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琮正在崇政殿处理政事, 开熹初年改元之后,他改了官制, 停了许多旧时多余且没必要的官职,精简了官制结构。这五年来, 他还在逐步调整着。凡事只要存在,便要变,停滞不前总是不行的。
上元节的三日休沐已过,寻找小十一的事再重要,他也总要上朝。
今日小朝会过后,他在崇政殿见几位宰相与重要官员。
上元节以来,他的情绪也是大起大落, 且睡得不好, 面色很不好看,下头官员均很老实,说话也是轻声轻语。
五年后的此时,钱商倒依然是中书侍郎, 只是他这个宰相之名又名副其实了更多, 他不再是副相。如今,他既为中书侍郎,更兼尚书省右仆射,已是真正的右相。不似当初孙太后听政时,无法贬斥钱商,却也不愿将权柄交于他之手,只让他做普通的中书侍郎。
而如今的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依然是当初孙太后重用的杜誉。
赵琮原本想将黄疏从宜州召回,让他当这左相,偏偏黄疏此人当真怪得很!他不愿意回来!他非要留在宜州,赵琮又不能亲自去抓他回来,只好留他在宜州继续任知州。黄疏此人本事很大,任职期间,政绩显著,这种人才放到地方上,也是造福百姓。
因黄疏不愿回来,赵琮才重新看杜誉这个人。杜誉的确很有才干,赵琮初时留着观察一番,见他可堪重用,赵琮不是小气的人,到底将他留了下来。这让原本胆颤心惊的杜誉更为佩服他,立时对他死心塌地。
从前的右仆射,如今只是副相,却好歹降得不多,还算是勤勉。
开熹元年的恩科,状元是一位姓易名渔的扬州人士。赵琮原本还真想给萧棠开后门,让他当状元。可坦白说,萧棠此人综合能力极强,但摊开来,样样都不是最好的。
且赵琮对萧棠有另外打算,在他看来,萧棠是自家人,自然是要放到最值得放的位子上去,真要当状元,去了翰林学士院,岂不是浪费?他便按照萧棠的真实水平,点他做二甲第一名。随后,便将萧棠派到御史台去历练。
状元易渔自是去了翰林学士院,赵琮原本也未将此人放在心上,当初萧棠将易渔此人告予赵宗宁知道。赵宗宁却道这人阴险,直接省了他的名字,并未告诉赵琮。
赵琮见他文章作得好,心想让他去翰林学士院倒也对。
哪料到过了半年,易渔呈上了一样大发明,把赵琮给彻底震撼了。
没错,此发明正是赵琮找了很久的活字印刷术。
易渔脑子灵活,有文采,家中又有钱,家中有印厂。易渔从小好读书,更是喜爱书籍,常去印厂。难得的机遇,被他钻研出这等印刷方法。他立刻谁也没告诉,只带着贴身小厮,借读书之名,日日在别院中一遍遍地试。试到能印出书来了,他才去参加科举。
他的确有大志向,这技术,便是他这条道上的通天阶梯!
