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的父母血仇……
一听这话, 黛玉都微微有点发愣。
孤悬在外的将军, 粮草断绝的绝境, 狡诈多疑的帝王, 随时随地在准备搞事情的内奸, 猪队友一样的文官, 将军明明是忠臣却被怀疑成反贼……
简直就是一局三国杀。
将军会死, 从时间顺序来看, 第一是内奸散播谣言, 第二是主公多疑,对臣子到底不够信任,第三, 也有文臣武将们自古以来的争权夺利,基本上逮到机会能黑就黑的原因, 甚至后面两个很有可能才是最重要的,能起决定性因素。
而抽了内奸卡的辛夫人在其中的作用……不过是个教唆犯,告诉皇帝还有一种“史将军已经叛了”的可能而已,要说史将军全因为她的谗言才死,那叫迁怒和错误归责。
“云儿……”黛玉眼眸在黑暗之中如潮水翻涌,斟酌了好久, 到底是坐起身来,还顺手拿起了火折子准备点亮床头灯盏,开口言道,“这件事不能这么……”
湘云浅浅一笑,那笑容里面倒是多了两分倦意和无奈, 一抬手便把黛玉手上火折子夺了下来,口中也直接打断了黛玉的话:“我知道,可是我还能怪谁呢?”
还能怪……
黛玉想了想,沉默了。
对啊。
——怪皇帝?
怪皇帝那就得造反,可湘云自己也知道,一来此时造反时候不到,二来就他在家里这么个尴尬的地位,能活到现在也已经是得了皇帝的照顾,真要造反,跨过心理压力这一关对湘云来说还是有着不小的难度。
怪当年没有给史家说话,还一个二个都怀疑史家真的反了的文臣?
这文臣武将本来就是天然的对立,毕竟权力一共就那么点,不在武将手里就会归了文臣,这争权夺利向来是朝中官员的日常生活,人家也不是针对你史家,那种情况下,四王八公之中的任何一人出了这种情况,一样会被打为叛逆。
再退一步说,即便真的要责怪,你难道还能杀了天下读书人不成?
总没有那个道理。
谁都有错,那就是谁都没错,怪不得皇帝也怪不得文官,那一切就只能是辛夫人的错,只能是那个激起了人心中最阴暗的点的疯女人背锅,最多也就再怪一怪这个不给好人活路的世道……
黛玉心里郁闷,不自觉的起来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想改了这个朝换了这个代,换掉这个不给好人活路,皇帝一语定乾坤的世道……
念头太诱人,黛玉一个没忍住就走了神。
好半晌,在黑暗之中,却听湘云用极其轻柔的声音道:“其实宝玉有句话倒是说对了。”
“嗯?”黛玉那飞了的深思一瞬间就从九霄云外飞了回来,“什么话?”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便没了光彩宝色,再老,便成了鱼眼睛。”湘云低低开口,“那当然喽,女儿家未出嫁时,娇养在闺中不知世事,不沾尘埃,那自然是无价之宝,可但凡是沾染了俗事,学了妥协忍让,了解了生活艰难,整日主持中馈与刁奴钱财打交道,有谁能不失那珠光宝色?等再老了些,大约也是被生活磋磨得差不多了,自然成了鱼眼睛了……照着这个说法来,男儿为何是须眉浊物?无非是我们一开始就不在闺中娇养,从一开始便在这名利场中打滚,徒惹一身尘埃,可不就变成泥了么。”
这话里浓浓的都是对这世界的厌弃,黛玉知道他是在明夸女儿实则自伤,当时也是放柔了声音,道:“我心疼女儿家,可在这世道上,做个须眉浊物,从一开始就在名利场中游走,倒是比做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家好。”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黛玉悠悠长长地叹了口气:“云儿可做过一个自己是个姑娘家,不由自主地过了一辈子的梦?”
莫名的,湘云心头突然一跳。
做过。
湘云姑娘同样是襁褓之间父母违的身世,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一个绫罗绸缎金珠宝玉养出来的公子哥儿便会忍不住面红心跳,爱哥哥爱哥哥地叫着,恨不得长日与他在一起才罢,后来住进了一个仙境一般的园子,一群姑娘家围着那公子哥儿过活,可姑娘家年纪大了总是要嫁人,最终,那热闹无比的园子到底是一点点荒凉了下来。
结局么……竹林幽舍里的风流女郎凄凉死去,身畔有着满园蘅芜的丰腴少女孤独一生,锦心绣口手腕无双,凤凰儿一样的少妇最终死在牢里,一草席裹了之后抬到了乱葬岗去,守着灯和孩子过了一辈子的倒霉寡妇终于穿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诰命服饰,第二天就心满意足死在了床上,那家里的姐妹几个,心比天高的远嫁茜香,唯唯诺诺的被夫打死,求富贵的死于富贵,求出家的陷于出家,至于自己……
克父,克母,克夫,克子。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国家栋梁的父亲,巾帼不让须眉的母亲,青年才俊对她疼宠有加的夫君,从小失父却天资聪颖的孩子,一个个的都离自己而去可自己锁在闺中毫无办法……
黑暗之中,湘云慢慢闭上眼睛,虽然自己做那个令人绝望的梦境已经是好几年之前,现在想起来都依旧是仿佛发生在最近,梦里那股子致命的心累和绝望感便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一点点握紧了他的心脏,一点点捏紧。
直到完全窒息,再不得出。
好半晌,湘云才叹道:“兄长说的没错,做姑娘连自由都没有,是要比做男儿难些。而从这一桩论,哪怕仇深似海,我还是有些佩服辛夫人。”
黛玉心有戚戚焉地点头,转而又笑道:“可见宝玉那珍珠鱼眼之说不过是胡闹,在凡尘俗世中染上点尘埃,也并不完全会变成鱼眼睛。”
那可不么。
人家嫁人了吗?
