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处置, 在林海夫妻看来, 已经极为难得,也没枉费了林海拉下面子接连上折子求情;奈何在贾母眼中,折进去十七八个贾环赵氏都无所谓, 就是探春,若能为父兄牺牲, 也是她的福气,谁知道这些不要紧的个个没事, 偏偏就她的心肝肉儿被生生剐了, 可如何能不怨怼?
一怨贾王氏这个蠢货当断不断!现在自己的脑袋也没保得住,还累得她的心肝宝贝凤凰蛋父子都遭了大殃!
二怨王氏亲家、并女婿林家不肯施为――在贾母看来,无事不能弹压, 只看实力够不够。荣国府是暂时低迷了, 但王子腾节度京营二十年,两代圣人都对之信任有加;林海也是江南盐务上能一再连任、后来更调入京中、至今已是礼部尚书, 端的是简在帝心――就这么两家子, 若是有心,别说一个贾王氏,就是七八十个也该保得下来,也不至于连累了她的政儿宝玉去!
贾母怨哪!
连带着对宝贝女儿也心里膈应了起来。
如此,再一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好用的一道法令, 贾母算计起女儿外孙女来,也就真心没多少愧疚心情。
这个在贾代善过世后、一直迷醉在自己宝塔尖尖上的老太太地位的老妇人,在心爱的次子一家惨遭横祸之后, 终于看清了现实。
无论她如何不承认,当年硬是以区区七品翰林就迷惑了她的丈夫、娶走了她的爱女,现在先是害得她的敏儿死后无子送终、后又冷眼旁观她那次子一家下场凄凉的林海,确实已经是,高贵如一门双公的贾家,也难以企及的了。
哪怕贾家不曾败落,荣国府的二房次子要娶到林家的嫡长女,也是痴人说梦。
何况现在,二房已经是,一家子的罪人了!
贾母闭了闭眼。
越是如此,越须得一击必中。
贾敏是贾家女儿,再是林家妇,林海在外为官时也罢了,回京任职时,贾敏总不好不回娘家。
贾母到底是她亲娘,不涉及贾政宝玉时,对她也确实掏心掏肺的好。
就是后来贾敏似乎明白过来什么,对贾王氏十分防备忌惮之时,也没想着要防备贾母。
所以在贾母当着众人的面,拿出确确实实是林海之母传给贾敏的一块玉珏,老泪横下地说什么:
“……宝玉虽是无辜遭牵连的,但国法家规俱在,他又偏欠了王氏贱人的孽障托到他腹中,也不好再怨什么……他落得这个田地,我这个又是祖母又是外祖母的,原也不好再提两个玉儿的事……只是敏儿啊!”
贾敏看到那块玉珏时已经手上一紧,不过是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测;听到贾母这声叹,心已凉了七八分,奈何此时不是她并贾家大房女人在,什么史家薛家柳家石家等等老亲,只要是贾母彻底舍出去脸面能请来的人家几乎都在,她在如何也不好动作,便是贾瑚家的并贾琏家的两个做孙媳的十分果决,想上去安抚贾母回房,但贾母一甩手,她们也不好用强,只得听贾母继续往下说:
“敏儿啊!你哥哥往常可也疼你?如今珠儿不在,他就这点子血脉,若无法时依着国法该如何就如何,便是落得个罪人身份三代不得科举也罢了,可明明不该如此啊!”
贾母紧紧握住贾敏的手:
“敏儿啊!娘知道,你这些天都不提这事,想是有些打算,可娘不能不提啊!娘是你的亲娘、是玉儿的嫡亲外祖母,可娘更是你哥哥的亲娘、更是宝玉的嫡亲祖母啊!这明明之前宝玉都和玉儿说好了亲事,虽未过文书,你婆婆传家的宝贝都拿来下定了……便是如今因王氏贱人,你哥哥落得十分不堪,可宝玉素来是个好的,待玉儿也贴心、也早就情愿入你家门日后给你和女婿养老送终摔盆扶灵……如今这样,你也不忍心看他落得个没着没落的不是?”
贾母喘了口气,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贾敏:
“你也不忍心的是不是?你一直没来要回这下定的玉珏,便只是为了考研宝玉是不是?但宝玉虽是个扛不住事的孩子性子,可他这些日子的好你也看着的是不是?”
