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前推移。
深夜时分,虽然此刻的京城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时之歌内层的小木屋里却依旧沉寂。
对于弥幽而言,今天不过又是个毫无波澜的周一。她和往常一样,整天泡在书屋里,下午6点带着肥鸟阿黄传送去云轩哥哥的南岛庄园享用晚餐,8点回到书屋,洗漱过后便早早钻进了被窝,开始例行的睡前活动:看书。
女孩装饰朴素的小房间里别的没有,就是书多。黄铜书架沿着整面木墙层层堆砌,挤了满满当当的书,还有放不下的就索性塞进床底。这些书可都是云轩千年积攒的收藏品,某些孤本典籍要是拿到拍卖行去,怕是千金难得,然而在女孩眼里,不过聊以打发睡前时间罢了。
午夜整点的钟声敲响时,弥幽早已沉睡。门旁昏黄的花型吊灯闪了几下,伴着钟声熄灭,但屋内却并未陷入黑暗,因为在她对面墙上正亮着团圆球似的莹莹白光。
肥鸟阿黄耸着肩遮着翅,缩在它最宝贝的软绵小吊床上,浑不似白天叽叽喳喳的吵闹,睡得一声不响。它那身白羽只要处在黑暗中即会发光,但鸟类睡眠最忌光亮,它又无法控制,只能套上超小号的黑眼罩,远远看去,就像个圆鼓鼓的怪面人偶。
洁白微光洒向前方的旧式木床。女孩躺在床的正中央,盖着雪白丝被,双手交叠胸前,睡得文文静静,就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见。
钟声敲过十二下,房中又恢复了静谧。那缠着紫色花藤的小木门前忽然出现阵阵水波颤动,一只裹着黑烟的手就像从泥潭中伸出般,悄无声息地穿过木板,往侧边锁扣上一绕,轻轻松松就将房门打开了。
走廊里漆黑无光,一道消瘦身影就站在门外,仿佛与黑暗同为一体。
借着从阿黄身上发出的微光,可看到那人披着黑斗篷,尖尖兜帽仿佛不受重力影响,直悬在头顶,露出了亚麻色的短发。他眉目寻常,至多算得清秀,只是一双星辰般的蓝眼睛漂亮得惊人,加上眉心那点金色的玄奥魔纹,有种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吸引力。
如果此间的主人――大祭司云轩在场,定会吃惊。原来这闯入者竟是他苦寻不着的小徒弟界海!自从佣兵大会上一场异变,界海被那本旧书中的无名邪灵所趁,占据了身体,随即消失无踪,却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书屋内层,还偏选了个他不在家的时间,用意耐人寻味。
此时的界海显然还在邪灵控制下,死板着一张惨白的脸,像个纡尊降贵的名流贵族,没有半点少年活泼的气质。他瞥了那洁白光源一眼,眉头微皱,显出几分厌恶,但却似有顾虑,强自忍耐着,悄无声息地飘至弥幽床前。
紫发女孩睡得正熟,完全没察觉有人靠近。“界海”仔细端详着女孩平静的睡脸,就像在看一件绝世珍宝,许久后终于扯开嘴角,扬起个满足的笑容。
他抖动着嘴唇欲言又止,先往衣兜里一掏,将那本泛出微微金芒的无名旧书取出,抬手覆上书皮,无声喃喃了几下。灿烂金光闪过,整个房间就像被涂上了厚厚金粉,所有一切都被包裹在那股无名的强大神力中。
肥鸟身上的白光被彻底掩盖,这显然让“界海”相当愉悦,轻笑着把书收好,看着弥幽仿佛镀金般的脸摇头叹道:“终于又见面了,亲爱的小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女孩当然无法回应,但闯入者兴致才刚起,绕着木床缓步打转,目光始终定在弥幽脸上,嘴里喃喃不停:“八年前那次,你可真让我意外……我怎会想到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居然能超越法则限制,提前和‘它’融合……呵呵,果然不愧是被选定的命运之子……不过没关系,你瞧,我们现在不又见到了吗?哦对了,我是不是该多表现出一点点重逢的激动?”