嫁了。
人家年纪大了吗?
大了。
可人家变成鱼眼珠子了么?
并!没!有!
非只是没有,人家还熠熠生辉!
——在东宫的时候斗遍宫中无敌手,江南的时候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被擒来了京城还能一句话就把整个皇室耍得团团转,在把皇帝逼急了的条件下还能给自己续一命,哪怕如今在暴室为奴——别忘了,就这样的逆犯,不受个几千刀凌迟处死那都是例外,还能活着那更是人类学上的奇迹。
真正被皇天后土偏爱了的绝世女子,未嫁也好,出嫁也罢,有男人也好,没男人也罢,年轻,年老,漂亮,丑陋,都是一样的精致优雅,从来不会因为岁月的磋磨而变成鱼眼珠子,反而会如同被盘玩已久的绝世美玉,年纪越长,便越是宝光内蕴,华美无双,退可守一家,进可得一国。
辛夫人如此,荣国公府的老夫人如此,甚至湘云那位战死了的母亲,都如此。
那才是淑女的品格,也才是世间女子应该活出来的模样,而不是在岁月的大手之下任命地变成黄脸婆,理所当然的做鱼眼珠子还怨恨这个世界。
怨恨有啥用啊,逃避有啥用啊,有本事你就站出来掀翻了这个世界,让它按着你的想法你的思路走!
湘云在这儿并不是个姑娘,可湘云却也理解了黛玉说这话的意思——姑娘如此,少年亦然。
妥协忍让,生活艰难,在凡尘俗世之中挣揣挣扎,受尽了生活这个小妖精的凌辱折磨,若如此都能不失本心,甚至能努力去改变一二现状,那才是真绝色。
“我知道了。”湘云声音虽小,听起来却到底是没那么颓丧了,“多谢开解。”
“与君共勉罢了。”黛玉轻声道,“睡吧,我今日可真是被你打坏了,这过几日便要科举的,不养精蓄锐反而和你动手还半夜不睡,要我爹知道了不定怎么骂我呢。”
一听打坏了湘云还有点不太好意思——自己的武力值自己心里还是有哔数的,只低低道:“最后一句。”
“嗯?”
“等兄长金榜题名之后,我再摆酒赔罪吧。”想了想,湘云又续道,“嗯,不带宝玉,贾家无关。”
黛玉噗嗤一笑:“那敢情好~”
——————
一夜过后,似乎什么都没变,似乎又有什么变了。
湘云的家本来就不在贾府,住的腻味了想走也就走了,是以第二天再给贾母请辞的时候,并没有引起贾府之内任何人的警觉。
毕竟昨天湘云都说了“没关系”,宝玉并不觉得自己和湘云之间出现了什么隔阂,而在现场的贾璎贾琛贾琋……
贾璎懦弱,从来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贾琛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事儿要是宝玉自己抖出来倒还好,只是如果是从他口中出来,贾政肯定不会放过宝玉,王夫人难免会记恨上他,连带记恨上姨娘和妹妹,自己虽是庶出却是男儿,暂时不怕王夫人,可姨娘是成天都得在太太屋里立规矩的,妹妹婚事更是被把持在太太手里。
得,闭嘴吧,宝玉的坏话也是你能说的?
贾琋?
那小小的年纪,能知道什么~~~
湘云走的顺利,黛玉呢,自己暗搓搓养了两天的气血翻涌之后,掐算掐算日子觉得快要科举了,便也辞别了贾母,回家见过了林如海,又在家里歇了一夜之后,按着道士掐算好了(据说这时候出门,一定心想事成)的时辰,准备上车出门。
然后看着一车里,自家爹用他几十年前的科举经验准备的一连串东西——被褥不能填棉,皮衣不得有面,毡毯不得有里,禁带木柜木盒,禁带双层板凳,砚台不许过厚,笔管必须镂空,蜡台空心要通底,糕饼饽饽得切开……
东西零碎且乱七八糟,被自己爹搞成了一个大包袱,关键是黛玉得自己拎进去。
科举考试,任你是谁都禁止带小厮奴仆入场→_→
“爹……”黛玉看着那个包袱就头大,弱弱地看向林如海,“考个科举而已,犯得着这么多东西吗?”
林如海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一如高考之前比孩子还紧张,冬天到了还会逼孩子穿秋裤的老父亲:“是你考过春闱还是为父考过春闱?吃的不用带?被褥不用带?这二月份天还冷着,贡院又没有个遮风挡雨的门,被褥衣服带少了,你要冻着了还怎么考试,我给你说,没给你装个锅带个灶那都是考虑到你可能不会做饭,这才退而求其次给你带了干粮,还有你得记着,干粮要就着热水吃,免得伤了脾胃,要拉了肚子那号房的味道你可忍不下来……”
黛玉:……(⊙x⊙;)
嗯,老父亲卡刷卡成功。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写到玉哥儿考科举了!
老母亲式内牛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