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兀的苍老声音在寒风凛凛的月夜竹林飘来荡去,渐渐回响,颇有些惊悚之意。
云轩似乎对这捉弄似的恶意惊吓早就习以为常,淡定地抿了口酒,也不回答,把眼光朝外一瞥。
在他身侧不远处那座黄光闪动的石灯上,正坐着个极为矮小的怪异身影。那小小人儿几乎就只到云轩的膝盖这么高,身披着一件花纹繁复的紫色长罩衫,腰系一条细金线,墨蓝色的短发如火焰般在头顶飞舞飘动,带着无数闪耀荧光。他身上的皮肤竟也是一片清澈海洋般的碧蓝色,显然并非是人类,雪白的长眉长须遮掉了大半个脸,但那双亮着银光的双瞳却在黑夜中格外醒目。
这奇异矮人手里还拿着个又短又宽的金色怪烟斗,他见祭司看了过来,就把烟斗一倒,在石灯上用力敲了敲,发出空空的轻鸣声以示佐证,这才咧出一口白牙笑道:“瞧见没,早就空啦……在书屋等了你几天,也不见个人影,老头子就只能找上门来喽!”
一天到晚个个都是来讨债的……云轩冷着脸瞪了他一眼,把瓷杯随意往桌上一放,又在布袋里掏了掏,挥手飞出一团白光向他疾射而去。那矮人见白光飞来,顿时喜笑颜开地伸指一点,将它定在面前,他轻吹一口气将闪烁光辉拂去,显出里面的真容。原来这飞来之物竟是朵纯净无暇的幻光花,花朵约有他两个手掌这么大,如水晶般的表面上隐隐流光浮动,精美异常。
老人爱不释手地将幻光花捧在掌心,瞧了又瞧,笑得都快将嘴巴咧到了眉梢。他低头往花上嗅了嗅,一脸陶醉地晃了晃脑袋,这才珍而重之地将花放进那金色烟斗。只见到紫光一闪,烟斗上浮起丝丝白线,老人赶紧将烟斗凑到嘴边,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大口,闭上眼睛长舒出一道无形波纹,又很快消散在了空中。
云轩默默看着这位比自己还年长的老友那副神魂颠倒的模样,倒也没说什么风凉话。他自己就是个老烟枪,对这种想抽却抽不到的怨念颇有体会,只不过,他吸的是烟草,这位吸的可是珍贵无比的幻光花……他一直等到老人抽了几口舒坦下来,才迈步走出小亭,靠在圆柱上淡淡嘲道:“你不会去找尤诺问问吗……把你的拿手点心做上几个,还怕他不乖乖捧来?”
“嗨……别提啦,那小子也是整天没见过人,就留了个纸条,说什么要出远门……哼哼,傻鸟跟小姑娘也不在,这么个大书屋现在连个人都没了,我看啊,早晚关门算喽!”老人叼着烟嘴含含糊糊地一阵抱怨,又猛吸了几口,仿佛要将悲愤化为吸烟的动力。
出远门?大概又是去做佣兵任务吧……小医师此前也有过几次出门经历,祭司并未多想,也从袋里掏出烟斗,往栏杆上轻敲倒了倒膛,正摸着烟叶,老人又叼着烟斗状若随意地问道:“小姑娘被人认出来了?”
“……你倒是消息灵通。”
“嘿嘿,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瞒过我普朗?”名为普朗的奇异老人得意洋洋吐出一口无形的波圈,见祭司脸色不好看,满是促狭地笑道,“要我说啊,你去带她回来就是了,有什么好多想的,还有谁敢不听你的话?”
“真会说风凉话……”云轩心不在焉地塞好了烟叶,擦起白光点燃,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道浓浓白线,似乎要将心中的烦恼全都混在这烟中倾覆而出,“那肥鸟做的蠢事,为什么要我去帮它兜着?”
“谁不知道这么多年它就待在你身边的?不来怪你,难不成还去怪只鸟吗?”
“……那又怎样?还有人敢来质问不成?”
“正是这道理……”老人笑嘻嘻抽着烟,对祭司略带烦躁的态度不以为意,“那就不如直接带她回来,叫他们说去吧,反正也没人找得到你。”
云轩被他挤兑得一噎,他若是真这么把人带回来,岂不是坐实了谣言吗?以后还怎么以大祭司自居?他虽嘴上说着不管不顾,心里对这做了千年的职务还是很当回事的,要不然,也不必每逢天启仪式都按时到场了。
他端着烟斗,正想着该如何反驳,只听普朗老人讥笑道:“有些人啊,就是爱装模作样,明明心里想管,嘴上偏偏不说……”
这话一说却让云轩有些恼羞成怒了,便把烟斗往柱子上用力一敲,猛地一甩衣袖,高声道:“你说谁装模作样!?我才懒得去管这些破事,以后谁都别来烦我!”