“拥抱?亲吻?不不不,那些都太寻常了!”他忽然刹住脚步,蛇一般细眯起眼睛,死死盯着女孩的脖颈,“或许,我还可以给你一点别的惊喜?比如……在你漂亮的脖子上划一道完美的伤口?哈哈哈哈!”
“界海”笑得近乎歇斯底里,好半天平息下来,却又露出了几分恋恋不舍的感伤,双手虚浮在女孩金色的面颊边,像是看着离世情人般,隔空轻抚:“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这八年来,我始终在反复推敲这件事……你看,我们两个其实很像,独自活在这无聊的世间,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命运,实在是……太辛苦了。”
“你也觉得很累吧?八年来,只能像个囚犯一样被关在这孤绝于世的小破屋里,你一定早就已经厌倦了吧……啧啧,真是个可怜的小家伙。”
“界海”魅惑的蓝瞳中透出几许迷离,像朦胧不清的水雾。他翘着嘴角,手指越凑越近,几乎要碰到弥幽的脸颊,却突然像是被一道气墙给挡住了,再也进不得半分。
“该死的渣滓!”他脸色瞬间一沉,用力往前推,依旧无法真正触到对方,终于慢慢吞吞收回了手,一声冷哼,“说了不会伤害她,你紧张什么,莫非你觉得我会食言!?”
他这句讥讽中似乎又杂了三分无奈,也不知是在和谁说话。四周无人应答,就看他面色一阵红白交替,终于缓和下来,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床上的女孩。
“你要护着她,这很好,很好……我一定会如你所愿的。”闯入者低低阴笑了几声,随意挥手。
一团墨汁般的粘稠物从他手心浮现,不偏不倚正掉在弥幽额前。那仿佛橡皮泥般的东西弹性十足,跳了几下又落到女孩嘴边,哧溜一声就从齿缝间钻了进去。
他的眼神始终随着那团胶状物来回弹动,看它钻进女孩嘴里,才满意地点点头,继而疯狂大笑起来。他像是从来没这么开心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已成了声声急促干喘。
这口气还没理顺,他忽然回头瞥向对面那团白羽,冰冷目光利如尖针,往肥鸟身上来回扎了几下,像是有些不甘心,却又在随后炸起的金光中消失了身影。
刺耳怪笑追着金光散尽,房中又是一片安宁。
木床上的女孩依旧睡得平稳,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过,然而在她脑海深处的意识之地,却赫然有风暴正要降临。
弥幽刚醒来时,视野中只有一片浓重迷雾。
四周不见光亮,但她清晰无比地看到了水流般缓缓旋动的雾气,那纹路,就像由无数烧焦的棉花糖堆砌而成。棉花糖?她下意识抽了抽鼻尖,没闻到任何气味,再看看身上,还是睡前穿的那件浅紫色小花裙,顿时陷入了深思。
这是在哪儿?她可以确定这绝不是自己的小房间,因为她没看到对面墙上那团在夜晚永远不会熄灭的莹白光亮――相信就算再大的雾,也遮不住肥鸟固化了神力的光明之羽。
所以,是梦吧?
这猜想倒让弥幽觉得有些新奇。虽然对于常人来说,做梦实在太过普通,纵然醒来时难免会遗忘,也总有些散碎印象。但不知为何,她似乎从未有过梦境的体验,至少在她记忆中,没有一星半点关于梦的痕迹。
由此,她对这周围的浓雾更添了几分好奇。她很想弄清楚此刻的处境,眨着眼睛环顾了一圈,却没任何发现,便试着轻呼了一句:“阿黄。”
弥幽安静等了半天,正如她预料的一样,肥鸟果然没出现,反倒从那雾气深处飘来阵鬼魅般的轻笑。
“你这是迷路了吧?可爱的小姑娘。”娇滴滴的女子声音似乎带了种天然魅惑,在浓浓雾气中四下游荡,寻不着来处,“来吧,往前走,我会告诉你回家的路……”
随着声音消失,迷雾中一阵旋涡卷过,竟吹出道一米多宽,遍布斑斓魔纹,犹如镜面般光滑的小路,仿佛在指引女孩前进。
然而弥幽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应该在某个地方听到过,只是一时想不起,再加上那条现实中不太可能出现的光怪小路,让她终于有了确定的判断:果然是梦吧。
书上说,梦境都是现实生活的衍生物,总能反映出每个人潜意识中不可察觉的细微偏好。由此看来,难道自己天生喜欢这样黑暗的环境么?
