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天色渐晚, 屋内掌了灯, 昏黄的光线温暖柔情。段无错望着怀里仰起的小脸,弯了唇。
他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含笑望着怀里的青雁, 且为她梳发的动作未曾停,慢悠悠地梳到发尾, 再重头梳起。
青雁摸不透他的意思,小手攥了他的衣襟轻轻拽了拽, 用更加甜糯的声音来撒娇:“不想让你做这样的脏事,让婢女来好不好呀?阿九……”
长长的尾音,用尽了她所有的娇气。
闻溪看着两个人拥在一起的亲密姿势, 听着青雁过分甜腻的撒娇声音,视线在段无错握着梳子的手上凝了一瞬,她默不作声地将水盆放下, 两块帕子搭在盆边,恭敬地弯了弯膝,转身退下去。
青雁望着闻溪走出去的背影,目瞪口呆。
闻溪怎么走了啊?作为贴心侍女,她难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勇敢站出来自告奋勇照顾她的公主吗?
这也太不贴心了吧!
闻溪迈出门槛,转过身来关门, 视线和青雁对上。闻溪的眼神是一向的肃然,让青雁指责都觉得没道理,在气焰上已经矮了几分。
门, 就那么关上了。
青雁的视线一点一点移回来,偷偷去看段无错。
青雁的头发虽然刚刚才擦过,可水汽慢慢向下沉,发尾又开始滴答水珠儿。段无错拿了帕子,裹着她的发尾轻轻揉着,吸取水渍。
随着段无错的动作,青雁的小脑瓜跟着轻晃了两下。她望着段无错永远猜不透的漆色眸底,忽然泄了气,她拉长语调,慢吞吞地说:“好嘛,我不是不想让你干脏活,是我不好意思。也太羞人了吧……”
她低着头,垂下眼睑,嘟着唇时,雪白的双腮软软鼓起来。
段无错瞥了她一眼,温声询问:“夫人身上还有哪里是贫僧未曾看过的?”
青雁认真想了一下,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话。
段无错重拾梳子为她梳发的动作顿了顿,他犹豫了一下,才对青雁说:“夫人有所不知,贫僧自幼习武的缘故,五感敏于常人。听力比夫人想的要好很多。”
青雁猛地抬起头,杏眼圆瞪,吃惊地望着段无错,问:“你刚刚听见了?”
“是。”
青雁不相信。她分明随口唔噜两句,声音很小,半说半哼唧,连她自己的耳朵都没有听真切。段无错怎么可能听清呢?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段无错为青雁梳发的动作未停,漫不经心地叙述:“夫人说——分明有些地方只是摸过咬过,未曾看过。”
青雁立刻双手去捂段无错的嘴。青雁皙白的手掌之上,段无错漆色的眸子含笑望着她。
捂住了他的嘴,青雁才反应过来段无错已经说好了。她立刻收回手,去捂自己的嘴。好似捂住了自己的嘴,就能否认刚刚说过的话。
四目相对,她望进段无错的眼底,双颊在发烫。
唔……一定是她染了风寒还没有退烧。
她捂住嘴巴的双手慢慢挪了挪,捂住自己红红的脸颊。
她在段无错宛如漆镜的眸中瞧见自己狼狈的样子,还是觉得臊得慌,一双小手再往上挪了挪,将整张巴掌大的小脸都捂起来。她慢慢低下头去,低到不能再低,唔声说:“你忘了吧……”
“好。”他说。
然后,段无错捉了青雁的双手,抬起她的脸,细细瞧着。
他尤其喜欢看见青雁雪白的小脸蛋一点一点红透了的样子。青雁尴尬地想要别过脸去,段无错却俯下身来,将吻落在她发烧的脸颊。
软的,热的。
相比之下,他的唇要凉许多。顺着一抹凉意,青雁稍微冷静了些,惊讶地抬起眼睛望着段无错。
那么近的距离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在吻她,可是他的眸色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一如平时的温和与淡漠。
青雁知道男人对女人动了心思时的目光是什么样子的,她在段无错的眸底看不到那种波动。
青雁彻底冷静下来。
他对她很好,极尽温柔,用尽耐心。府里的丫鬟挤眉弄眼,府外的人也羡慕着她一个远嫁的和亲公主可以嫁给羿国的神。
可是,他为什么对她好呢?
