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薇是社会达尔文主义最坚定的那类信奉者, 主张弱肉强食, 坚信钱权才是这个世界的秩序维度, 也是衡量人价值的唯一标准。在以钱权为绝对标准的体系里, 凡是比她高的, 她愿意表达谦卑,并努力向他们学习。但是比她低的, 她认为这些人不是自己不努力就是父母不努力,总之都不配得到她的尊重。
在许薇看来, 孟潇潇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优越感外露的太明显就太廉价了,而且显得非常没有教养。早几年, 许薇母亲还没转正的时候, 孟潇潇这种蠢货也是躲着她的,也是最近, 孟潇潇才巴上来。
但是不管怎样, 孟潇潇的价值观和她不谋而合。而富小景是个异类。
即使没有罗扬, 富小景也是她最讨厌的那类人。她捧着比她高的那些人, 理所应当,比她低的人也该捧着她。最早富小景搬过来的时候,许薇在办partys时, 会让富小景帮忙做些牛排调个酒, 圈子里的人就那么些,总有人想挤进来,拉富小景进圈子即使让她当个陪衬也是看得起她, 并不是谁都有那样的机会。偏偏她不领情,反而退居到七平的小卧室里,假清高起来。
富小景这种人过得好就是对她生活法则的最大挑衅。
此刻富小景旗袍上的红天竹叶子分外刺眼,但许薇笑得很甜,用英文问富小景,她这几天去哪儿了?是不是和男朋友在一起?
生怕伯尼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富小景也回了一个笑,用中文回道,“对不起,我英文不太好,你能说中文吗?”
许薇的脸色霎时间很不好看,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孟潇潇被服务员气得不清,此刻看见富小景那一副绿茶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讽刺道,“你以前内(那)个男朋友现在在哪儿呢?换得可够勤的。”
孟潇潇说的是中文,说话时后槽牙发懒,把“那个”说成了“内个”。
富小景本该生气的,可看到服务员听到“内个”的脸色,心里不免为孟潇潇默哀一秒。
“内个”的发音接近“nigger”,黑人内部可以用“nigger”来互相调侃攻击,但外人一说就像引发了核弹。
黑白混血服务员听到“内个”之后,马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冲孟潇潇比了个中指,“滚,马上滚!”
孟潇潇哪里被指着鼻子骂过滚,尤其是眼前这种她看不起的人,加上生平最鄙视怂人,唾面自干这种事从来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如果她这次当着富小景的面怂了,以后她在圈子里还怎么混。
孟潇潇气血上涌,平常的忌讳都抛到九霄云外,也顾不得这是艾琳家了,什么痛快说什么,把种族歧视、职业歧视、阶层歧视通通使用了个遍,最后甚至上升到整个黑人群体,“你们黑人又丑又胖又懒又馋,智商又低,一辈子只配给白人服务!你不过是艾琳的看家狗而已,有什么好不了起的!”
富小景极为不厚道地开启了手机录音,在紧急情况下,手机比录音笔要顺手一些。孟潇潇的智商下限实在超出了她的认知,一个人怎么能在一分钟内捅了所有能捅的篓子。
到最后,连富小景也听不下去了,她想服务员真是好修养,即使如此也只是满嘴喷女性生殖器,而没有使用辱华词汇“chink”上升到全体中国人。
作为竭力与种族歧视划清界限的白人,伯尼马上安抚了服务员,并让孟潇潇和甜心马上离开,否则他会叫保安。
甜心厌恶地看了孟潇潇一眼,径自上了电梯。
后面陆续有来宾进来,孟潇潇当着众人的面继续与服务员展开骂战。
艾琳在这时走了出来,她的裙子确实让富小景惊艳了一把,那是一件银白底的纱裙,绣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梅,朵朵都像在滴血一样,她的金发盘起来,露出一个细长的脖颈和耳朵上大颗的红宝石。
她问伯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艾琳,这个女人说你请她来参加聚会,但是来宾名单并没有。”
孟潇潇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艾琳,我们昨天还在57街见过,你邀请我们来参加聚会。”
“是吗?”艾琳看了一眼这个撒泼的不速之客,皱了皱眉。
“你昨天穿的黑裙子是纪梵希的,手表是百达翡丽,耳朵上戴的是巴洛克珍珠耳环,香水后调是混铃兰的青草香。你还夸了我的鞋子漂亮。”孟潇潇试图用细节证明昨天艾琳确实有请她。
艾琳并没想到那两个人真的会来,她只是被缠得烦了,出于教养又不好翻脸,只好口头上随便客气了一下,她以为她们会有自知之明,毕竟她没有发邀请函,也没写邮件邀请她们。但自知之明这个东西眼前的女人显然没有。
她可不想跟种族歧视沾上一点关系。
“你收到我的邀请邮件了吗?”
