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 不待日落,赵世?与萧棠便已到盐城县。
之所以来得这样快, 皆因一路上,赵世?除了午时吃了些许, 补了些水,就未曾歇息过。萧棠还年轻,虽长久做文官,少动,好歹还算能撑住。李志成四十多岁的年纪,哪里能跟上他们这速度?
行到一半时,他脸色便发白, 留在路旁一家茶寮歇息。
到得盐城县, 萧棠原打算先去县衙去找知县、县丞等人,正好歇过一晚,明日好行事。
赵世?却已往盐场行去,萧棠不解, 昨夜他们虽已商议了个八成, 却主在传达陛下的旨意,以及如何安排盐籍更改之后陛下吩咐的后续事宜。毕竟更改盐籍这一事,在他与李志成看来,总要与当地官员一同布置才行。
但赵世?已走,他也只好跟上。
淮南的盐场与两浙路的盐场不同,不仅是地势的不同,盐民的统领方式其实也是不同的。且因淮南的盐场管得严, 一些犯了事儿的兵士也是被贬至此处的盐场,充作“役夫”。
既管得严,盐户间等级也是十分严明,有上等、中等与下等之分,但不论是何等级,都得老实在盐场中待着。
斜晖下的盐场倒是很安静,赵世?从马上下来,正要上前。
气喘吁吁的萧棠叫住他:“小郎君,咱们今儿看过一眼也就罢,总要与知县、县丞知会一声,他们不出面,盐民、场官怕是也不听我们的。”
萧棠性子谨慎,说出这话来倒也正常。毕竟改革之事本就是一种颠覆性行为,尤其这次要面对的还是不谙世事的盐民,自然还是等当地官员过来,一同规劝比较稳妥。
不等转运使等人便罢,毕竟上头的官员其实不甚了解盐场的具体情形。但当地官员总归是明白的,他们倒是外来者,对盐场的了解其实也很零散,不该这般草率行事。
萧棠的想法其实并无错处。
但赵世?也有自己的想法。
即便不为早些回开封,他的性子也注定了他大刀阔斧式的行为。且他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对盐户之事颇有了解,尤其这辈子。
穆扶前些日子还传信给他,两名与杨渊沆瀣一气的场官已被他们截住,关在寨子里头。场官皆是末等官员,说的再直白些,连官员都算不上。消失了两三个,倒也没人在意,只当去镇上喝酒。
偏偏这样的人,却能与人相勾结,做尽了坏事。从周立那处搜来的账本子,他也看了,杨渊也好,知县也好,全部脱不了关系,他们与场官、上等盐户之间皆有勾结。
赵琮的抱负,是他的抱负,上辈子他自己还未来得及实现的抱负,更是他的抱负。
他也期盼这些盐民的可怜境况能够有所改变。
他是特地挑这个时候来的,便是要趁众人不注意,否则当地官员定会有明里暗里的阻拦,毕竟改革之后,盐民的待遇提高,他们就少了捞油水的机会。
除此之外,萧棠等人也不知道,越是不谙世事的盐民,越不能拖,拖下去,受害者始终是他们。穆扶也曾长期与下等盐户打交道,按他的话来说,那些盐民生来便在盐场,与外界几乎没有接触,虽单纯,却也根本蛮不讲理。
与他们硬说道理,是说不通的,因为他们不知何为道理。
面对这群人,只能强硬,只能直接。
他原本不想同萧棠解释,但念在他兴许是染陶的未来夫婿,到底说道:“萧大人,盐民累世生活在盐场中,自出生便未出过这块地方,他们知道些什么?你也知道,朝廷中每年发派下来的盐本钱,又有多少真能落到盐户的手中?浑水才好摸鱼,若真要等当地官员出面,怕是能拖上几月,也不得解决此事。陛下若真打算这么做,又何必派你我过来?又何必特地叮嘱无需提前知会这些官员?”
萧棠一听赵世?的话,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赵世?说罢,不再解释,拿出文书便上前。场官自然立即放行,跟在他们后头讨好。
赵世?倒也不说废话,令他将这片盐场中所有盐户家的户主集中到晒盐场上。
场官一边按吩咐去办,一边赶紧令人往知县、盐税司等官员那边上报。他们谁也没得到通知!忽然便来了两位京中官员!据闻知州大人在后头也将到!