她正胡乱猜想,耳边又听那神秘声音在继续怂恿:“来啊,小姑娘,到我这儿来。你看,我这儿有你想要的一切。任何心愿,任何你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都可以实现……”
话音未落,小路上又是一阵光影频现。无数金银财宝、华服美食,人世间最奢侈最珍稀的收藏品,都如跑马灯轮番在镜面闪过。
女孩看着前方七色彩虹般的虚影,只觉晃得眼都花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无法引起她半点兴趣,不过听对方这么说,她倒想起件事,忽然伸手一抓,竟从虚空中扯出本硬皮书,上写着四个大字:“梦境解析”。
果然如此……这本书她早就看过,据书中记载,每个人入梦后都有一定机会觉醒部分意识,这段时间内便可随心所欲,无所不能。此刻小试牛刀,自然应验,她心中顿时冒出许多奇思妙想,只等在梦境中尝试一番。而前方貌似诱惑的声光色彩与之相比,愈发不值一提。
这一举动大出对方意外,神秘女子似乎不知所措,停顿了好半天才迟疑问道:“小姑娘,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任何心愿,任何……”
“嘘……”弥幽根本不想浪费时间去回答,又怕对方再打扰,特意比了个肃静的手势,继续专心思索。
整个空间陷入了短暂沉默,而后仿佛对方恼羞成怒,那眩光通道一阵急转,全都涌向中央,将沉思中的女孩团团裹住。片刻后光芒散尽,弥幽已陷入了昏迷。
阴沉云雾中又卷起道旋涡,一个浑身缠满黑红色光带的身影慢慢从那灰暗涡流中浮现。
她披着松松垮垮的紫袍,不断有黑烟从袍中流出,暗红色的怪异纹身从她脸部直延到胸口,但除去那片血色外,乍看下……面容竟和弥幽很有几分相似。
神秘女子携着滚滚烟云飘到女孩身侧,仿如挑拣货物般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娇笑着直摇头:“这丫头居然连点好奇心都没有,难道是个傻子?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可不想白费力气呀。既然你不愿配合,那我就只能……”
她眸中血色忽闪,伸手直插向女孩胸口,五指带着红光狠狠一搅,如划动水面般荡起层层波澜。那波纹中快速闪出许多斑驳幻像,有时清晰可见,有时却模糊成一团。神秘女子起初还斜着眼看得漫不经心,渐渐却皱起了眉头。
“真奇怪,这小丫头难道有失忆症?怎么记忆潮汐模糊成这样了,居然还有断层,啧,这可叫我怎么收拾……看来还得再加把劲才行。”她嘴里一番喃喃,又朝水波纹中插进另一只手,胡乱搅动片刻,突然眼睛发亮,嘴角也跟着勾了起来。
“真没想到,居然还是位公主殿下……哎哟哟,今天的运气可真不错。”她简直像是抓住猎物的饿狼,伸长舌头来回舔着紫红嘴唇,半晌后才恋恋不舍地抽回了手,“让您久等了,亲爱的小殿下,那么,游戏这就开始。”
她得意怪笑一声,整个人浮空而起,重新化作黑烟绕住弥幽团团飞旋,裹成个密不透光的黑球。黑球越转越大,很快竟有一丝亮光从中心绽出,渐渐扩张,最终如照明弹般耀出一片纯白,转瞬熄灭,这片迷雾空间却换成了另一幅模样。
黑木梁、石灰墙、小花窗,还有墙角那架脱了漆的木床,看起来像个朴素的老式r国卧房。墙上四处遍布微黄的斑痕,显然久经岁月侵蚀,却也无人去打理。
房中别无装饰,只在窗前站了个娇弱的小小女孩身影。她看着也就七八岁大,面朝窗外,在昏黄阳光中站得笔直如松,两枚短短的浅紫色马尾辫自耳侧垂下,梳得整整齐齐,那身华贵的深紫宫裙和这年久失修的旧房间简直格格不入。