“但你确实邀请了我啊!”
“来宾名单上并没有你的名字,我也不会邀请你这样没有教养的人。南希是我非常尊重的朋友,我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她,请你马上向她道歉。”
“对了,你的鞋子是jimmy choo,你昨天肯定邀请了我,你再好好想想。是她先挑衅我的,凭什么她这么对待粗暴地对待我,我不能还击?她骂得比我还要难听多了。就因为她是黑人,拿着肤色当王牌,这不是我弱我有理吗?”
如果说话的不是孟潇潇,富小景一定会为她辩护一句,证明她确实没说“nigger”,可对于孟潇潇,她无法做到对事不对人。并且她喷薄而出的优越感,实在令人厌恶。
“请你马上道歉,并尽快离开,这里不欢迎你。”
“你不能这么对待我!”
孟潇潇最后是被保安架出去的,走前还被暴怒的服务员南希踹了一脚。
在孟潇潇被架走后,艾琳拥抱了她的家庭服务员,并安慰了她,同时为这个小插曲向来宾们道歉。
艾琳向富小景点头致意,两个女人例行互相称赞了一番,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富小景并没有递出自己的名片。
在艾琳进大厅后,富小景把伴手礼送给了服务员,“这是中国小点心,希望你能喜欢。”她全方位地赞赏了南希的头发长相和穿衣品味,并告诉南希孟潇潇只是中国人里的异类,希望她不要对中国人有坏印象。
照富小景的认知,孟潇潇在她面前丢了脸,以后一定会给她使坏,如果孟潇潇不仁,她也只能不义了。多亏了南希,她多了一个筹码。
“我不带伴手礼,是不是很突兀?”
“跟我走就好了,不过我很想尝一尝你做的点心。”
“那简单,改天我送你一份。”
“真是太好了,她们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我以为中国女孩儿都是你这样的。”
“中国十几亿人,什么人都有,不过比我好看的倒是多如牛毛。如果你有机会去中国,一定不会失望的。”
“你们中国人就喜欢谦虚。”
酒会主要请的都是中国面孔,许多女士都穿着有中国元素的礼服。许是为了配合这次聚会主题,大厅也不乏中国风的装饰。
最吸引富小景的是一扇沉香木的屏风,屏风上有一位手持团扇的唐朝仕女,巧笑倩兮,眉目盼兮,其丰满的身材和站在屏风前的艾琳形成了鲜明对比。
艾琳作为这个聚会绝对的主人享受着来自客人的赞美。
富小景今天并没有像一个花蝴蝶似的四处交换名片,她的腿虽然走路无碍,但相比长时间走动,她更喜欢和伯尼靠在角落里观察来客。递名片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富小景指着春节那天她和顾垣见到的女人问道,“你认识她吗?”
“那是布朗夫人,她去世的丈夫是个医生,听艾琳说,以前布朗医生的诊所就开在附近。我第一次见到布朗夫人时,还以为她三十岁。虽然谈论女性年龄非常的不礼貌,但我忍不住让你猜一猜她的年龄。”
美国人在猜中国人年龄这件事上,一向不太高明。不过即使在富小景看来,这位布朗夫人的年龄也不会超过四十岁。
布朗夫人穿一件宝蓝色天鹅绒旗袍,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别在领口的钻石胸针,闪得人睁不开眼。胸针别在领口确实比胸前更夺目。
只从她的胸针便可看出,在美国医生是高薪职业。
富小景观察伯尼的脸色,心想她一定比三十岁大得多,于是故意往多里猜,“四十五?”
“不止。”
“不会五十了吧。”
“还要更大一些,没想到吧。”
“确实没想到。”富小景想起那位夫人看顾垣的眼神,又琢磨起两人面相的相似之处,十分八婆地问道,“她有子女吗?”