她一叠声一叠声的追问,一声比一声厉,末了却又温软下来:“娘知道敏儿必是不忍心的,但眼看着流放的就要启程了,你沉得住气,娘老了,实在受不住,还是将宝玉捞出来吧!他有什么不好,日后你和女婿慢慢教着就是了,啊?”
贾母的声音温柔而慈爱,仿佛还带了点哄赌气的小女儿似的无奈和纵容:“大不了原本约定的第二个嫡子随你哥哥姓的事儿取消了好了――反正宝玉都给你和女婿养老了,你哥哥必也是不争这个的,娘帮他做主了!原先不过是王氏贱人作祟罢了。”
她一下下抚摸着贾敏的头发,一言一行充满温情。
贾敏却是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
可怜她是个风光霁月的性子,出门子前贾母护得紧,出门子后与林海恩爱不疑、林家又人口简单,居然活到四十几,也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明明子虚乌有的事,贾母居然能说得言之凿凿,而那玉珏,也确实是林海祖母的嫁妆、后来传给贾敏的婆婆、她婆婆又传了给她,说是林家宗妇的信物却也不是完全说不通的。
更让贾敏难以置信的,做这一切的是贾母!
便是为母则强,贾敏勉强稳住心神、说上一句:“当日不过随口一说,又无书无证……”
给贾母拿出当日与她商议两个玉儿婚事的信件――虽然贾敏很肯定后来她拒绝了,但她拒绝贾母的信件在贾母手中,贾母不认,她能奈何?
有那信,再加上那玉珏……
贾敏真是心都灰了。
这么算计她的玉儿的,偏偏是她的母亲!
她倒是有心拼上不孝也要不认的,却不想黛玉情愿认下了。
她说:“那么多人看着听着,就是最后能找着证据说是外祖母年老糊涂记错了,也保不住林家清名丝毫无损。”
她说:“女儿自幼让爹娘操心,已是不孝,如何能将林家百年清誉赔进去?”
她笑着说:“反正这样也不错,好歹还能为林家再延续一代血脉。”
她悠悠笑着说:“宝玉确实太天真怯懦,却也没什么不好――若要靠他顶门立户是靠不住的,但若是赘婿……”
她悠悠然地掰着指头说:“会小意儿殷勤哄人开心、做的胭脂还十分好用、诗词上头也勉强说得出一二来、不擅俗务这点都成了好处……而且二舅舅流放一千五百里,便是尽孝也简单,他原也不是个真能撕下脸面无耻的――能撕下脸面无耻的那个已经不在了――这赘婿又如出嫁女,不管‘娘家’如何,总不至于影响日后子女的前程……”
黛玉真是给阿穆教歪了,原先有薛蟠这个歪在外头的衬着还不显,现在林家夫妻听她说起“子女”都毫不脸红,虽是一张娇娇怯怯的脸低头便是含羞,但她握着他们的手却稳极了。
黛玉稳稳的笑着:“只要身子骨养得好,早早给爹娘添了孙儿、由爹娘亲自教导,真是比什么都好。”
――后来,她果然也把自己的一辈子过得十分好。
――请了义兄薛蟠出面,八抬大轿将宝玉迎进林家,黛玉差不多有十年不曾出现在闺秀贵妇们的诗会花会上,但她原本就不耐烦这些,又有宝钗凤姐等人偶尔聚聚,却也不觉寂寞。
――十年之后,才带着次女出入贵妇社交。
――而此时,她为林家生下的长子林^已经八岁,林海教得十分精心,虽免不了有些宝玉的心软毛病,然而必须杀伐果断时也能撑得住。
――用小孩的话说是:“不危及娘亲妹妹时可以心软,但若是心软了反要害了娘亲妹妹,那我宁可自己一时难过,也要狠得下心狠得下手。”
――但不危及他家人时,小孩又十分温厚。
――贾敏逝于五十七岁秋,临行前想起早过世十余载的贾母,总还是意难平,但看着林^林岭林岚儿三对小夫妻跪于床前,再想想宝玉这些年虽然还是免不了看着哪个姐姐好哪个弟弟俏,但也也总算没敢真如何,待玉儿更是一如小时候一般十二分的亲近,一口气,到底也是散了。
――她不知道,若非阿穆带歪了那一下,黛玉该还宝玉的还不只一花二果,而是一生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