弥幽再次醒来时,便仿佛心有灵犀,立刻注意到了定立在窗前的背影。
这女孩的头发……和我好像……那再熟悉不过的发色让她禁不住看呆了,回过神来脑筋一转,自然有了猜想:或许那正是梦境潜意识中映照出的,年幼的自己吧。
据云轩哥哥所说,她曾经失忆过,对于童年的印象早就荡然无存,此刻环顾身周,却又觉得这略显破败的小房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这里……是哪儿?昏迷前那浓雾中呛鼻的粉尘味尤在身旁,她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显然,她依旧还在自己的梦境里。
她仔细环视过房间,在仅有的几件家具上没找到任何能给出提示的东西,想要靠近那小小身影,却发现双脚竟像被粘在原地,一步都迈不出。
奇怪,在梦中苏醒后,不是能随心所欲的吗?她低下头左右一瞄,没发现脚边有任何附着物,但就是重若千钧,怎么用力都抬不起。
女孩正歪着小脑袋继续和沉重的双腿较劲,突然听到几声轻笑:“小丫头,别白费力气了。这里是我掌控的领域,你想做任何事,都必须经过我的同意才行哟。”
这声音自然是刚才那怪模怪样的神秘女子。但弥幽可没见过她的真身,只当是自己某个潜意识在作怪,充耳不闻,脑中飞快回翻那本《梦境解析》,试图找出能把脚抬起的办法。
对方见她毫无反应,又提高了音调:“小丫头,难道你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睁大眼睛,看看窗前站的是谁?怎么样,有没有印象?”
女孩经她这一诱导,下意识又朝那片阳光笼罩处望去。小小背影刚进入眼帘,一阵仿佛呓语般的呢喃恰在此时,毫无征兆地自她耳边响起:“你看她的头发,她的衣裙,是不是很熟悉?你猜她是谁呢……再看看四周,想起来了吗?这里,就是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你生命的起点,也是你最憎恨的牢笼……皇宫。”
皇宫?弥幽连着眨了几下眼睛,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是皇宫?
这梦境的发展逻辑让她简直难以理解了。她虽和当今太子关系密切,却从没到过皇宫,但看周围这破败简陋的房间,硬要说成是在皇宫里,实在有些勉强了吧……
不过既然是梦境,当然也就无所不可能了……她这样想着,忽然灵光一闪,又记起那次去京城寻找舜哥哥时,遇见的那个叫做玉茗的怪家伙。
那个人正是玉王府的王子,却偏偏要叫自己妹妹……她本以为对方是认错了,也没打算跟那些古怪的陌生人来往,不过现在联系着想来,难道自己还真和皇家有什么关系吗?
可是……云轩哥哥明明说过,我是他从大漠那头的荒山里捡回来的呀……太奇怪了。
女孩对于大祭司所说的话自是深信不疑的,转眼就将这点疑惑抛到了脑后,重新考虑起刚才冒出的各种奇思妙想。
“怎么,还是记不起来?”神秘人等了好久仍未收到回答,似乎有些烦躁,却强压着笑道,“没关系,既然你忘了,那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再‘复习’一次吧……”
话音未落,自后方传来几下轻微的吱呀声。弥幽回头一看,发现那锈迹斑斑的青铜大门已被人开出了道缝隙,一个黑衣身影游鱼般钻入,先将门小心掩好,才转过身摘下了夜行兜帽。
来人是个小少年,看着约莫十一二岁,套了身黑斗篷,双手缩在衣中,面容冷峻,头发竟是少见的浅绿色……绿色?一个人影顿时闪过弥幽的脑海,难道是尽远哥哥吗?
