砂玻璃般,朦胧而又虚幻。令人想要一窥究竟。
在他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时,则仿佛从遥远的山间传来的涓涓水流声,带着一丝飘渺不定和困惑彷徨。就连话语的尾音,都由于声线的压低而悄然被吞没,因而不自觉地有了暧昧的气息、亲密的意味,显得如此温情脉脉。
他果然,很擅长一本正经地用这副认真的表情,说着会让人心跳加速的话,而他自己却全然没有半分认知。
两人明明距离很近,心却似乎又很远。
近在咫尺,咫尺天涯。
“你、你在说什么呢……吓我一跳。”
加尼梅德皱了皱眉,表情却毫无所动,“抱歉,是我没有将话说完整……让你不安了。但是,和你一样……我刚才,非常慌张。”
“…………”
真的假的。雅典娜一瞬间很想吐槽他。从那种平静淡然的口吻里,根本就听不出他在慌张好不好。反倒像是在诱惑少女的色狼。
这么说起来,雅典娜还真没见过他惊慌失措的样子。
从初次见面时起,他一直都是一副平静淡然的脸孔,就算遇到再怎样突发的事件,他的表情也最多只是木无表情、呆然沉静。就连愤怒和悲伤,这些显而易见的表情都没有出现过。
尽管如此,他身上却不知为何,依然有种远离尘世的透明感。
像是个沉溺于孤独之中、不知所措的孩子。
明明遭受了那么多欺辱与磨难,他却依然有那种令人觉得惊讶诧异的透明感。
――难道说,他其实是那种、越是不安慌张,表面上越是沉静平淡的人吗!?如果真是那样,他也太容易引来误会了。
看到雅典娜那副怪异怀疑的表情,加尼梅德忽而抿唇笑了。
如同夜色下绽放的白花一般,引人沉醉的温柔微笑。
白皙的冰凉手指没有丝毫前兆,抚摸上了她的脸颊,指尖和指背交换着、轻柔地摩擦着她的肌肤,带起一阵仿佛直触心脏的微澜。
而后,不出所料地,他看到了她脸上泛起的微红、以及游弋的视线,那让他的心都忍不住变得柔软快活了起来。
他本来是不打算碰触她的,但是却忍不住内心的渴望。而且碰触喜爱的人,也是很自然的举动吧――只是,那时候他自己却在内心即刻否认了这一点,将自己的行动解释为想要欺骗她、令她误解。
不论是轻柔的举止,还是缠绵的笑容,都令她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自己是被对方爱着的一般。
但那也……不过是错觉和幻影罢了。她在内心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妄想。
两人明明毫无间隙地在一起,但却各自都在否定对方的感情,抗拒自己的感情,谁也理不清谁的思绪,只能一个故作镇定,一个心乱如麻。
此时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的远,但似乎又那么的近。真的是,近在咫尺,咫尺天涯。
最后,在渐渐袭来的困意之中,加尼梅德陷入了沉睡。
那是他离开故乡,来到奥林匹斯圣山之后,第一次睡得如此踏实,以至于梦到了怀念而又痛苦的过去――
◇◇◇◇◇◇◇◇◇◇◇◇◇◇◇◇◇◇◇◇◇◇◇◇◇◇◇◇◇◇◇◇◇◇◇◇◇◇
他的精神脱离了现实,进入了梦的世界。
加尼梅德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个人穿行在偌大的王宫建筑之间。没什么目的,就只是一个人不停地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任何人见到他,要么尊敬地行礼称呼他为王子殿下,要么就是掩唇微笑说他真是个可爱的男孩。
那些人……都是冷冰冰的。即使面带尊敬、即使唇角含笑,也都冰冷的。包括他的父亲以及母亲。
――特洛伊的王-伊洛斯。
――特洛伊的王后-欧律荻刻。
他们是他的亲生父亲和母亲。
可他们从来都没抱过他,好像他们不是他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只是告诉他,他是特洛伊的第一继承人,第一王子,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存在,所以他不需要体会温暖的感觉,不需要学会温柔待人,只要记住无论何时――
哪怕失去一切、孤身一人时,也要挺直脊背、骄傲坚强地走下去……顺着自己的王道走下去,就足够了。
他从过去开始,就一直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特殊。与他人不同,因此就算受到尊敬,也同样会因此被排斥和疏远。
第一继承人――在特洛伊就是那么特殊的存在。他的父王与母后,为他塑造出了这样一个绝对特殊的身份和地位。
没有人关心过,身为一个与别人绝对不同的孩子,幼年的他是这样适应这个世界的。
大臣……大臣们……他几乎记不清的臣子、贵妇与侍卫、侍女,来来去去的人们――这些就是幼年的加尼梅德的身边人物。而他需要的父亲、母亲……任何一个亲人,甚至至少是一个幼龄朋友,都不曾给予过他温暖。
像个家人一样,真心的关爱,而不是对于国家资产的一部分――未来将会成为特洛伊之王的稚子的关爱……一个孩子分辨得出来。
除了孤寂,还有骄傲,父王与母后,老师们与大臣们――每一个人,都在不停地灌输他:你是最完美的,比起满天神o都要完美,你比任何人都要强大,你看看自己有多么特别,别人有多么比不上你。
然而,加尼梅德却觉得困惑。
只知道自己特殊,却不能明白其余的人为何那么“平凡”,这骄傲与困惑,在他的成长之中,逐渐成为了一种□□,侵蚀入骨血与灵魂。
每一个人,都吝于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以至于他对童年时的温暖回忆,都只短暂地停留在一名比他小一岁的小女孩身上。