“好好好!”老人抚着手掌大笑,“正该如此!以后啊,咱们就到处游玩去。你还没出过这片天地,老头子带你去附近星域开开眼,瞧瞧什么叫宇宙浩瀚,什么叫星尘光海……”
祭司垂着头使劲抽起烟,什么话也不答,似乎生着闷气。普朗老人见他这模样也不去安慰,笑眯眯吸了几口幻光花雾,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又出灾变喽!”
“在哪儿?”祭司下意识追问了一句,瞬间就知道上了当,脸都抽了。他看着那可恶的老鬼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动了动嘴皮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没好气地把烟斗往嘴里一塞,抱怨似的漏出一句,“你以为我想吗……要不是当年那场召唤,我还用得着这样满世界奔波?”
“嘿嘿,要不是那场召唤,你早就化成灰了,哪还能在这发牢骚。”
听到这话,祭司的脸瞬间阴了下来,吐了口白烟,眯着眼自嘲般地冷笑:“这千年的寿命我云轩可不在乎,谁要能拿尽管拿去……死了正好一了百了。”
“又来了又来了……哎,现在的年轻人啊,一言不合就寻死觅活的,哼哼……”老人摇着头叹了口气,瞧他还是面无表情的阴郁样子,挑了挑长眉,“好了好了,是我老头子说错话行了吧,给您大老板陪个不是!”
云轩对这句毫无诚意的道歉丝毫没有反应,只是双手环抱胸口,靠在柱子上看着那天上的圆月发怔。曾几何时,他也只不过是圣塔中一名平凡的小修士,过着平凡的生活,做着平凡的梦。直到那场浩大空前的召唤,也是这样的圆月下,终于破碎时空而来的救世光明……
他定定地望着那丰盈的月轮,霎时间无数回忆如潮水奔涌,让他难以自禁,这股发自灵魂深处的震颤,划过他空洞洞的心田,最后却收成了一句微不可闻的叹息:“若能选择……只希望当年并不是我……”
普朗老人见他浑身上下全裹满了哀怨,也是一声暗叹,这都两千多年了,还总是端着这副腔调,惆惆怅怅真叫人无奈。他抚着长须想了想,把金烟斗往腰带一插,也不说话,挥手就是一阵紫光,将这竹林月夜换成了不断微旋的星界空间。
云轩的思绪被突然打断,心有不悦,转头正想质问,老人嘿嘿一笑,手指往前方一点:“你看……”
祭司回头看去,眼前出现了一个水蓝色的星球,视野渐进,那片大陆竟和维尔哈伦一模一样。他愕然看着那大陆上也出现了一个r国,一个京城,一座通天圣塔,那塔里也有一位名叫云轩的少年。他天资不算卓越,脑袋不算聪颖,倒是一颗心坚强乐观,也有很多要好的伙伴。他在塔中跟着老师修行了十年,成为一名正式的白袍,又经过自己常年勤修苦练,终于得到了上层认可,升级为中层管理者,还收了几个弟子。
然而因为他天资有限,终其一生都没能成为金袍,这样的例子在圣塔比比皆是,他不过是其中芸芸之一罢了。在他临终之时,有许多亲朋好友前来送别,但唯独没有家人――因为他是孤儿,并且,始终忙于修炼,一生都未成婚……
云轩呆呆地看着那飞速消逝的一生,突然浑身一个冷颤。他明白老人的意思,若是当年被选中的不是自己,他的一生恐怕正如方才所示,碌碌终结,留不下任何印记……他机械地转回头看了普朗老人一眼,对方却还是笑吟吟地朝前一指:“再看。”
眼前又出现了另外一个身影,那是一名女子,云轩心中最难以割舍的人,那是他曾经的爱妻……祭司看着她笑靥飞扬长发青青的身影,眼眶不由一热,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走上前,却猛地顿住了。他忽然惊觉,在女子这短暂的一生中,再没见到自己任何的痕迹,因为在她出生之前,此地的他就已经老了,死了,不复在人间……
君生我已老……世间最让人无奈者,莫过于时光:它从不停止,从不妥协,从不回应你的祈求,却也永不偏袒,对于每个人,每件事物,都那般公平,却又冷酷无比。云轩看着那白首老去的女子身影,只觉他们曾经的眷恋,曾经的温柔,曾经一切一切的美好和痛苦,此刻似乎都成为了镜花,在虚幻中堆叠,却永远无法触及。
他感到一种莫大的恐惧,却一时无法言说那恐惧的根由,只能雕塑般定在原地,看着那星海中急速闪过的身影。他看到了曾经背叛自己的故友,看到了意外身死的爱徒,看到了用心险恶的帝王,看到了无数走入过他生命的人。他们的人生轨迹或有不同,却都不再有自己的参与,但诡异的是,他们的结局似乎与记忆中并无多少差别,都因各种各样的机缘巧合,最终回到相同的宿命。
他因此怅然而立,似有所得,若有所悟,看着那些纷飞幻灭的身影,却将心思全抛向天外。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渐渐回过神,四周的星空早已消失,竹林里虫鸣细细,清香徐徐,透着令人安逸的宁静。
他不由自主深吸了一口气,那冷冷的清新充斥了他的身躯,让他躁动不已的心重新平稳下来。他转身看向老人,普朗大师还是一副悠哉的样子,坐在灯上抽着烟,不时斜眼瞄来,带着诡秘难辨的笑容。
“就算没有你的存在,他们的宿命也无法改变……生与死终究是这一场空罢了。”老人看他回过神,慢条斯理地嘲弄了一句。
“我知道生死契阔从不随人,只是……只是难以忘却,我不想再经历那无力的分别了……不想再和人牵连……”
“不想牵连?那你还把小姑娘带回书屋做什么?”