青雁清晰地感觉得到他对她的所有好都是隔了一层的。
那日在酒楼,她与康王妃、璟王妃下楼,忽然想起遗了东西,独自跑回去,听见段无错对康王与璟王说——
“恰巧选了她而已。远嫁和亲,没有乱七八糟的身份背景,没有盘枝错节的关系,省心。”
她曾不解段无错对她的好,当时她不小心听见段无错的话,心里反倒是松了口气。
他不是在对她好,而是对他的妻子好。就算他娶的那个人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女人,他也会好好对待。
“夫人想什么想的走神?”段无错问。
青雁回过神来,一时之间找不到借口,眸色有些慌乱。
“我、我……”青雁眸光躲闪,吞吞吐吐。
“你什么?”段无错扶住她的后腰,低下头,在她的唇上轻轻亲了一下。手下的动作已经开始解她的衣服。
那些拢得很有条理的思绪就这样打断了。
青雁没吭声,当上衣被尽数除去时,她贴在段无错胸膛上,段无错握住她的肩将她往外推一推,没推开。
青雁不仅将前身贴着他,还将脸也一并埋在了他的怀里。小手使劲儿攥着他手臂上的衣料,怎么也不肯退开给他看。
段无错便依着她,将她半干的长发挪开,露出整个后背来,用拧干的帕子给她擦了背。然后捉了她的手,从手指头开始一点一点地擦拭。
她身上很白,欺霜赛雪。水很热,段无错擦过一遍之后,她后背的肤色明显红润许多。然后他又捉了她对手,从指尖开始给她一点一点向上擦着。将她的两条纤细胳膊擦完,她却缩在段无错怀里不肯动了。
段无错笑了笑,手腕轻晃,那串佛珠手串断开,佛珠射出去。四扇窗户的垂帘同时落下,屋内的每一盏灯也在同一时间熄灭。
段无错欠身,将半挂半落的床幔扯下来,床榻之内顿时黑下来。他明显感觉到怀里僵了半天的身子软下来。
他又觉得好笑。青雁分明知道他夜里视力很好,所谓的漆黑一片只是她自己看不见,可她偏偏掩耳盗铃,放松下来。他推她时,她没再死死攥着他的衣服,很乖地躺了下来。
段无错将有些凉了的帕子重新放进热水里拧了拧,继续给青雁擦身。
青雁什么都看不见,感官变得更明显了些。帕子很热,可是她却莫名觉得隔了一层帕子的他的手掌更热。她搭在身侧的手轻轻攥着被子,暗黑既让她平静下来,又让她更清楚地听见自己一声接一声的心跳。
自与段无错成婚,青雁头一回想到未来。
先前得知要假扮公主和亲,她设想的未来是躲在冷宫里平安度过一生。那么现在呢?与段无错成婚时,她不是没有想过仍旧按照原计划,躲在王府的“冷宫”里。可偏偏段无错对女人太挑剔,身边根本没有侍妾。她不觉得自己给他挑的侍女能入他的眼。
日后真的要做湛王妃吗?
假扮之时是冒着赴死报恩的心思,能活命就是最好的结果。
她这个公主的身份是假的,便觉得这场婚姻也是假的。她从未真的当自己嫁给了段无错。好像在她的潜意识里,默认一切都有尽头,早晚有被识破的一天,就算永远不被识破,湛王妃也是花朝公主,不是她。
段无错给青雁擦到一半,惊讶抬头,发现青雁睡着了。
段无错收回目光,将青雁最后的一双玉足擦过,把帕子扔到铜盆里,坐在床边望着青雁。长久的,静默的。
五哥和八哥都说曾得到过太大的权力,就算放弃了一切,也仍旧会被旁人忌惮。更别说昔日留下的仇敌。他就算有一颗退隐的心,也没人会轻易放他离开。
太多的利益纠葛,又或者太多的忌惮。
斩草除根——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
他放权的过程,也是遭遇昔日仇敌痛下杀手的过程。
可是,他还是想放手了。
远离朝堂,远离一张张虚伪的面孔,走遍山河,寻个喜欢的小地方,有一个家,有一个单纯善良的妻子,一儿半女亦是上天赏赐。
先帝崩时,他尚未及冠,先帝便提前给了他字——佐朝。
佐,辅佐。
朝,当今圣上的字是元朝。
皇帝刚出生便被封为太子,无上尊贵。偏偏年少时体弱多病,不到十岁卧床不起,太医都说他活不过十二。
后来,太后得了民间秘方,以手足血为药引。
先帝妃子众多,膝下皇儿亦多。太后当初就算仗着圣宠,也拼不过其他妃子娘家势力。太子之位几乎要易主。
于是,段无错出生了。
为了做药引,也为了抢夺皇位。
太后给他最好的教育,严苛到极尽病态。他必须要做到最好,以最小的年纪,比所有的皇兄都要出色。又在皇兄一次次昏迷时,用自己的血做药引。
后来,皇帝神奇地痊愈。段无错出生的意义已经完成,不需再做药引,也不需要再他抢夺太子之位。只要当今圣上活着,太子之位自然是他的。
不管是为了救当今圣上的性命,还是为了增加抢夺太子之位的筹码,段无错都做到了。在一切如太后所愿回归“正轨”后,他便得了“佐朝”的字。
段无错不止一次地想倘若皇帝听信谗言来害他该多好,这样他也有理由真正地反了,将所有人剥皮抽骨,一起下地狱。
然而现在,他不能。
与众多皇子勾心斗角的幼年里,唯一对他笑的人只有皇兄。
替他顶罪,帮他说话,给他建糖室的人是皇兄。
皇兄的右手不能提重物,一到阴雨天气会酸痛,是因为幼时替他挡过刺客砍过来的刀刃。
在段无错眼里,整个京都都是冷冰冰的灰色。他越来越厌恶争名夺利的繁华京都,厌恶一张张虚伪的脸,厌恶时时堤防的戒备状态。
他将视线落在青雁的身上,然后俯下身来凑近她,以额相抵,慢慢合上眼。
他真的,太累了。
青雁睡梦中蹙起眉心,软绵绵地唔噜了一句:“王八蛋……”
段无错未起身,只是轻轻扯起唇角,勾勒出一道略轻松的笑。半晌,他才抬眼近距离地审视着青雁睡时的酣态。
他微眯了眼,慢悠悠地自语道:“你最好一直这么单纯善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