盐民们成日里面对海风与日晒,个个黑黢黢的,站在晒盐场上,迷茫地看着赵世?与萧棠。
赵世?直接便将赵琮的打算告予这些盐民,盐籍本是无法更改,如今陛下将他们的户籍改成普通户籍。往后他们皆是自由身,另外再与盐场签订不同年份的纸约,统统在盐城县的衙门里头留档。
若想一辈子制盐,可签长约,并一直续下去。
若想离开盐场,也可签短约。或者干脆不签,离开盐场,一应制盐的工具与家中房子皆算公有,官府再给予他们一批安置钱,但往后就得自己交税,也无地方居住,更要服兵役,还要讨生活。
只是原本有罪的犯人,不得参与其中,必须继续在盐场服役。
赵世?讲得很详细,也很通俗,他们一听便懂。
盐民们听到这政策,个个傻眼了。其他税收之类的倒也没在意,只听到能出盐场,就够他们大惊。
他们无论年纪,自出生便在海边,便在盐场中,从未想过还能做其他事。盐场也有外头的小贩来卖东西,告诉他们外头是如何。制盐辛苦,这些年来盐场一直有人往外逃。
可盐场皆在海边,想要逃出去如何难?几乎从未有人能成功逃出去过,被抓回来便是杖二十,杖五十,杖一百的也有过。
如今面前这位大人却说,陛下要放他们出盐场?
一位年轻汉子不可置信地问:“大人,您说,我们可以不制盐?我们可以离开盐场?”
赵世?矜持点头:“正是,这是陛下的意思。”
于这些盐民而言,陛下当真是天边的人物,他们听罢,更是傻眼。
一位老汉又问:“大人,我这般年纪,也能出去看一看?”
萧棠笑:“无论年纪与否,皆可。”
下面“轰”地一声,立即讨论开来,赵世?也不急,任他们去说。一旁站着的场官自听赵世?说话起,就没回过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场官,自然也就是吃盐场的,吃盐民的。
陛下这么一改,盐民全走了,他们怎么办?!他们吃不着,也给不了孝敬,上头大人怪罪下来要如何?!
其实这些场官想得太浅,也想得太多,盐民是不会全走的,他们世代生活在此。便是有人出去,怕是过不了多久还将回来,毕竟他们只会制盐。况且,税收也好,兵役也好,于他们而言都是大差事。享受一项权利,便得完全抛却另一项,没有两头占的好事儿。
赵琮不是傻子,若盐民真走了,食盐由谁来制?赵琮还留有后招,他这番试验盐籍更改的目的,只是为了改善盐民的生存境况,让他们过得更好。
只是赵世?此刻并不打算全部说出来。
他方才这番说明,只是要盐民们自己心中有个数,要他们知道官家的安排。若由当地官员来安排,谁知他们要如何添油加醋地与盐民说?
而反响果然很激烈,盐民们激动极了,恨不得立刻出盐场。
赵世?倒也不急,凡事都得看上三日。
他今日目的已达到,见此情形,也不再多留,便欲同萧棠离去。
可笑的是,场官将他们送出去,腆笑着竟要往他们手里塞银子。
赵世?笑:“你姓甚名谁?”
这是个巡捕官头头,咧嘴笑:“大人,小的姓王!也没个名儿,您叫我王大就好!”
赵世?笑了笑,直接将王大腰间的腰带抽了,一把便将他的手捆起来,再冷声道:“公然贿赂朝廷官员,我倒要去问问知县大人,这该如何办!”
王大吓懵了,不待反应过来,已经被赵世?用绳子牵住,捆在马背上,转身就往县衙而去。
萧棠也有些懵,他对于这位小郎君其实并不了解,一路过来,只觉得他言语有度,且长相俊朗,对他还算温和。萧棠暗自以为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还当他也是个文弱性子。方才他尽管不是十分赞同赵世?的做法,但也未阻止,毕竟那到底是陛下最疼爱的侄儿。
没料到,仅一会儿,他就变了个人!
他哪里知道,赵世?对他还算温和,敛起霸道,全是看在染陶的面子上,以及当年赵琮亲政时他那一回拥护的面子上。
他们回去的路上,遇上了闻讯而来的盐城县知县、县丞等一应官员,对方倒也想讨好,赵世?直接将王大跟一包银子扔到知县怀里,微笑道:“盐城监到底是大宋最大的盐场,好生富裕,一个场官竟然就能轻而易举地拿出五十两银子来!”