“……她身系预言之事,我总得管一管吧?”
“好,的确是要管,那你又留着小尤诺在书屋做什么?”
“……是他自己要留下的,我可没有强求。”
“难道不是因为八年前的爆炸?你敢说没有半点内疚?”
云轩一时语塞,老人慢悠悠抽了口烟,拿手指点远处晒笑道:“还有旁边那小鬼,不也是你主动带回来的?你啊,就是嘴硬心软,说着不管不顾,到头来还不都要自己承担……你这性子,又哪里超脱的了,哪里会不惹上感情呢?”
他说罢便盯着祭司直看,见对方始终不言不语,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既然逃不开这尘世纠葛,倒不如放开心胸,再不济,就算当做磨练也好啊……这么多年来,你修为终难寸进,要我看来,和这越积越深的心结也是脱不开关系的……”
“行了,废话不多说,老头子先回去了。”说完这番话,普朗老人便将烟斗一塞,拍了拍手站起身,又瞥了祭司一眼,长笑着消失在一道浓艳紫光中。
云轩默然独坐,望着明月黯黯神伤,他想着老友的谆谆劝说,心中百转千回,杂念丛生。放开心结?这千年的悲喜,叫我该如何去放……他正在这苦恼中徘徊不定,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低呼:“先生?先生?您在哪儿啊?我肚子好饿……起不来了……先生?”
这催命般循环往复吵个不停的叫声惹得云轩额上青筋直冒,忍不住转头高声呵斥:“喊什么喊!自己爬回去!”
少年似乎被这声突兀的斥责吓了一跳,顿了片刻才又放轻了声音哀求:“先生,我真的起不来了,您行行好帮帮我吧……”
这短命的讨债鬼!我还真是没事找事……祭司喘了几口粗气,勉强按下心头之火,迈着大步走向修炼石台,面无表情地远远一瞄。微弱的黄色灯光下,少年勉力支撑起双肘,抬头望着自己,满脸都是黑乎乎的汗渍,正咧着嘴闪出一口白牙,讪讪赔笑。
云轩看到他这幅狼狈的样子,不知为何怒气消了不少,甩出白光缠绕着少年将他拉起身,上下扫了一眼,冷冷嘲弄道:“还知道醒过来?怎么不睡死,也省得我心烦。”
界海哪里敢多嘴回答,厚着脸皮抓了抓脑袋,期期艾艾地问道:“先生,可以开饭了吗?我都快饿死了……”
“开饭?哼……这都几点了,哪还有饭,饿到明天再说吧。”
“啊?什么都没了吗?”少年苦着脸央求,“先生,给几个包子也行啊,馒头也行……白饭也行的,真饿得要命啦,先生……”
“都没了,啃竹子去吧。”
“竹子可怎么吃啊……那么硬……”
界海充满怨念的哀叹声塞满了这僻静竹林,云轩对此充耳不闻,只顾往前走,身后是垂头丧气步履蹒跚的少年。
然而在远处那间小小竹屋中,正有一大堆封装好的保温食盒摆放在方桌上,空气中带出淡淡的食物香味,衬着黄色的魔力灯光,透着无比温馨,等待着两人的回归。
夜更静,只有少年充满喜悦的呼声突起,打乱了这片散满愁思的竹林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