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浓云遮天。
急促脚步声顺着狭窄石阶滑过。维鲁特裹着斗篷踉踉跄跄冲下了山,一头撞进湿漉漉的杂草从中,依照明琪女士的指点,直奔向南方海岸而去。
这黑漆漆的荒郊野地,别说是灯了,连条像样的小道也没有。他又没带照明工具,就算运起真实之眼,顶多能侦测到潜在威胁,反而看不清脚下。因此,纵使心中再急迫,他也只能放缓脚步,顶着冷飕飕的夜风,摸索着前行。
好在孤儿院距离海岸并不算远,他对附近的地形图更是熟稔不过,只捡着平整地方走,约莫一刻钟后,便隐隐听到了潮声。
赛科尔那小子真会在这儿吗?在他印象中,从没听说东山周围曾有过村镇,就连地图上也并未加以标注。虽然女士说得很有自信,他心里却没底,加快脚步穿出草丛。
前面已是断崖绝壁,再往下方遥望,眼前一亮。闪烁着蓝色光点的海岸线出现在视野中,潮涨潮落,就像一条于风中起伏的炫目绸缎。黑压压的建筑群散落在更远处的海岸,应该就是女士所提到的小镇废墟了。
银色神光照亮了崖顶。维鲁特迫不及待地运起真实之眼,从那无数道蓝色光晕中,勉强捕捉到了一点如豆子般大小的黑光。
果然在这儿!他终于松了口气,顾不得擦汗,快步爬下山崖,直奔向那黑点的所在。
莹莹蓝光映得整片海滩犹如梦幻星河。维鲁特穿过乱石堆,踏上沙地,越跑越快,远远瞧见有团黑影孤零零伫立在海边,赶紧喊了一声:“赛科尔!”
隆隆潮声顷刻将他的呼唤冲得支离破碎。
他本以为对方无法听见,那僵立着的身影却有所察觉,转头瞧见了他,便像见了鬼似的,拔腿就想溜。
“给我站住!”他厉声一喝。那身影抖了三抖,抬着脚愣了楞,终于还是没走,就地一坐,望着海面发起呆来。
维鲁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小子身边,弯下腰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领子,喘得粗气连连,却又说不出话。
可不是吗?好容易才找到了人,再要多嘴去怪这怪那的,真怕这小子又闹出别扭来……他喘匀了气,也松开了手,故作无事地拍了拍赛科尔的肩膀:“走,跟我回去。”
影刺客垂着头耸着肩,不理睬他。
维鲁特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回答,索性往他身边一坐:“行,你想这么耗着,倒不如就在这儿过夜吧。”
凛凛海风迎面扑来,刮得他眼睛都要睁不开。赛科尔那小子倒是坐得极安稳,仗着能外放神力护身,连头发都纹丝不动,就像石头垒成的一般。
冷风顺着袖管裤腿一个劲地往里灌,冻得人鸡皮疙瘩一层又一层。他紧了紧斗篷,望着前方蓝莹莹的海,听着沉沉的潮声,只觉有种遗世的孤寂,思绪也不由随着浪花急速倒卷。
一幅幅画面如影印般闪过脑海:从午后在孤儿院与明琪女士的谈话,到白港旧巷的那场追逐,再到突袭救下赛科尔、与邪眼和铁手的对峙、梅璐妮阁下的突然造访……最后,归于明琪女士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在他心中掀起的滔滔波澜。
真是一团乱麻……他想到其中交错的真相与谎言,想到那些依旧无法开解的谜团,忍不住叹气,耳边却终于传来了期待已久的回应。
“梵特老爹不是我害死的。”赛科尔还是不肯抬头,把脸埋在膝盖中间,说话都带着鼻音。
“所以呢?”维鲁特故作不解,随手捡了片小贝壳掂了几下,“他跟我有关系吗?”