“看来你对她很好奇,但我真的不太清楚,她在看你,或许你可以和她打个招呼。你带名片了吗?”
“带了。”参加这种场合她怎么可能不带名片,为了来这里,她又破费了不少。
富小景看了眼伯尼又说道,“你也应该和其他女孩子聊聊,我至少看到五个女孩子在看你。”
伯尼虽然瘦弱,但喜欢他那款的未必少,过往的阴影或许影响了他的自信,以至于他更愿意和富小景这种长得毫无侵略性的人呆在一起。
“你说你们中国女孩儿许多都喜欢我这样的,那你呢?”
“你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我没理由不喜欢你。能和你成为朋友我非常高兴。”
伯尼不无失望地回道,“我也是。”
富小景捧着香槟向布朗夫人走过去,开头无非是您很漂亮,然后例行自我介绍,递过名片。
眼前的夫人打量着她的名片,问她怎么不和顾一起来。
她又回想起那天的场景,顾垣并没介绍她是他的女朋友,只匆匆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尽管当时她并没有对他抱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但还是希望他能对着熟人介绍她是他的女朋友,可是他直接拉着她逃开了。
她的不适感一开始被顾垣亲吻她的冲动给冲散了,后来当他为她穿衣服时,那种不适感很快爬上了每一寸皮肤。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
“我们那天只是恰巧碰到了而已。”
“原来是这样。”
布朗夫人也递给她一张名片,“你的旗袍很漂亮。”
“谢谢。”
“顾和艾琳认识了很长时间,他们关系一直很好,那天我见到你们在一起还很惊讶。艾琳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女孩子,而且那么喜欢中国文化,他们可真是般配的一对,你觉得呢?”
按照礼貌,富小景应该对此进行附和,但她灌了一口香槟,笑道,“那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这位夫人说的话很有深意,听起来好像在暗示她什么,富小景刻意忽略了这种暗示,微笑着告了辞。
她在和一个画家交换名片时,不经意瞥到布朗夫人正在和艾琳交谈着什么,艾琳很快变得高兴起来。
眉眼间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富小景在大厅里转了半圈后就觉得脚痛,躲在一边吃热量很高的小蛋糕。为配合酒会主题,银色铁盘里摆着许多国内的点心,比她带来的点心味道好一些,想来是专门请了大厨做的。伯尼要吃她做的点心,或许是客气了。
不过这些点心配茶远比配酒合适。
顾垣是酒会快结束时才来的,他和艾琳匆匆打了招呼,一眼就找到了站在角落里的富小景。此时她正托着小碟子同人聊天,时不时还笑一下。
她比他想象得要坚强得多,这很好。
他又给她买了一条新的红裙子,作为那天扯坏她裙子的补偿,还没来得及送给她,她就跑了。
是与富小景聊天的那个男人先认识到顾垣的,他很谨慎地递给了顾垣一张名片,完全没有和富小景互相交换名片的随意。
后来角落里只剩他们两个。
“昨天的豆浆很不错,很遗憾没能送到你手上。”
“我觉得薄荷煎蛋更不错,你难道没有尝尝吗?”
富小景把他给她做的薄荷煎蛋拿叉子搅得稀碎,插在煎蛋上的纸条也很有意义,纸条上的“我们完蛋了”写得十分豪放。
“字如其人,你的字写得很好看。”
“我一直认为字写得怎么样不重要,内容才重要。我想你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明白我写的是什么吧。”
“昨天的煎蛋并不好,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早上我可以给你重新煎一个更好的。地毯我换了新的,你的膝盖还疼吗?”