赵琮自然惊喜非常,立即派易渔负责此事。赵琮知道,古时,活字印刷术其实从未真正广泛使用过。因为不实用,古时的印刷匠识字到底少,根本无法普及这项技术。赵琮是真的想开发这技术,仔细思考几日,便将易渔派至扬州知宝应县。
淮南与两浙多文人,读书人也比北方多,在当地做实验,效果肯定比北方要好。
除此之外,他还将赵世晴的夫君司朗也派至扬州,在旁协助易渔。说是协助,其实也是监管。
赵琮不是傻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易渔的功利心很强。这样的人用起来有好处,却也有坏处。他必须要派人盯着,司朗是最合适的,世家子弟,偏偏也是文采斐然,能与他一同研究此技术。
侯府世子,易渔不敢得罪,再要隐瞒,也总要将这技术示予几分给他知道。
再加之,自从小十一消失后,赵琮将魏郡王府贬成了尘埃,他们府上除了郡王爵位,如今几年当真是什么也没有。就连世子妃姜氏的兄长姜未,在外驻守河东,虽未被召回,赵琮也派了其他人去太原与他一同驻守,分了他的权。齐国公府姜家这几年也没捞着什么好处,赵琮对他们不闻不问。
可是触底总会反弹。
赵琮知道该掌握度,这个时候,他开始重用赵世晴的夫婿,到底令魏郡王府的人松了口气。且蔡雍与谢致远皆是魏郡王府的姻亲,他们到底还有盼头。此事也可见,魏郡王看起来糊涂,到底是当真得太|祖教导过的,早就为他们府上铺下路。
易渔是三年前去的扬州,今年回京述职,前几日刚到京中,今日便来宫中求见。
赵琮坐在上头,下头分坐钱商、杜誉、蔡雍、萧棠、司朗与易渔,赵琮正听易渔上报印刷术之事。
恰在此时,吉利从走廊里溜了进来,掀开帘子便往里头瞧。
这是十分没有规矩的行为,但他是吉利,福宁殿里叫得上名号的太监,其他小太监也不敢拦他。福禄站在赵琮身后,见他竟这般,也傻眼了,回过神来,便示意他赶紧走。
可吉利压根不听他的话,只盯着陛下看。
赵琮正闭眼听易渔说话,心中也百般思量,没瞧见他。
福禄小心翼翼地便要出去,将吉利赶走。赵琮却又忽然睁开眼睛,这一下,便瞧见了吉利,吉利的眼睛亮得很。
福禄见陛下发现了,立即弯腰道:“小的这就赶他出去。”
赵琮立即拦住他:“将他叫进来。”
福禄只好去把他叫进来。
吉利一进来,就跪下道:“陛下,小的有事情要禀报。”
“你说就是。”
“小的要私下禀报。”
赵琮的精神一振,可是鸽子又出什么事了?!苍白的脸上都起了一些血色。
不知为何,他的手忽然便有些抖,他愣了愣,起身道:“你随朕来。”他撇下官员,带着吉利走到隔壁的内室中。
官员们面面相觑,福禄笑道:“诸位大人喝些茶。”
赵琮坐下后,便想伸手去拿茶盏,却发现有些抖。
他看向吉利。
吉利弯腰,将手中未拆开的纸条递给他,很激动地说道:“陛下!宫外有鸽子直往福宁殿飞来!小的立刻便用弹弓打了下来,上头果然有东西!”
赵琮看向吉利手中的小纸条,很想立刻拿来打开看,可他莫名又有些怕。
五年间,这样的时刻,突然飞来一只信鸽,上面会写些什么?
“陛下?”吉利见他不拿,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
赵琮深呼吸,微微颤抖着手从他手中取过纸条。
他再度深吸一口气,用微抖的手展开那张小小的纸条,上头就一个字:刀。
笔画简单,根本也看不出此人的字迹。
可赵琮却抖得愈发厉害。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抖什么,更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
偏偏此时,外头福禄又来报:“陛下,惠郡王求见!”
他微微回神,下意识道:“让他进来。”
惠郡王赵克律很快便走进来,一来他便道:“陛下!小女已醒!”
赵琮还有些恍惚,应道:“那很好。”
“陛下!小女醒来便道,那日,是,是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救了她……”
“……”
“小女道她昏睡间见到了救她之人的相貌!臣最初也不信,毕竟小郎君当初已是……更何况,五年已过,小郎君的相貌定是也有变化。但小女说她当初曾多次与他一处说话、玩耍,记得他的相貌。即便长大了,眼睛不会变,那双眼睛,她熟悉得很。她还道她瞧见了宝石的光芒,她说,公主告诉她,陛下曾送过一把刀给小郎君!”
其实赵克律最初也不是十分相信,毕竟小郎君消失了五年,谁也没找着。
可女儿一醒来,便坚持道是赵世?救了她,非说她见到了他。尤其她又不知的确有一把刀掉在了马车里,却立刻提起那把刀。
他不该相信,可想一想,此事竟也合理,否则谁会这般救了他的女儿,还做好事不留名?不是他自吹,实在他的女儿太过美貌,见过之人,很难不起龌龊心思。
他到底还是忍不住,进宫来告予陛下知道。毕竟近日来,侍卫们都快将开封府给翻过来了。
“臣一想,那刀是——”赵克律话说到一半,忽然听到怪异的声音。
他惊诧之下抬头,吉利已经大声喊道:“陛下!”