又是半天没有回话,他瞧准了方向,正要把贝壳往那片荧光海面上抛去,一声含含糊糊的咕哝终于飘了过来:“我不会害死你的……”
他一愣神,手中的贝壳已掉到地上,劲还未收,只挥出一团空气。
这傻小子……维鲁特转过头瞄了他一眼,心中泛起些暖意,嘴里却毫不留情,冷冷嘲道:“害死我?你在做梦吗?就算你哪天终于蠢到连吃口饭都会噎死了,我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呸!小爷才没那么蠢!”赛科尔愤然抬头,对上那双鲜红的眼睛却又犯了怯,背过身去嘀嘀咕咕,“大姐头骂我,你也来骂我,你们都嫌弃我好了……我以后就算没饭吃了,也不用你们管!”
他说的虽是赌气的话,但听着总算是恢复了往常吊儿郎当的语调,似乎已不再陷于低落萎靡的情绪中。
维鲁特勾了勾唇角,就像无数次习惯的那样挖苦着同伴:“说什么废话,你要饿死了,不还得我来挖坑埋了你。”
“呸!你才饿死了呢!”影刺客回呛一声,又觉得不妥,拼命摇头,“呸呸呸,小爷说错了,谁也不会死的!”
这小子就是个直脾气,刚才还委委屈屈的,转眼又犯了浑,似将那些不愉快统统抛到脑后去了。
维鲁特这才放下心来,往后一靠,带着几分倦意躺在了沙滩上。他枕着手臂,眯着眼睛,脚畔是凉凉的海水,身边是看着不那么可靠却又格外让人安心的伙伴,只要忽略头顶乌黑的天,以及吹得人寒毛直竖的冷风,四舍五入,就当是在海边度假了吧……
他真有些累了,虽然脑海里仍有无数疑问如火车般来回打转,但这一躺下,就觉得眼皮像灌了铅一样重,止不住地往下坠。就在他打算放弃和睡意对抗,合眼休息之时,却听到了一声轻呼:“维鲁特?”
蓝色的眼睛眨巴眨巴,从他头顶斜探了过来,在海面荧光的映衬下,似乎又泛起了幻变的水色。脑海里那张落泪的脸就在此刻猛地冲了出来,推得他下意识地弹起身,差点撞到那小子的下巴。
“别在这儿睡哦,会感冒的。”赛科尔也不懂他这一会儿躺一会儿起的是怎么了,揉揉鼻子站起身,抬脚往那片黑漆漆的废墟走去。
“你刚才为什么……”维鲁特几乎就想问起同伴为何流泪,话到嘴边,又被瞬间恢复的理智给塞了回去。
“你说啥?”影刺客停住脚回过头,狐疑地掏了掏耳朵。
“我在问你,这是什么地方?”他毫不犹豫,平静地扯着谎。
“这个啊,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赛科尔并未多心,抓了抓脑袋,指着那片废墟笑了,“不过,我很久以前是住在那儿的。”
“……到孤儿院之前吗?”维鲁特转头看向远处乱糟糟的黑暗建筑,那里就像孤寂的死城,一点光也没有。
“嗯……”影刺客歪着头想了又想,“还要更早些吧。这里以前还挺热闹的,每天都有大船小船开过来,装了各种好吃的。姐姐就带着我跟在船后面跑啊,跑啊,等着捡他们漏下的吃……”
“姐姐?”维鲁特挑了挑眉,突然打断,“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姐姐。”
“我没说过吗?”赛科尔回头看他,眨了眨眼,恍然大悟,“没说过就算啦,反正她很早很早以前就死了。”
他说得极其平静,仿佛那死去的不是他的亲人,甚至不是人,只是这海边随处可见的某只鱼虾。
维鲁特皱起了眉头。他看着那孤立在海风中的蓝发少年,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未问过同伴年幼之时的种种经历。
他一直以为赛科尔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这似乎理所当然:从两人相识前,那小子就住在孤儿院了,又和院长明琪女士关系如此密切……何况,不管有意或无意,那小子根本没漏过一点口风,就像从前的经历早已被遗忘了。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心底就此升起了一股迫切的冲动,他很想要知道些什么,又不确定该从何说起,只能生硬地接着话题继续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她啊……”影刺客迟疑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了,“大概……是生病死了的。”
“大概?”