她正仔细打量着那少年,对方却像是根本看不见她,径直往前迈步。不过一晃神的功夫,他便已穿过了弥幽虚影般的身体,立在那宫裙女孩身后,冷声呼道:“弥幽殿下,太子殿下命我接你出去。”
他这一开口,那熟悉的语气便将身份暴露无遗。
真是尽远哥哥……弥幽虽有些诧异,但既是身处梦境倒也没多想,反倒觉得碰着了多日没见的伙伴,心中不由欢喜。
尽远说完这句又站成了个木桩样子,脸上不见丝毫表情,倒比如今的样子还冷上三分。
小女孩听罢闷声不响,也未转头,沉默了半天才幽幽一叹:“出去……能去哪儿呢?世人都说我是妖女,都说我是祸国的根源,恨不得杀了我才好……这天下,还有哪里能容得了我。”
别看她年纪不大,说起话来竟是老气横秋,半点不似孩童。虽然气质迥然,但这声音也和弥幽颇为相近,似乎真是她小时候的样子无疑。
弥幽可不记得有过这一段,看着眼前两个小小少年,就像在观赏一场新上映的南岛摄录影片――明知是假,但身在其中,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尽远此刻的反应比她印象中还要冷淡。面对小女孩无助的哀叹,他似乎无动于衷,憋了半晌才冒出一句:“太子殿下自有安排。”
小女孩愣了好久,也没等到他详细的解释,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张粉嘟嘟的小脸,果然和弥幽童年时的样子别无二致。她的目光本该是看向尽远,却不知为何又一转,仿佛穿过时空阻隔,定定望向了弥幽。
两对相同的紫眸静静凝视着对方,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愈发缓慢,直至完全停顿。
弥幽发觉对方目光中似乎带着股令她感到悲伤的诡异力量。她本能地想要避开那眼神,却偏偏着魔一样,挪不动视线,只能怔怔看着那水雾盈盈的眼瞳,心头不由自主阵阵发慌。
“那小子在说谎,不要相信他。”耳边又响起神秘女子阴森的低语,就像是钩爪般死咬着女孩不放,“他想要骗你出去,哼哼……好好看着那个女孩,记住她的样子,记住这世界曾带给你的痛苦!”
说谎?尽远哥哥那么老实,怎么会说谎呢。弥幽压根不信,听着那高低起伏的怪调微微有些头晕,眼前却又一花,白光闪过后,整个空间再次换了模样。
金红夕阳下,她看到尽远哥哥正带着年幼的自己穿行于殿宇间,四周不见守卫,如入无人之境。她像股风一样被那两人裹着前行,完全不由自主,最后停在一个阳光探视不到的角落。
两人方才站稳,杂乱脚步声接踵而来。一群身穿金绿制服的禁卫军突然从四周包抄上前,将他们团团围困,仿佛一早就得知了这个藏身之所。
糟糕……纵然不知前因后果,弥幽也看出局面大为不妙,就像见到影片中的男女主角遭遇危机,忍不住提起了心。
禁卫军列完队伍,又朝左右分开,漏出道小路,一个黑色身影背向夕阳,缓缓踏步上前。
那人看着也是位少年,披着象征尊贵身份的黑底镶金宫袍,长长黑发在脑后束得齐整,面庞隐于夕光中瞧不清晰,只有那双黑瞳里透出的沉沉杀意显露无疑。
舜哥哥?女孩不由从脑海里蹦出了这名字,却又不敢相信,因为那张阴暗中的脸,同她印象里和煦温柔的样子简直大相径庭。
来者终于离开阳光进入暗处,微微一抬头,正是当今太子舜殿下。他此时应该也是十一二岁,虽然尚未长开,俊秀脸庞却早早带上了与年纪不符的威严。他冷冷盯着面前的小女孩,就像在看一个非法闯入皇宫的刺探者,毫无亲近的温暖。
“哥哥……”小女孩见到他,似乎有些激动,又有几分恐惧,嗫喏着呼了一声,就把目光转到尽远身上,像在期盼对方出面。
绿发少年还未有动作,时间忽然被定格,神秘女子又在弥幽耳边轻笑:“你好像很信任这个叫尽远的人……真有趣,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明明就在面前,你为什么会对一个外人更加信任……啊,我知道了。”
她好似参透了某种期盼已久的隐秘,畅快大笑起来:“想必你的舜哥哥,可不是来帮你的吧……没错,没错,你看他那脸色,啧啧,多可怕呀,像要吃了你似的。那么,你猜,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这番话里藏了许多不怀好意的挑拨,弥幽对此自然清楚,没往心里去。眼前不过是梦境,即便舜哥哥和尽远哥哥同现实中截然不同,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亲哥哥”什么的,总觉得不太习惯罢了……女孩默念了一句,还是打算作壁上观,且看这莫名其妙的剧情会如何发展。神秘人见她没反应,也只能继续“播放”这似真尤假的画面。
尽远明明收到小女孩期盼的目光,竟视而不见,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三两步就立到太子身后,再未对她分去半点注意。
这像是压倒小女孩心理防线的最后稻草,令她脸色瞬间一白,颤了颤嘴唇,眼泪竟掉了下来。她委屈地抽噎着,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哀求,却被舜不耐烦地打断了。
“行了,别在孤跟前装模作样。”少年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你这祸国的妖女,为我r国引来如此灾厄,还妄想靠眼泪博取同情吗!”