他的每一句话在外人听来都正常不过,但每一个字都意有所指。
明明是“煎蛋”的“煎”,可她马上想到了别的。
她的膝盖被壁炉旁的旧地毯给磨破了,老地毯确实粗粝,可如果他不那么用力,她也不会那么疼。她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可论力气实在不是他的对手,他只会让她忍一忍,再忍一忍,一边亲她一边说马上就会好的,并没有好,只是越来越疼。她让他停下来,他只是去堵她的嘴,蛮暴地去抓她的头发。后来他嘴上的动作终于轻了些,从嘴唇转移到她的眼睛眉毛鼻子,胡乱地说一些他喜欢她的话来安慰她,但她却更疼了。2012年的最后一天,大黑个儿拖着她在地上打的疼痛也远远比不上。
她并不能体会一个男人能在这事儿上感受到什么乐趣。但是这么多糖爹要找糖妞,想来乐趣很大的。可于她,实在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如果他对她有很深的感情,她或许可以心甘情愿地忍受那些疼。爱情本身有一种麻醉作用,可以让人暂时地忘记疼痛。
但没有,就实在不必了。
她缓缓灌了一口酒,“你不是我要找的那种人,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富小景很早就知道,永远不要妄图改造一个男人,如果你接受不了现在的他,那就马上放弃。
她要找的是爱人,而顾垣只想找情人。爱人的关系并不一定会比情人更长久,但至少可以要求彼此坦诚。
“人在不同的阶段需要的人是不一样的,你也没必要给自己设限。我们至少可以试着相处一段时间。我不介意当你人生路上的一级台阶,如果你能踩着我走得更高一些,我很为你高兴。”
顾垣说的话实在漂亮,这样愿意给女人花钱并且给足面子的人实在不多。
在调查了那么多糖爹后,富小景太知道他的难得了。
“我很明确,我至少现阶段并不需要你。”如果她对他没什么感情,或者她更惨些,她或许会接受他的条件。他实在是个不错的研究样本,基本没有与他重合的案例,研究意义不亚于那个八十多岁还要和糖妞□□的老糖爹。
富小景不知道一个男人八十多岁还要被欲望折磨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再考虑考虑,如果你改变想法,随时可以联系我。你的旗袍很漂亮,但你腿疼的话,最好不要穿这件。抱歉,把你弄疼了。”
富小景并不认为顾垣真的抱歉,“你之前送我的那对耳环和唱机,我直接邮到你的住处,希望你留意下来电,以便能及时收到货。
“我现在就可以陪你去取,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这种东西邮寄恐怕会有损坏。”
沉默。
“怎么,你不放心我?”
“我当然放心你,毕竟你们这种财产量级的人,都会对性骚扰这个罪名避之不及吧。”
顾垣依然笑,他的声音很轻,只有富小景一个人听得清,“是不是我现在亲亲你的耳朵,就算性骚扰了?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不亲就是了。你还住110街?”
顾垣去和艾琳告辞。
“何必这么急着走?今天是正宗的中国菜式,没有左宗棠鸡这种改良菜,你不留下来恐怕会后悔。”
“那我就只能后悔了。我朋友急着要把东西拿给我,我现在要和她过去取,她恐怕等不及了。”
“什么东西这么急?”
顾垣抢在富小景之前说道,“一些私人物品。门口那个最大的箱子是我送你的礼物,希望你能够喜欢。”
艾琳很勉强地说了谢谢。
富小景跟在顾垣后面跟艾琳匆匆告了别。
她坐在车后,不停地翻阅着手机。那些五十多岁致力于做糖爹的老男人们又给她发来了一串信息,有一个自称四十八岁年薪百万的男人同她商量,如果她愿意在床上玩些花样,可以一晚上得到六百美金,如果她能再带一个女孩儿过去的话,他会给她双倍的钱,另一个女孩儿也会得到同样的钱。
富小景马上发过去一条信息:都有什么花样?
随即她看到了一堆露骨的图片。
“如果你想拒绝艾琳,没必要把我当挡箭牌。”
“你这样就把我想得太龌龊了,我对自己的欲望很诚实,希望你也是。”
顾垣从副驾驶上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富小景,“一些药膏,希望对你有些帮助。”
“你留着自己用吧。第一次使用筷子和第十次用筷子对我来说没有太大区别,我并不是一个仪式感很强的人,这点希望你能明白。”
富小景又想起他身上那些或深或浅的疤,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摸到他背上那个的疤,他能够走到今天,一定吃了很多苦。为了这一点,她不愿意去利用他,但前提是他别再诱惑她。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你宿舍申到了吗?你要是不想搬离110街的房子,也可以继续住下去。你那个室友很快就会搬走。”
“你……你看过大胃王的节目吗?胃口一旦被撑到,就很难恢复到过去了。我觉得合理饮食很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