赵琮蓦地吐出一口血,他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另一只手挥了挥,示意吉利别大声叫。
可他即便按住了心口,还是忍不住吐出了第二口、第三口以及更多的血。
他真不是傻子。
五年来,清醒时的他,其实隐隐有过猜想,可是他每次都迅速推翻自己的猜想。
他根本舍不得去怀疑赵十一。
他明知吉祥出现的时机过分巧合,也明知小十一出现的时机同样巧合,可他舍不得去怀疑。
他不忍心去怀疑。
赵十一救过他,赵十一更是那样乖巧,那样可爱。
他更是将小十一当作真正的家人,小十一怎会骗他,小十一怎会与小太监联合起来骗他?
小十一人都不见了。
他不愿怀疑,不舍得怀疑。
可终究到了这一日,纸条上的字写得明明白白:刀。
又有谁会在这个时候传信进宫来,只为一把刀?
又有几人知道这把刀的存在?
又有多少人能够明确知道福宁殿侧殿的位置,从而再去训练信鸽?!
小十一为何不喜欢其他的动物,非要喜欢鸽子?
赵琮吐出越来越多的血,脑中也闪过无数场景,太多太多的不合常理,现在一一想起来,赵十一竟是从一开始就在布局,就在骗他。
为何要骗他?
他有什么值得别人去哄,去骗的?
还不是只有这个皇位。
小十一来于他的皇位最摇摇欲坠的时候,却也走于他的皇位最无法攻破的时候。
小十一真的只是傻,真的只是自闭症吗?
当初要用枸杞害他之人,到底是王姑姑,还是他赵十一?
他还能怎么骗自己?
汴河明明甚少有人溺死,汴河最为平和,为何偏偏死了他?
既死了,为何又要回来?!
他从前有多希望赵十一回来,此刻就有多么后悔与痛苦。
他宁愿他一辈子被骗。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根本再也按不住心口,他领口的白毛上沾满的均是斑斑点点的红色鲜血。
崇政殿内早已一团乱,吉利狂奔出去叫御医,福禄令人立刻去将崇政殿封起来,他怕有人给他们陛下下毒。
赵琮却伸手拽住福禄。
“陛下!!”福禄担忧出声。
赵琮咬牙,想要说话,可是心中疼痛厉害,嘴中不住往外吐血。
福禄哭出声来:“陛下,御医立马就到!立马就到啊!染陶姐姐也快来了!”
“吉——”
“陛下?”
“吉祥!”
赵琮说完这个名字,再猛地吐出一口血,便晕了过去,恰巧晕倒在福禄怀里。
福禄大声喊道:“御医为何还不来?!!”
路远哭道:“福大官,吉利已经去叫了,就来就来!”
“去将吉祥捆起来!”
“是!”路远转身就出去,却又与外头一个匆匆跑进来的太监撞了个照面,他还不知陛下吐血晕过去,一进来便慌道:“太后赐婚公主与孙家大郎!消息已传到宫外去了!”
福禄冷笑。
惠郡王赵克律此时也冷笑,大声道:“陛下本就被孙家气着,还未说话,孙太后却不顾上下尊卑,违反宫规,胡乱作为,气得陛下都晕了过去!本王倒要去瞧瞧,到底谁敢去宣这道旨!”
他起身往外走去。
福禄派人回福宁殿叫染陶的时候,吉祥便知道陛下吐血晕过去的事。他吓坏了,这可是要事。他记得郎君走前的话,遇到这样的事是要立刻传的。他即刻就写纸条,令鸽子传出去。
鸽子刚飞出去,路远便带人进来,伸手指他:“将他捆起来!!”
吉祥不待问上几句话便被堵住嘴,捆住手脚,带去了崇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