“哥哥,我,我没有……”女孩紧咬着嘴唇直摇头,还想解释,又被厉声喝止。
“住口!”那双黑瞳中怒火大盛,引得周围禁军们纷纷拔出了武器,“不许你如此称呼,孤可不会堕落到和妖女攀亲论辈!”
小女孩被他阴森森的语调吓得直打颤,弥幽瞧着这一幕,面色还是无动于衷,心里头却多少泛起些微妙涟漪。
妖女?这称呼在历史上可不多见……究竟犯下什么大罪,才会被叫做“妖女”呢?何况还是那样一个小女孩……她知道梦境中一切必有现实因由,直觉这两个字应该在哪里听到过,便定下神来翻找记忆,想要借此寻到这古怪梦境的源头。
“看到了吧?这就是你的好哥哥!”神秘女子察觉她心绪变化,不失时机地落井下石,“别看他平时表面上对你关怀呵护,一旦出了事,他却只想着要跟你撇清关系……哼哼,你瞧他现在这幅样子,难不成是要‘大义灭亲’吗?呵呵……”
她话音刚落,就听少年太子寒声号令:“动手吧!”
一声声“诛杀妖女”的呼喝紧跟着震天响起。那群禁卫军同时高举起利剑,迈着整齐步伐,向墙角孤立无援的小女孩步步逼去。夕阳打在他们微微弯曲的背上,只映得一张张僵硬脸孔好似从地狱爬出的邪鬼恶怪。
弥幽还在细细翻找着关于“妖女”的蛛丝马迹,压根都没留神她究竟说了什么,耳听得隆隆呼喊,只觉聒噪异常。她性子向来淡漠,少有悲喜,但那重叠反复响起的“妖女”两字却不知为何竟似刮刀,割得她耳内生疼,心中烦乱。
妖女……妖女……她强忍了片刻,呼声依旧没完没了,终于心生不快,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斥了一句:“别吵了。”
这轻轻一句低语,却似带了神奇力量,令整个梦境空间为之一顿。
寂静中,只有神秘女子的娇笑声再次传来:“哟,你可总算开口说话了。我正想着呢,你要这样还不说话,难不成真想做个哑巴?”
仿佛熟人间无伤大雅的调笑却没能将气氛缓和半分。
弥幽本不想回应,默默转过头,望向墙角那圈凝固成雕塑般的士兵身影。她一眼瞧见躲在阴暗处哭得满面泪痕的小小女孩,顿时觉得有股无名怒火不断催促着她:抛开沉默,继续说下去!
可女孩却终究不知该如何发火,只是平静地伸出三个手指,冲着那不知何处的对手遥遥晃了几下:“你犯了三个错误:第一,梦境空间必须取材于现实,你应该知道我的喜好,偏偏选择‘宫廷剧’这种完全没有根基的设定,让人很难有代入感。要不是因为我从未体验过梦境,根本不会有兴趣再看下去。
“第二,既然是宫廷剧本,从古至今,有大量可供参考的题材。你却用了‘祸国妖女’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桥段,还掐头去尾,剧情混乱……也不知是因你身为潜意识之一,知识面毕竟狭窄,还是说,你其实无法凝聚更多意念去创造复杂梦境?