没错,加尼梅德梦到了……过去自己在特洛伊的伊利昂城时,发生的事。
实际上,他与雅典娜的相遇,并不是偶然。
那也许,也不能称之为命运,只是必然的另一种体现。
加尼梅德自幼时起,就具有奇怪的力量。
那不是普通的人类该具有的能力,就连情绪激动时――比如发怒时,周围的温度都会急速下降。
严重时、甚至还有因此而被冻伤的人。因而很多人都将那当做王室威严的具现化,而害怕着会散发出冻气的他。
每个人……都敬畏、尊崇着他。将他孤立起来,像是供奉神o一般、置放在特殊的神龛之上。
而他的父母,为了保护那样的他不受伤害,便将他与所有人都隔离开来,为他创建了至高无上的绝对特殊地位。
那毫无疑问是属于父亲与母亲的关爱。但是……体现方式太过残酷。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能够打破这个特殊的规则。
在他10岁那年,那种能力,突然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疯狂地涌现了出来。
而第一个、也是时至今日唯一的一个受害者――是一直以来与他十分亲近的人。
那个据说将来会成为他王后的年幼女孩――莉蒂丝就是那样满含着惊惧和恐慌,保持着拼命向他伸出手、试图求救的姿态,被冰封在了无法融化的巨大冰块之中。
可怜的女孩永远都不知道,她所求救的对象,正是带给她死亡的凶手。
用力捶打着纹丝不动冰块的瞬间,头脑一片空白的加尼梅德,突然如同天降神启般地了解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仿佛还活生生的存在于此、存在于冰块之中的女孩,从此以后再也无法碰触,再也无法开口,再也无法……回来。
她就像是被封入了琥珀之中的小虫,生命永远被定格在了那一刹那。
――那是、生命冻结的……永恒的瞬间。
年幼女孩的时间,被永远定格在了9岁那一年。明明还未真正开始,便已彻底结束。
那是加尼梅德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噩梦,无法摆脱的罪愆。
为了保护给予无数期待的长子,身为国王的伊洛斯和王后欧律荻刻,将莉蒂丝的死隐瞒了起来,并对外宣称她被神o带走。
实际上,却将封有她死体的冰,搬去了王宫的地下贮藏室,永久地作为王族的秘密而掩盖了起来。
然而,加尼梅德的内心,并没有因为父母保护自己的举动,而觉得温暖,反而愈发冰冷干涸了起来。
从那以后,他就被迫要求压抑感情,绝不能令感情出现过大的波动。为的就是不让那不知名的力量暴动,而后再出现无辜的牺牲者。
父王伊洛斯一次又一次地叮咛、母后欧律荻刻不停不停地唠叨……
作为特洛伊的第一王子,他应该要以一个优秀王位继承人的身份,成为特洛伊合格完美的国王,之后娶一位贤淑温柔的妻子,使其成为能够支持自己和国家的王后――而不是成为一个令人民恐惧、令王族蒙羞、为天下耻笑的怪物!
然而哪怕说着关心他的话语,父王和母后也不愿靠近他半步。哪怕抚摸他的头,或者给他一个拥抱,都吝于施舍。
加尼梅德……原本并不是一个冷静到了、用理性来武装自己的男人。
或许,他真的天生就是一个人格完美的人。
即使被人害怕畏惧,被人尊敬疏远,幼年时的他,也没有憎恨仇视任何人,也会活泼地大笑,也会戏谑地与人开玩笑。
他会恶作剧捉弄欺负人,也会向无助之人伸出援助之手,甚至还曾有过和同年龄的大臣之子,打成一团害人家受伤,而后被斥责的经历。
每当他淘气地去和其他人打架而受伤的时候,莉蒂丝总是会一副小大人的神情,用小小的拳头追打他,逼他发誓以后不再因为一时热血上头、身体比脑反应还要快地动手揍人。
之后,却又会看着他身上的伤,红着眼眶嚎啕大哭。
搞到最后,满身是伤的加尼梅德,只能无奈地去哄这个对自己施以“粉拳制裁”的小丫头。
他原本是个动时喧闹开朗,静时平和温柔的普通人。是个会在想笑时笑,想哭时哭,既软弱又坚强的平凡之人。
因而……被完好地保护起来,渐渐开始远离人群的他,一度――不、一直对那样无法和现实接轨的自己,感到极度的苦恼和绝望。
平日里空闲之时,加尼梅德会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
窗外的景色乏味无聊,远不如过去他过去幼年时的风景来的耀眼。
静悄悄的庭院里,仿佛一切皆无。枯死的花草树木之 间,遍寻不见任何生命迹象的虚无空间,但却不知为何如竟此地吸引着他。
也许吸引着他的不是庭院,而是隐藏于生命流转之中的死亡?他这样想着。
尽管身体是由母亲所赐予,但他总是在思考,自己的精神和能力,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诞生的?是否在死的时候,就能连同生命一起将之全数返还?
这样压抑着真正的本我,在看不到终点、只是单调地延续着的生活中挣扎,远比孤独和寂寞要令他难受。那才是真正的恐怖和痛苦。
倘若神明真的存在……他在内心悄声细语着。
当这身躯死去腐朽的那一天来临之际,我希望能够静静地沉眠。
――我只有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
像是有冷风打在了脸上,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而此时,被吹动的羊皮卷从堆在桌上的杂物之中滚落。
在将其捡起的瞬间,就决定了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人生……都将与书卷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