“谁知道呀,我那时候又不懂什么死了活了的。”赛科尔说起这事显得有些烦躁,胡乱踢着脚边的沙子,自言自语般嘀咕个不停,“本来都好好的,她睡了一觉就醒不来了,身上跟火烧的一样,红通通的。我哪知道这是生了什么病啊……我给她喂了水,趴那儿看着她,慢慢地她就不红了,变黄了,也不烫手了。
“我以为她是好了吧,就去海边捡吃的了。回来给她吃,她也不吃,叫她她也不应。我又去巷子对面的面包店,给她偷了个软乎乎的白面包,她还是不吃,我就生气了,自己吃掉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点一滴,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到了晚上,她连水都喝不下了,还是不理我,我也不理她。过了几天,她不洗澡,身上开始臭了,跟烂咸鱼一样的。我可不想闻,自己跑到棚子外面睡了……再后来,她臭得都招虫子了,我实在受不了,拖着她到海边啊,想让她洗个澡。可她掉进海里,就漂走了……别人告诉我,她这是死……”
海潮声吞噬了最后一个字,赛科尔怔在那儿望着海面,半天没再说话。
他讲的似乎非常平淡,听者却尤觉得心惊肉跳。维鲁特盯着那片黑暗废墟,仿佛竟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蓝发身影低垂着头,倔强地拖着尸体,从破旧棚屋出发,穿过幽暗街道,一步一步走向海边……
风中寒意更甚,吹得他连打了几个冷战。他怎么也没想到同伴在住进孤儿院之前,竟是过得如此……他一时词穷,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出于逻辑,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你父母呢?”
“没见过。”影刺客摇了摇头,抬手指向海岸,“姐姐是在那边捡到我的,只捡到我一个,没其他人了。”
捡到?维鲁特这才明白过来,那位早逝的“姐姐”恐怕也只是个善心的流浪者,偶然在海边救下了年幼的赛科尔罢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和地问道:“你那时多大了?”
“大概……三四岁吧。”
“在那之前呢?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不记得了。”赛科尔用力抓了抓头发,“姐姐说,我应该是被海水冲过来的。我只记得自己叫赛科尔,其他事都想不起来。”
“……从那以后,你就一个人生活了?”
“是呀!”影刺客回头朝他笑了笑,似乎根本意识不到那段生活曾有多少艰辛,“后来没过几天,我就能变成影子飞来飞去了!当天晚上,我就把那家面包店给偷了个精光,谁叫他们以前老打我的!你不知道,当时吓得他们都以为是见鬼了呢!”
神力觉醒……看来那位“姐姐”的死所带来的打击,显然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
赛科尔笑得简直没心没肺,维鲁特却像被一块沉甸甸地大石压住了胸口,总觉得那小小的身影还浮在眼前,一步一回头,不舍地看着莹莹的蓝海。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又听同伴继续说道:“再后来,尊上就找到我了。我跟他打了一架,没打过,他叫我跟着他走,能学本事。我问他管饭吗?他说管的,我就跟着他走了。”
“……你拜他为师了?”
“才没有,他就是个骗子!”影刺客用力踢几脚泥沙,至今还是气愤难平,“开始说的好好的,转天他就嫌我烦了,把我扔给了大姐头。还是大姐头对我好……”
他说到这里又顿住了,想了半天,咬起了牙:“她现在也不喜欢我了……呸,小爷才不在乎!小爷不用你们管,也不用你们可怜我!”
他越想越气,从腰间拔出那对长短剑,切菜般地往沙地里乱砍,嘴里骂个不停:“都怪那个该死的尽远!就是他的错!给小爷去死,去死吧!”
维鲁特随他在那儿发疯,也不阻止,瞧他渐渐停住了手才冷喝一声:“闹够了没?我要不想管你,难道是来这儿散步吹风的!?”