“第三,你太过高估自己的力量。这里是我的梦境世界,一切,都应该由我来支配。”
从小到大,她可从未有过如此连篇大段的独白,说完后连自己都异常吃惊。但毕竟是在梦中,任何奇怪之事都可能发生。她很快接受了如此健谈的性格转变,又喘了几口粗气,才凝神朝前方瞪去。
夕光覆照的空间竟似惧怕那专注到毫无旁骛的目光,随着她头部缓缓转动,便如雪花遇见烈阳,纷纷瓦解,最后又重新变回无边无尽的深沉黑雾。
神秘人对女孩突然爆发的反抗显然毫无准备。弥幽说的没错,她自是从方才模糊的记忆潮汐中东拼西凑,才弄出的这个梦境,本就难以自圆其说。眼看着因为主意识的觉醒丧失了控制权,她却像被惊呆了般全无反应,好半天才恍然一叹:“不愧是命运之子……”
命运之子?弥幽才不管这潜意识从哪里找出来的古怪名词,眼下她已掌握住了局面,只想安安静静地继续思考。
她恢复了沉默,对方却怎肯就此罢手,不死心地继续在浓雾里大笑:“小丫头,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我编造出的幻象?呵呵……如果我告诉你,这全是被埋在你记忆深处的真实经历呢……”
“不信。”弥幽伸手往虚空中一抓,将那本《梦境解析》变了出来,又挥手凝了架小躺椅,往那一靠就不打算再起来了。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太让人伤心了呢……”女孩冷静的应对让神秘女子深感棘手,但她此刻的力量已无法占据绝对优势,只能故作认输,“算了,我再退一步。不如让我们猜想一番,如果你真的身处在那样的环境中,会如何应对呢?如果你真的成长在宫廷,因为天资超凡,被你最亲爱的兄长嫉妒,陷害……”
“这一假设并不成立。”弥幽头也不抬地随口打断,一边翻着书,一边轻声驳斥,“舜哥哥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呵呵,小丫头,你可太天真了。”神秘人放声大笑,“r国有句古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可关乎到那天下至尊的宝座,你以为他会轻易放弃吗?”
“首先,r国的帝位从来都是通过天启仪式,由至高天神选定继承者,不存在你所说的帝位之争。其次,我不喜欢对别人发号施令,皇帝的宝座或许你觉得很好,我却不会有一丁点的兴趣。”女孩有条不紊地说完理由,轻轻把书一合,抬头望向迷雾深处,表情依旧淡漠,“最后……即便我真想要那个位置,舜哥哥也绝不会和我争抢的。”
“看来你还真是完全信任他……”神秘人似乎终于放弃了继续挑拨,故作疑惑道,“不过有一点,我实在好奇:太子殿下既然和你非亲非故,你平时沉默寡言,性子又实在不讨喜,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好?”
她这一问,倒让弥幽真的愣住了。
自记事时起,这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哥哥就隔三差五地到书屋来嘘寒问暖,从未间断过。如此不求回报的关怀呵护她似乎天生就习惯了,竟也没想过缘由……
“一个正常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对别人示好吧?无事献殷勤的人我也见多了,要么就是别有所求,要么就是心怀不轨,再要么……”神秘人稍稍停顿,别有用意地轻吐出一句,“他就是对你有诸多亏欠,却不敢告诉你,只能用这种办法悄悄弥补。”
这推断似乎合情合理,让弥幽一时找不出破绽反驳。
眼看女孩陷入深思,对方随即趁热打铁,贴到她耳边连声诱惑:“你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想不想重新恢复那些被遗忘的记忆?想不想找出,你真正的身份?我……可以帮你。”
紧贴过来的声音活像粘腻油滑的污渍,让人心生反感。弥幽根本不相信这藏头露尾的家伙,定了定神,再次环视身周,如女主人般轻轻吐出三个字:“出来吧。”
她细弱的声音却仿佛神旨,奔雷般震荡过整片空间。云雾里霎时卷起大团旋涡,一个高挑身影应声出现,带着无数黑红色神光,正立在女孩面前。
“你居然能仅凭一句话就令我现身,多么让人惊叹的力量……简直……太棒了。”神秘女子并未因这猝然变故感到惊慌,反而嘴角含笑,狂热目光直勾勾盯着表情淡漠的女孩,便似要将她彻底熔化。
“初次见面,小公主殿下。我的名字叫做弥幽,弥幽?欧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