知县脸上讨好的笑立即变成苦笑,说不出话来。
赵世?高坐马上,依然笑:“京中每年派发下来的盐本钱,便是上等户,一年也不过四十贯钱罢了。一个巡捕官这么一会儿竟能拿出五十两来?”
“大,大人——”县丞是个机灵的,正要开口。
赵世?已道:“将人带上,即刻回县衙门!我向你们通传陛下的旨意!”
一听“陛下”二字,几位官员颤颤巍巍地就要跪,赵世?却已往前行去。萧棠正要走,被知县死死拉住马,作揖哀求道:“这位大人,不知大人是京中哪位相公?”
萧棠长得倒是和睦的,人也和睦,只笑:“相公不敢当,我乃御史台侍御史萧棠。”
知县的腿立刻一软,即刻跪到地上。这可是专门弹劾官员的侍御史啊!又是当年拥护陛下亲政的萧棠!天下人人尽知他是陛下的心腹!这可如何是好,忽然就来他们盐城县,先前一点儿通知都没有,他抖抖索索地拱手:“萧大人!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啊!!”
“知县大人请起,陛下的旨意要紧,快随我一同回县衙才是。”
知县连连点头,却又想萧大人这么有面子的人,却还要落后半步于方才那位大人,不知那位大人又是何方神圣啊!
要死也得死个痛快,他继续哆嗦:“萧大人,方才那位大人——”
萧棠知道他们心中怕,倒也不拖延,继续笑道:“那位是咱们陛下的侄儿,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
知县跟县丞等人全部跪在地上不敢动了。
萧棠拉了拉缰绳,声音倒是温和:“诸位快些吧,天已将黑。”他说罢,往前去追赵世?。
知县大人满头是汗地爬起来,带上人往回走。
半道上再接了李志成,一行人终于回到盐城县衙。
原先李志成还敢跟赵世?搭话,见他去了一趟盐城监,回来面色就是冷的,也不说了,只敢问萧棠几句。得知场官竟然贿赂他们,他也有些眼花。盐城监到底是他们楚州名下的!堂而皇之的竟敢贿赂京中官员!
这官员,向来是一级压一级,他将知县与县丞叫进去狠狠训了一顿。
但他们有共同利益,训过后,李志成也晓之以情:“这回陛下以咱们盐城监为试验地,那就是咱们的好运道来了!你定要好好应对!那位小郎君,别看他年纪小,那可是陛下最疼宠的侄儿!将他哄舒坦了,你我都好!”
知县连连应下,心里却也苦,该怎么哄啊?倒是头一回见到送银子还被骂被打的!
李志成做事中规中矩,倒也有个好处,因胆子小,从不敢收人礼。况且每岁上头拨银子下来,是直接由转运使与茶盐司接手,顶多跟他知会一声,便发到盐场上去,余下的均由知县负责。
李志成当真一分钱也没贪过,他不知道,知县、县丞等人却搜刮了不少,他们怕啊!怕得很啊!侍御史大人都亲自来了,万一发现,往上一报,他们彻底完蛋!
挨过训,知县出来就立即再派人往扬州去报信,指望扬州的大人来保他们。
李志成自己也有想法,他只想着捞功劳,想着进京见一回陛下,自然要讨好赵世?。可如何讨好是个问题,他想了好半天,他的师爷道:“大人,郎君是皇族中人,又得陛下疼宠,自是尊贵,想必是什么也不缺的,怕是不好送礼。”
李志成怒道:“还用得着你说?场官送了五十两银子,就将他气得那副模样!谁还敢送?!”
“大人,我当年在京中读书时,曾有幸结识一位宗室子弟。与这位郎君一样,往那儿一站就是尊贵!他也没甚爱好,倒是与我说,听闻咱们南方女子貌美声柔,十分感兴趣。”
李志成眼睛一亮。
师爷再道:“大人啊,您想,他什么也不缺,家中定也多的是美人。可这美人啊,南北之地可不同。”
李志成立即知道该如何讨好赵世?,他小声对师爷道:“你连夜赶回楚州,挑那美貌又知礼的!”