赛科尔愣了愣,回头见他像是发了火的样子,赶紧把剑往沙地一插,讪讪凑了过来:“我可没说你呀。”
话题转来转去,似乎又回到了原地。维鲁特很清楚明琪女士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意,只觉得两人这么别扭下去实在不像样,索性跟他挑明了:“你要觉得自己委屈,就把那件事一五一十说给她听。她又不是不讲道理的,怎么会胡乱责怪你。”
影刺客却沉默了,走到跟前往他身边一坐,好半天才小声嘀咕了起来:“怎么说啊……我警告过梵特老爹的,叫他别跟来别跟来……非要偷偷跟来!他都一把年纪了,还想帮我打架么?早知道,我就把他关在屋子里了。”
“……或者,你可以先跟我说说。”
赛科尔抬头瞥来,维鲁特板起脸,目不斜视,装得漫不经心。
“……那你别告诉别人啊。”蓝发少年低下头,拨弄起了沙地上小贝壳,“我当时又不知道梵特老爹偷跑出来了……我还在芦苇荡子里藏着呢,就等着沙沙把人赶过来。”
“沙沙?”
“哦,沙沙是条超大的变种蛇,很厉害的!”赛科尔说起变种异兽就止不住地兴奋,转眼又耷拉下了脑袋,“可就是不听话……”
维鲁特从明琪女士那儿听说过这巨蛇的存在,也未多想,继续追问:“然后呢?”
“然后,尽远那混蛋就背着个大包袱跑过来了,沙沙还没跟来,也没看见那个公主。我想着,‘先把这个解决掉吧’,哼,没想到那小子还挺难缠的!
“我跟他打啊打啊,过了一会儿,那包袱掉下来了。原来里面是个女孩子,紫色头发的,就是那个公主了!我正想上去杀了她,尽远那王八蛋居然耍诈,趁小爷不注意丢了个闪光□□!害得小爷眼睛都差点瞎了!”
他把双拳攥得死紧,往地上一阵乱锤:“臭不要脸的家伙!小爷早晚要撕了他的脸!”
“……你就这么打输了?梵特老爹呢?”
“还没说到呢!”赛科尔喘了两口气,抓起地上的贝壳,用力往海面抛去,“我又看不见,就只能挨打还不了手。尽远那不要脸的家伙真够狠呐,小爷都快被他打晕了,好在沙沙赶来了!我听到它在草丛里滑,我闻到它的味道了,腥腥的,甜甜的……我就喊它,使劲喊它,然后,就觉得身子一轻,飞起来,掉到了水里……”
他忽然顿住,全身痉挛般抖了起来,身子慢慢往下弯,就像有只巨大的铁钳要将他的头拧到地面。
“那水好冷啊,跟冰一样的,又重又冷……我拼命划着手,想浮起来,可脚下有东西在拉我,很多的手,拉着我……我想喊:姐姐,爸爸,妈妈,救救我!可我一张嘴,水就灌进去了,咸的发苦,我喊不出来,喊不出来……”
赛科尔沉在那段回忆里,都有些神志不清了,佝着身子不停打颤,几乎快趴到了地上。一只手从边上斜伸来,穿过他胸前,将他揽了回去。
“没事的,没事的……都过去了……”维鲁特轻拍着他的背,喃喃说着,也不确定这干巴巴的安慰是否能起效。
这小子似乎弄混了某段记忆,京城附近哪来的咸水河……他看着前方波澜起伏的海,心头一颤:或许,赛科尔想起的那段经历,正是在这片海域中?或许在那个十四年前的夏天,这附近发生过一场海难,而赛科尔,是唯一的幸存者……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段记忆太刻骨铭心,所以,他才会对“入水”一事表现出生理性的抗拒……
维鲁特锁着眉头,心里很乱,不想再问下去了。蓝发少年却像是突然打开了记忆的匣子,颤颤抖抖地,还在继续说:“我听到有人在尖叫了,可我睁不开眼睛,也喘不了气,我想我就要死了吧……然后,我又飞了起来,像从地上飞到天上的云里,浑身都轻飘飘的。有人抓到我了,我听到梵特老爹在叫我,‘别怕,别怕,我们先回家’……”
赛科尔顿了一顿,低低地怪笑起来:“我好开心的,我本来以为我快死了,可是我没有呀。我还是看不见,我就攥紧了他的手,他也攥紧了我的手。我轻飘飘地跟着他走,他先是走得很快,可是渐渐慢下来了,越来越慢。我攥紧他的手,可我觉得他的手也变得轻飘飘了,就像云一样的。后来,他不走了,我也不走了,还是攥着他……再后来,我手里一下子就空了……”
他忽然伸出手,定定指着那片蓝莹莹的海:“我能看到东西的时候,梵特老爹不见了,沙沙不见了,尽远不见了,紫头发的公主也不见了……只剩下我,还有很多蓝色的光,飞啊飞,像萤火虫……”
隆隆潮声再次冲来,吞没了所有归属于遥远记忆的音节。
赛科尔前伸着手臂,像块破碎礁石一样定在那儿,蓝色的瞳里又似泛起了水光。
原来梵特老爹是为救他而遇险的……那小子硬是不肯说出来,只怕还是因为心中存着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愧疚吧……维鲁特不知该说什么好,半蹲在他身边,将那前伸的手一点一点压了回来。
“梵特老爹……不是我害死的。”蓝发少年固执地坚持着,带着浓浓的鼻音。
他叹了口气,轻拍着同伴的背,低声附和:“不是你害死的。”
“姐姐不是我害死的。”
“不是你害死的。”
“还有爸爸,还有妈妈……都不是我害死的!”
“他们都不是。”
一声声肯定的回答似乎带着热度,让赛科尔僵硬的身躯都放松了下来。他软软往后一倒,躺在沙地上,茫然看着头顶暗沉的天,似乎再没有说话的力气。
维鲁特也跟着仰起了头。天上的云在飞速移动,就像被一只无边的巨手推过了,渐渐散开,显出一块块不规则的空缺。月光从那些空缺中漏下,洒在幽蓝的海面上,也洒在他的脸上,冰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他不由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个月夜,也是在这同样冷清的月光下,他第一次见到了赛科尔。
那天,他正式加入新教派,作为首领亲传的弟子被介绍给众人。在那个红树林包围着的白屋外,人群挤得像蚂蚁,一双双眼睛闪烁着,却寂静无声。金发白袍的高大身影牵着他小小的手,踏着月色前行,每踩下一步,都能在林间听到回响。
他看着前面那些表情怪异的陌生面孔,那些或灼热或冷淡的目光,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一盘刚出炉的菜,在这没有酒席的宴会孤独地登场,等待着所有人的评判。
阿谀声如潮而来,没人会对首领的弟子表现出任何不满。善于逢迎者将他夸得天上也无,仿佛对他再了解不过;也有人保持着谨慎的平淡,并不随众附和,只是在他眼神扫过时才微微点头致意。
他谨守礼仪,安静地走着,一言不发,直到头顶传来几声嘲笑般的轻哼。然后,他看到了赛科尔。
蓝发的小少年披着漆黑的袍子,独自站在高高树顶上,站在那片几乎快要燃烧起来的红叶中,冷漠地俯视着他。他刚抬起头,那人却又在被他目光触及之后,像影子一样,无声地消失在了原地。
“不是个可以亲近的家伙”他对自己这样说着。但不知为什么,老师偏偏选了那个“影子一样的怪人”作为他的搭档,甚至随他一同上学。
对方虽然和他一样年幼,却是个强大的力量者,又很不合群,看起来高深莫测。他起初不敢大意,恭恭敬敬地持礼相待,直到他第一次邀请对方回家做客,那小子终于憋不住,露出本性为止……
说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的?
云层散得很快,一晃神的功夫,明晃晃的月亮已完完整整出现在视野内。维鲁特沉在这辽阔的银色月光里,心神驰荡,不能自已。
耳边忽然响起了歪歪扭扭的歌声:“月儿弯,月儿弯……月儿弯弯,像宝儿船……”
他循声低下了头。蓝发少年眯着眼,似睡非睡地望着头顶虚悬的月,嘴里念念叨叨,唱着一首他从没听过的歌谣。
“宝船儿……摇摇,宝船儿慢,带哪个娃娃……云里儿……”赛科尔唱到这里忽然像是屁股被火点着了似的,弹起身来,瞪大眼睛看着维鲁特,“这是……什么歌?”
唱歌者反倒向旁人问起歌名,多少有些怪异。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但瞧着那双蓝眼睛里似乎显出了些活力,不自觉地就想让这话题继续下去,“听起来……不像是塔帕兹的风格,你从哪儿学来的?”