“是!”师爷领命而去。
赵世?倒不知有人将要给他送美人,他用了晚膳,便独自在歇息的房中写信。他想了一番,在纸上画下落日余晖下的盐场,正画到一半,外头有人敲门。
“谁?”他问。
“是我。”是萧棠的声音。
赵世?将纸略微掩一掩,便令他进来。
萧棠走进,问道:“小郎君还未歇息?”
“萧大人不也是。”
萧棠笑着坐到他面前:“原本要睡,思来想去,有些事总要与小郎君说一说。”
赵世?见他的确身着亵衣,外头披了件披风,不过都是男子,也不讲究。他示意萧棠说。
“小郎君,原本陛下命你、我来此处,我虽不觉得此事好办,倒也不觉着难办。今日在盐场亲眼一见,到底是我狭隘,我自考中进士后,一直在京中为官,身为御史,每日处理的无非是那些事。方才我思虑一回,幸而今日按小郎君之意行事。”
赵世?亲手为他斟茶。
萧棠也不客气,喝了几口,再道:“盐场当真错综复杂,盐民心思简单,官员却不尽然!都道京中官员心思多,今日一见,地方上怕是比京中更要难办,且天高京城也远,更难对付。今日若要等知县过来,我们又如何看得到盐民们即时的反应?又如何能瞧见这么富裕的场官?有当地官员做幌子,怕是许多事情便瞒过了我们。怕是真要等上数月,也不见这盐籍之事有进展。”
“萧某当真佩服小郎君。”萧棠感慨,不得不承认真有那么些人天生就是要做大事的,无论做什么,都能头脑清晰,他的确还有许多要去学习。
赵世?听到萧棠这些话,并不得意,他多活一世,若连这些都不知道,那才是丢人。
他道:“萧大人过誉,我不过是得陛下指导罢了,这些都是陛下的意思。”他直接往赵琮身上安睿智的好名声。
萧棠信了,再感慨:“陛下再指导,也得小郎君有悟性才成。”
赵世?笑了笑,又问:“萧大人何不去地方上走一遭?”
萧棠沉默,他已做了五年的御史,其实早想去地方上任职,倒不是陛下不放他,只是——
“可是因为染陶姐姐?”
“……”萧棠立即抬头看他,面色微红。
“染陶姐姐不愿嫁你?”
萧棠涨红着脸,到底点头。
赵世?不在意道:“染陶姐姐既不愿嫁你,你也当早日想开,早些成家才是,天底下多的是女子。你这般有出息,定有许多人家愿意嫁女儿予你。”赵世?虽多活一世,却也是大宋本土人士,又向来在感情上头不开窍,自己虽无成亲的意愿,倒也以为于男子而言,成家本就是应当的。染陶既不愿嫁,他再娶一人便是。
萧棠却有些恼怒,半天憋出一句:“我非她不娶!”
赵世?不解:“为何?”
“小郎君还小,怕是不知心悦之情吧。若心悦一人,此生眼中便再也看不进其他人。若心悦一人,哪怕能远远看她一眼便也好。若是心悦她,只要她高兴,一切都好。若不是她,终生不娶也无妨。”萧棠连说一串,到底有些不好意思,立即低头。
赵世?却被他这番话给惊着了。
原来这就是心悦之情?
当年谢文睿是否对顾辞也抱有这样的心思?
可萧棠是男,染陶是女,阴阳之和,本为天道。
谢文睿与顾辞之间,又算什么?
他想不通。
萧棠也已起身:“我回去歇下,小郎君也早些睡吧。”
不待赵世?应声,萧棠又道:“小郎君,盐城县猫腻多得很,往后怕是有好些事需要你我处理。要想将改革之事落实,咱们免不了先要解决这些。”
赵世?点头,萧棠告辞离去。
赵世?却再也没能回过神来,他倒没惦记着萧棠那番关于盐场的话,那些都是好解决的。
他满脑子都是萧棠那番“心悦”的说辞。
他想了许久,依旧没能想通,却也睡不着,索性继续作画。
等他画完一幅,他才将纸叠好,塞入信封内。只等明日回楚州城,便令人送回开封。已有一日未寄信出去,赵琮怕是已有担忧。
他想罢,笑着将信与刀一同压在枕下,这才睡去。