影刺客愣了一愣,摇晃着脑袋:“我忘了。”他呆呆地抬起头,迎着皎洁的月,来来回回哼着仅存在记忆中的那两句残缺的歌。
歌声忽高忽低,就像潮水一样起落,却总带着一股无法冲刷去的哀伤。
维鲁特见他唱得入迷,不想打扰,默默躺回了沙地,合着眼听着走调的歌声,不知为何又想起了赛科尔第一次来到他家时的样子。
说是家宴,但因为客人有些特殊,又是初次到访,母亲特意吩咐下去:一切都要按照最高规格来接待。
于是,当他带着那一脸不耐烦的小子回家时,看到的是装点一新、门上挂着蓝宝石家族徽记和金色人鱼旗的石头古堡,差点让他以为家里不凑巧地有位教派中的大人物来访。
蓝发小少年对于如此隆重的礼遇表现得不屑一顾――当然,他现在是很明白的,那小子根本就是不懂,而不是故意要摆出架子。然而当时,他看着那张依旧板着的黑脸,心里颇有些压力,直到……母亲带着欢笑声来门前迎接。
他发誓:当母亲抱住他、温柔地抚过他头发的时候,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蓝发少年眼睛里闪过的、满是羡慕的光……
歌声不知何时停了,海风带着潮音翻滚过耳边,像要把人整个吞下。在这永恒单调的节奏中,他听到了一声轻问:“呐,维鲁特,你说,人死了……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他睁开了眼,转过头看去。赛科尔还在呆呆望着天,执着地守着那片银色的月。
“怎么可能。”他下意识地否决,但看到那傻小子又垂下了头,立刻改口,“不过……我的确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流星,划过天空……只有认识他的人才能看见。”
“流星啊……那消失以后,就看不到了吧……”赛科尔低头嘟囔着,似乎很失落。
“那也未必……我听说,所有流星到了旅程的最后,都会聚集在月亮上。他们会成为银色的光,在夜晚之时照向大地,守护着那些他们曾经爱过的人……”
维鲁特煞有介事地编着他认为合理的童话,蓝发少年果然信以为真,转过脸来冲着他笑了:“是吗!他们现在就住在月亮上?太好了!”
他又飞快转回头,望着天上的月:“爸爸和妈妈就在那上面,还有姐姐,还有梵特老爹……”他伸出手,像是要抓住那无形的、银色的光:“他们都在看着我呀……等我死了,也会到月亮上的,到时候,大家就能在一起了!我一定要好好骂骂那个老家伙,他一点都不听话……你说对吧,维鲁特?”
“……嗯。”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赛科尔更是欣喜,从沙地上一下跳了起来,拼命地朝着月亮挥起了手:“喂,月亮!你要好好的!等我死了以后再来找你啊!你听到了吗!”
维鲁特看着那个蹦蹦跳跳、似乎再无负担的身影,心中却觉得酸酸的,说不出的难受。他说不出话,站起身来,甩掉斗篷上沾着的沙子,再次望向月光下如星河闪烁的蓝海,将它刻印在记忆中。
“该走了。”他轻轻催促着,转身向来时的山崖走去。
迈出三步,不必回头,蓝发少年就已像风一样蹿到了身侧。
肩膀上一沉,耳边是熟悉到不会引发他条件反射的笑声:“去哪儿,我带你呗?”
他还没回话,心头忽然一跳,只觉如芒刺在背,整个后心一片冰凉。
有危险!他一把抓住了赛科尔的胳膊,再回头,就见一道巨大的白色光柱从遥远海面下直射而出,恐怖的能量波动冲破层云,将这宁静夜空一分为二。
那是……“深渊”号上的超级光能射线!
强烈的不祥感几乎勒住了他的呼吸。他胸口砰砰乱跳,眼前是星星点点的白光,耳内也充斥着尖锐的魔力嗡鸣,却还是在这瞬间咬着牙转回了头。
远方的小山被光柱擦出了一条规整大道,火焰冲天而起,追着树木的倒塌声慢慢向四周蔓延。山顶上那幢隐约可见的小楼也被埋进了几乎占据他整个视野的红光里,在尖啸的热风中,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